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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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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之后照例要有庆祝活动,一则飨神,另外也要犒劳大家一年的辛苦。何况今年大丰收,大家的情绪自然更高,早早将麦场打理妥当,在中间收拾出一块空地,摆满桌子,但没有椅子,主要是为了方便大家在桌子间走动。饭菜还在准备中,但酒已经摆好,各家男子就先围在一起畅饮谈笑。曾云亭于是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邵思提了一桶鱼从河边走了回来。他说难得大家这么高兴,自然要做些不一样的,于是从傍晚就一直在河边忙碌。别看邵思农活做不好,捕鱼倒是好手,不到一个时辰就捕了一网。邵水本不多鱼,向来也没人以此为生,网都是他现编出来,收了网,也无非五六条而已。之前曾云亭一直也不觉得邵思捕鱼有什么奇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类的情境本来就很适合他,但他从来没想到他是这么捕,一时惊讶之情都流露到了脸上。
“钓鱼的话太慢了,况且你们这么吵,鱼也不上钩。”邵思不用看他都可以想到他惊讶些什么,“还有,把嘴闭上。”
“邵先生啊,你就别忙了,过来一块儿喝酒吧。”
“就是,做饭都是她们老娘们儿的事儿,你就过来吧。”
“去去去,你们知道个屁,难得这么有口福。邵先生,你忙你的去吧。你们这些人呐,真是……”
邹武凑到曾云亭旁边,又给他到了一碗酒:“邵先生手艺很好的。”
曾云亭想说他知道,他已经吃过很多次了。不过他发现邹武没在注意他,后者的眼睛始终盯着村里的炊烟。曾云亭拍了拍他说:“等一会儿他们就都过来了。”
“嗯。”邹武茫然地喝了一口酒,忽然呛了一下,“曾大哥你说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说呀。你脸怎么这么红,这么快就喝多了?酒量不行啊。”
“曾大哥!”
曾云亭笑着走进别的人群里。
饭菜半个时辰之后才在各张桌子上摆好,不过喝着酒的人们根本注意不到,只顾喝着他们的酒。唯一的例外就是邵思的鱼,远远地就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直把众人勾引到了桌前,转瞬之间一扫而空。好在邵思准备周到,备了好几盘放在各处。
曾云亭也禁不住当时的气氛夹起一块,看了许久,放进嘴里,然后说了一句:“杜鹃醉鱼。”
邵思转过头来看着他,笑道:“曾兄倒也很诗情画意嘛。”
“不是我诗情画意,这道菜就叫这个名字。”
“是吗。”邵思看上去有些落寞,“我做了这么多次,还不知道这道菜有名字。”
“我们那里很多人会做,”曾云亭抬头看了看他,“说不定你本来是我那里的人。”
“也许吧。曾兄是哪里人?”
“我……”曾云亭抬头正看见远处的邵俊文,于是便笑了笑,“以后再说吧。”然后便只顾低头喝酒。那时一群孩子跑过来围住了邵思,拿着树枝打打闹闹,直到把邵思也拉倒。邵思笑着拍拍每个孩子的头说他可不会打架。孩子们就闹着他一直闹到夜里。
饭后自然还有些余兴。各家收拾好麦场上的桌子,扫出一块空地。那是天色已晚,便在当中升起一篝火,既可照明又能取暖。然后安顿小孩子们回家睡觉,剩下的人便围着篝火站着坐着,或唱或跳,也不免些调笑打闹。今年大家挑逗的重心自然是邵武和祖儿,大概毕竟是新婚在即,一向大方的祖儿也有些腼腆,被大家逗得躲到邵武身后去了。邵俊文也跟着大伙温和地笑了几声。邵老爷子没什么表情,邵俊文想他看上去不生气,就说明他心里应该也很高兴。
“爹,他们欺负女儿,你都不帮我说话。”祖儿急得直跺脚。
“哎,有什么可说的,你自己要把自己泼出去,爹老咯,管不了咯。”
“哎呀,邵大哥,你看看他们,你来评评理嘛,连我爹都这样。”祖儿拉住邵思的袖子一直摇。不过邵思刚刚被灌了很多酒,现在晕晕乎乎地靠在树下,只看见一张红扑扑的脸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便含糊地应着“好,好”,结果祖儿一松手,他就顺着力道的方向划了下去,还好曾云亭眼疾手快,把他扶了起来。
“啊,谢谢。”谢的时候,邵思眼睛都没有睁开,曾云亭想他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谢的是谁。
“醉成这样,怎么不回去睡?”曾云亭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想邵思还有些意识,摆着手应道:“嗯?没事,没事。”
“没事个鬼啊。”
曾云亭将邵思扶正。为了防止他再倒下来,便坐得离他近了些。
有个村民看见了,便道:“看来你们这邻居感情处得也不错嘛。看邵先生总跟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还以为你们合不来呢。”
曾云亭本来想解释他们邻居感情也没多好,结果话没出口其它人先开了腔:“对啊,邵先生平时很好说话,好像就跟曾老弟不怎么说话。我刚开始还以为曾老弟多不好接触,后来觉得也挺好的嘛。”
“其实真要说起来,邵先生虽然也和气,但还是不像曾老弟热情。我当时也就以为是秀才遇上兵,没话说。”
“什么你以为,那是我以为好不好。”
“谁以为还不一样。反正后来想说不定是住这么近,话都说完了。”
“你个老没神经,话还能说完?”
“你说一个读书人,一个当衙役的——啊,曾老弟我不是说你不好啊。你就说这能有什么话说。再说哪儿那么多话呀,我跟我老婆那早就……哎哎哎,你别拧我,回去收拾你啊。哎哟哟,行了行了,我错了不行吗?”
曾云亭看着众人哄笑起来,不自觉地也笑了。邵思在他身边动了一下,又将头垂下去。曾云亭觉得他大概难得睡得这么安稳。
“曾大哥你也来表演点儿什么吧。”眼看众人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祖儿马上松弛下来,并随着势头逗起了曾云亭。
“我?我什么都不会呀。”
“唱个小曲儿,跳个舞什么的都行。怎么会什么都不会呢?”众人也跟着起了哄。
说到唱曲儿,曾云亭就想起了一个姑娘,她曾在他身后唱过“傻小子尿了床,一更天尿湿了红罗被,二更天漫过了象牙床,三更天屋里成了江,一个老翁来撒网,大鱼打了三千六,小鱼捕了一箩筐,剩了一个大的没打到,躺在房顶上看月亮”,声音现在还撞得他耳朵疼。那大概是少数愿意逗他开心的女人,但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现在居然坐在这里真是荒唐。
不过曾云亭也就此想起了很多事,便说道:“倒是可以弹琴,不过这里没有琴吧。”
“曾老弟还会弹琴?”邵俊文也起了兴致,不过也不得不遗憾地承认确实没有琴。
“你原来当过差,功夫总有点儿吧,来耍一套吧。”
曾云亭很想说功夫不是用来耍的,不过本来耍耍也无所谓,但他现在不想耍。他指了指身边的邵思:“还是算了吧。”
“曾老弟别是不敢吧。学艺不精,怕漏了底?”有人激将。
“确实不怎么样。”曾云亭笑了一下,“别伤了人。”
“你看他这么说。有本事的人才说自己啥也不会。”
“真的啥也不会。”曾云亭眼看自己逃不过去,“想了想便说道,“要不我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好,讲故事好,就讲个故事吧。”祖儿看自己给曾云亭带来不小的麻烦,也忙圆场,“不过别将吓唬人的啊。”
“放心,不吓唬人。”曾云亭咽了口唾沫,看着祖儿说,“也是正好你要成亲了,让我想起以前,嗯,一个朋友的事。”他看见祖儿和邹武对视了一下,自己便笑了,“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的故事,虽然结局不是很好,不过真的很恩爱。男子是,嗯,一介布衣,女子是高官的女儿。本来应该谁也遇不到谁,不过男子街头卖艺的时候,啊,他用飞刀的,街头耍飞刀的你们见过吧,就是那样。本来那天快开不了张,结果那个女子站了出来。她很美,故事里的女人都很美是吧。不过她真的很美,我也见过。他后来跟我说当时都下不去手,还好最后那女子安然无恙。谁想那女子却哭了,质问他为什么不干脆把她扎死。他觉得这个女子很特别,后来一直陪着她,两人也情投意合。那男子也很有才能,但不得赏识,便一门心思为他岳父效力。可惜遇人不淑,他岳父本不是什么,嗯,好人,他也因此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的妻子人很善良,劝过他很多次,但他一门心思追求权力地位都没听她的。最后落得被朝廷追杀,他妻子挟持了,嗯,一个朝廷高官,护着他先走,然后让他们,就是朝廷的人许诺不再追拿他丈夫,然后就刎颈自杀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那男子也疯了。”
众人沉默了许久,终于有人问道:“完了?”
“完了。”
场上顿时闹了起来:“嗨,这叫什么故事啊。”
“对啊,那女人怎么就哭了,还让他把她捅死啊?”
“俩人怎么就情投意合?而且既然那岳父不把他当回事,还把女儿嫁给他?”
“就是就是,这故事也太假了。又是些什么才子佳人生离死别之类的。八成是曾老弟你在城里说话挺多了,随口编出来的吧。就是编得不怎么样,太不合理。”
曾云亭很想说就因为是事实才会这么不合理,但他也承认自己故事讲得不好,只是他也没打算讲得更好。
祖儿更不满的在于:“那女的怎么就自杀了?那个女的为什么不跟那个男的一起跑啊?”
曾云亭想那样也许就要两个人死在一起了,虽然也许那男子并不介意他们死在一起,反正总比最后一个死一个疯的好。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也就不是他们,大概也走不到那一步。
邹武打断了他的出神:“曾大哥你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啊?”
“啊?啊,我就是说,你们恩爱是一回事,你可别做错了事,牵累了祖儿。”曾云亭不禁要称赞一下自己的机智。
“这样,曾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对不起祖儿的。”祖儿脸一红,推了邹武一下,结果被邹武抱紧怀里。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后来夜风渐凉,篝火也暗了,于是人们便各自回了家。
曾云亭很负责地将邵思挎在肩上。走到桥上的时候,邵思忽然站定,把胳膊从他肩上收了回来。曾云亭停下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在揉肩,边揉边对他说:“照我看,倒是那个男的没本事,否则也不至于落得那种境地。”
“那时候你就醒了?”
“早就醒了。你声音那么大。我不过是怕他们也让我唱个曲儿之类的。故事也没什么意思。”
曾云亭还真想象不出他唱曲会是什么样子,只笑着说:“你觉得没意思,那就没意思吧。反正我讲的不好。”
“我其实想问你,你说这是你朋友的故事,你那朋友,指的是谁?”
曾云亭愣了一下,他忽然想邵思是不是想起或猜到了什么。
“你说你只是见过那女子,按说不会是她。但那男子听起来就是钦犯,你若像你自己说的是个衙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朋友?”
“所以说只是个故事嘛。你当真了?”
邵思嘴角一挑:“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其实只要自己悔悟,别人也没什么可责怪的。”
曾云亭想了很久才反映过来邵思是把他当作了那个钦犯。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然而他也顾不上解释,因为邵思很快就扶着桥栏吐了起来。
那天晚上曾云亭就坐在门口看邵思在草丛间进进出出。他最后一次走出来的时候已经踉踉跄跄,两腿绵软无力。曾云亭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没见过别人闹肚子吗?”
曾云亭很久才止住笑意,但气息仍未平复下来,只能捂着肚子结巴着说:“我只是觉得,我真是过上普通人的日子了。”
邵思想通常只有真正与众不同或装作与众不同的人才会说这种话,无论哪一种都不应该揭穿它。所以他只是看着曾云亭笑完,一句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