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时序》ieaber

2、第 2 章

　　会议在周四，林白染的时间是自己的，不坐班，周五去见了另一家发债企业，晚上请自己两位学长在一家粤菜馆吃了个饭——他本硕都在顶级学府，本校走仕途的人多，互相间有个照应。长他十二届的学长已经是某部/委在华南的份量人物了，有场面人的堂皇；只大他一届的师兄还在熬资历，基层外派，不然没法升副处。

　　现实比人大，曾经意气风发的学长已经有些中年沧桑。他在汕头任职，刚好来深圳开会，于是赶上了这个聚会；顺手接过林白染的烟，蹙眉成了习惯，散不开。

　　“老婆逼我啊，不愿意离京，说再不回去就离婚了。”师兄感叹，林白染陪了杯酒，家长里短他见多了，不说话，男人间的规则是沉默。心下也黯然——这师兄找了个家境不错的北京本地人，想少奋斗几年的意思，但老婆脾气不小，婚姻是如鱼饮水的事情，冷暖自知吧。

　　再是顶尖的学历，也是一步步熬。林白染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但天晓得什么时候可能需要搭把手。他姿态很低，混过北京饭局的人，敬酒时杯口都比别人低出一寸。

　　学校隐隐崇尚两类人，走仕途的，纯科研的；这股正统概念是从辅导员开始灌输，很有点万般皆下品的味道。林白染两头不占，活该低眉顺眼。

　　饭后打不上车，林白染看了眼地图，四公里，决定走回酒店。他心里郁结难解，觉得天气有些燥——违约的洲飞债，不负责任的主承，钱途黯淡。还存着点念头，不想跟自己承认。

　　——林白染扪心自问，就认认真真喜欢过一个叫楼月的女人，师姐，嫁给了进出口银行的领导。他没说出口的爱意，被师姐不着力的回绝，方法是拉他一把，效果却着实是侮辱：他打着无论如何也要直抒胸臆表白，楼月却借口一个专项扶持的低息贷款，把在口行工作的丈夫郭毅给他认识。后者热情仗义，毫无怀疑，安排手下人把贷款批给了林白染手头一个垃圾债的发行企业，救了企业的周转，也救了林白染一次。

　　本校人骨子里社会达尔文，此后林白染为感谢师姐而摆宴，看着郭毅和楼月出双入对、恩爱非常，再也抬不起头。权向来比钱大，何况那时他也没什么钱；后来短暂有过，浮盈浮盈，账上的虚值而已，没多久又给作没了。

　　林白染在当官的面前惯有点说不出口的自卑，又混着点不屑。论本事，论勤奋，论个人成长速度，他和混日子熬资历的师兄天差地别，但社会自有阶级规则，不服不行。

　　走了大半个小时，酒也散差不多了。林白染忽而起意，想去喝一杯奶茶。

　　他想去那个商场看看——看何一珩还在不在。如果在，也许可以……也请他一杯姜黄色的乌龙茶？

　　商场正在陆续打烊，一楼面街的碧波馆也不例外。他眼尖，看到昨天那个女孩正在准备闭店，其他两三个年轻店员走出门店，和她告别。于是快步走上去，问，这里还营业吗？能点单不？

　　叫小培的女孩停下来，说，行吧，但芝士奶盖的都不能点了，发泡机已经收了。

　　想了想又补充，也做不了甜的，拉糖的机器也收了，除非你不介意我手放，但没轻没重，可能放不好。

　　不用。林白染摇头，“随便来个什么吧，有没有奶都没关系，最普通的就行，不放糖。”

　　小培给他做茉香奶绿，边做边说，这是店里我最喜欢的一款，最早时点单率很高，后来几个做水果茶基底的新中式奶茶店红起来之后，店里生意就不行了，纯台式奶茶，竞争太激烈。

　　林白染点头。可以想见，水果茶碰了鲜果供应链，折耗不好控，看似不是个好生意，其实垒起来的壁垒远高于传统台式奶茶。生意这个事情跟辟邪剑谱式的，先自宫未必能练神功，但好挣钱的行业都被人干完了，不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不自宫可能真练不了，时代不一样了。

　　“但我们老板真的很有想法，很早前就预见到了。”小培帮他把茶摇匀，递给他，“前老板啦，我老改不过口。尝尝看，这款茶叶是他亲自去茶庄选的，把整个种植环境都考察了一遍，才定下来这家。”

　　“你们老板是……”林白染尝了一口，清爽宜人，带点甘甜回味，“何一珩吗？”

　　“对啊，就是他，前老板。”小培笑，“对呵，昨天他请你喝的奶茶，你们很熟悉吗？”

　　又清洗摇茶器皿，“老板早就把碧波馆卖啦，说志不在做奶茶店，我看他是早就知道这行会陷入过度竞争。可惜我太懒了，当时不想跟他走，留这个店里了。”

　　林白染挑眉，“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半了吧？”小培洗干净手，抹上护手霜，十指如葱，很是漂亮，“碧波馆最早有两个店，一度非常成功，排队的人多到你不信，可老板说卖就卖了。”

　　“卖的时候挣钱吗？”林白染工作毛病上来，颇有兴趣。

　　“店里肯定挣，我们单价不低，所以毛利是还可以的。但老板那边整个账平不平就不知道了，他早期投入很大，机器设备、选址、软装、原料都是最好的，我猜也不一定吧？不过卖了品牌和店铺打包卖了，这单他肯定挣钱”。

　　想到过去，又有些不快，小姑娘脸皱起来，“但也是真可惜，他以前很宝贝这个招牌，两个店都是自己做的；后来卖掉了，新老板就拿来碧波馆来招加盟了。加盟多是骗钱吧，他心里不乐意。”

　　小培把包背上，把店门锁好，“我下班了，老板一般中午会来这边，有兴趣可以过来哦。”

　　林白染走回酒店，进了房，掏出何一珩的名片，扫描保存入通信录。微信里跳出可能认识的联系人，林白染想了想，点了添加，却卡在自我介绍上。

　　该说什么？我是昨天你店里的客人？

　　想不明白，于是作罢。关上手机睡觉。

　　第二天没机会再去，林白染一早从福田口岸过关去了香港，中午和邱能几在大班楼吃饭，找师兄支招，聊得太投入，把事情忘了。

　　邱能几比他大十几岁，老化工系了，是他那一届本科学生里唯一一个毕业干了金融的。做过一级，做过利率债，做过信用债，最敞亮时甚至拿过金牛奖。后来做垃圾债尝到甜头，财务自由了，娶了一个香港太太，又在香港买了个证券牌照，开了家小公司。早已到了收获的年纪，自己依旧天南地北到处飞。

　　他是领林白染进门的人，一直很器重这个师弟，把提携他当做对下一辈的人脉投资。手里两张彩票，前一张是满悠，学建筑的师弟，小他四届，人聪明，心太贪，倒在股灾里；林白染是他手里第二张彩票，满悠介绍给他的，说是他直系师弟，眼见也是两轮起落了。

　　“套在洲飞里的钱有三分之一是我自己的，基本是全部身家了，我连房都没买。”林白染苦笑，他一直在法律意义上是单身，自信拿着钱有的是渠道投资，没考虑过买房。“剩下三分之二是借的，兄弟的，和一个大哥的，金主得罪不起；即使洲飞能旧换新，一比一置换，我也未必能等到了。”

　　邱能几眯起眼睛，想到某位大人物的话。人的命运和个人奋斗固然分不开，也要考虑历史进程。不怪谁，他懂得，近些年越来越懂，是时代的大浪选择了他，而不是反过来。

　　“情况我知道，看安心证券怎么解决这个事儿。如果不行，这个事儿，我给你兜一次底。”

　　“谢谢师兄，我尽量另想办法。”林白染也没多的话，感激涕零不是他的风格。

　　邱能几招手叫来店员，让把菜原样另做一份，打包回去给太太。闫小玉是个讲究女人，家里是一家不上市的老字号钟表品牌的实际控制人，在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简单。两口子各玩各的，但邱能几对她很尊重，场面上给了足够重视，外人眼里堪称楷模。

　　来港七八年，邱能几说粤语。他语言天赋一般，白话说得和环境格格不入，一听就是南下的异乡人，但他坚持说。在家中和太太说粤语，这是他的诚意。

　　林白染在港说英文——如果必须是异乡人，他愿意是被高看一眼那种，至少也不能被低看；他不愿意。

　　林白染趁着邱能几去洗手间，把账结了。他已经这么落魄了，不在这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