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流光》燕倾

1、【其一】火折子

　　妖魔踏入荒山这天，连月的淫雨止息，压着山顶的乌云四散。

　　山中飞出了乌泱泱的山鸟，成百上千的走兽赶来山麓，游鱼逆流而至，皆低下它们的头，尊她为一山之主。

　　妖魔从未见过这样的排场，眉头微蹙，背过身去，将手腕放于唇边。

　　她原本是白猫，皮毛蓬软，躯体灵巧，自东面的溪水来，混迹在山下的人类之中，是只不成器的精怪——身死之时，得一些机缘，竟成了大妖。

　　妖魔伸出殷红的舌尖，片刻又垂下手，不发一言。

　　那些匍匐在她远处、刚开了灵智的小妖叽叽喳喳地说：“不愧是咱们的新大王！”

　　“大王臭着一张脸的模样都是那样美艳动人！”

　　“山主方才是不是想用人形舔毛来着……”

　　山魈拨开群兽，摇身化作矮壮男子样貌，向若耶作揖，面上却不屑。

　　“老山主虫衣身死道消，我乃座下唯一弟子林深，不知新山主尊姓大名？”

　　妖魔垂手，学着过去她救过那人的模样，微仰起头，声音如同醴泉，清洌干脆，不掺杂质：“若耶。”

　　若耶身形纤长，肌肤如雪，眉眼与蔻丹却皆是深邃的漆黑。

　　她着一身墨黑衣裙，手上未拿任何称手兵器，面上冷若冰霜，滔天妖气四溢开来，压得山魈精半跪下身，久久不能再起。

　　山魈咬着牙说：“若耶山主，好大的威压！”

　　“我本无此意。”若耶瞧见他眼中赤红血丝，轻叹，“也罢，我时日无多，便接了这位，待魂魄散尽时，传位于你。”

　　百兽发出嘈杂的议论。

　　山魈得了允诺，面露喜色：“此话当真？半年之久？或是半月？”

　　“料想，再过二三百年。”

　　山魈呕出一口血，心头更恨了。

　　*

　　若耶妖力充裕，白日里神情懒倦，只有在每月十五的夜晚，化成原形，走上山头，以原身打坐，吸月光之精华。

　　偶尔会有人山上砍柴捕猎，或是埋葬至亲好友，若耶远远地看着。

　　她羡慕柴夫灵巧的双手，和送别者含情的眼。

　　这一切都会让她想到她那位许久未见的友人。

　　若耶走上这座山，是为寻一处墓碑。

　　她是妖，友人却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年少时曾将她当成普通的黑猫饲养，后来若耶化了横骨，对友人说了人言。

　　友人却并不惊恐，反倒将怀中那团毛抱得更紧，还喝退了想要扒若耶皮毛的老道士。

　　友人说自己无名无姓，却给黑猫取了“若耶”这样一个名字，因若耶从若耶溪来。

　　荒山之名即是荒山，友人曾说山下是故土，待死之前，她定会归乡，托一人将她埋在此处，魂归故里。

　　在荒山的岁月里，若耶翻遍了每一个墓碑，将它们下面的荒草烧尽，擦拭墓碑，却无一刻着她找的“名字”。

　　*

　　就这样过了百年，若耶思念着友人，静默地等待着对方身死的消息。

　　友人约定过埋葬的地点，若耶也和她立下绝不开杀戒的誓言。

　　不食凡人，亦不吃妖，偶尔进食些未开灵识的异草，妖力渐渐衰弱下去，不乏有年轻气盛的妖怪想同她打架，争这座山，但都被她用下棋垂钓这样的方法蒙混过去。

　　若耶预感，安逸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这天到来得如此之快，若耶为一名误入深山的小孩儿打跑了蛇群，自己却遭了尖牙和毒液。

　　黑袍浸润了血水，显得更黑。

　　她浑身狼狈，伸出唯一干净的手指，要为粉雕玉琢的小儿揩掉颊边沾染的血。

　　那人类孩童受了惊吓，看若耶的眼神像看怪物，连声谢也未道，野兔子似的跑了个没影。

　　天下起绵绵细雨，若耶素来厌水，乏力，借了破败的寺庙，从天明打坐到天暗，伤口却未能痊愈分毫。

　　她太虚弱，身为妖魔却从未吸食人性命，赖以为生的手段被自己亲手掐断，刚堕魔之时旺盛的力量也消耗殆尽。

　　此时若是谁找到了她，偷袭于她，这座原本荒芜、如今繁盛的大山便轻松易主，数十年经营而来的平和便毁于一旦。

　　白日里的打坐是无用功，越回转便越少生机，周身的寒冷却随着天色变暗而好转不少。

　　若耶心下狐疑，却忽感熟悉的气息从庙门那儿传来，心神俱震。

　　淡薄而悠长的兰草香气，一点一点地环围住她，身上不再疼痛，乏力感也消退了大半。

　　在这静谧得只能听到妖魔呼吸声的小破庙里，不知何时响起了火折子燃烧的声音。

　　明亮的火光映照在屋内的墙画上，斑驳之中又带出一片罕有的斑斓色彩。

　　顺着握着火折子的手看去，洁白似霜雪的手腕纤细却不失力量，那被光亮衬得愈发白皙的脸庞上透出温和之色。

　　来人皓齿朱唇，前身如玉山微摇，柔顺的长发被一支精雕细琢的白如意挽起，落下的发尾如墨黑色的瀑布般打在若耶的心头。

　　猫妖厌水，而若耶的心里，此时除了激荡着霹雳澎湃的水花声外，再也无他。

　　友人眉眼温柔地弯起，伸出手去，触到猫儿的发旋，指尖向下，只一轻点，未凝固住的血停止了流动，若耶面上的青黑也消散不见。

　　“我来见你了。”友人叹息，“但我不能常来。”

　　若耶脱了力，几乎拿不住友人塞到她手心里的火折子，费劲地蜷拢手指，蛇毒的遗症令她十指酸痛麻痹，落下泪来。

　　友人揽她入怀，为她擦去眼眶滚落的热泪。

　　“我将此物交于你。这百年，你我二人未能得见，也许是你不原谅我，不愿意寻我，我只得忍耐。是否要见我，唯有你说了算。”

　　“你若想我，就引燃它。无论天涯海角，我随后就到。”

　　气力突然抽尽，若耶坠入昏迷前，听到友人的这番话，隐约感觉嘴唇上印了什么。

　　柔软温热，兰草香进到嘴里。

　　若耶做了个十年也不得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