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伊人已逝,艳骨难存 ...
-
蜀中的雨总是来的迅疾。黑夜里,山雨从天际倾泻而下,落在茂密的草丛间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一曲琵琶,悠悠的呢喃,低沉的絮语。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唐啸风苦笑起来,如今他们归期何在?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雨水又冲刷了人迹,他抱着唐夕烟隐在一片竹林中,湿透的衣衫在身上透着凉意。雨水仍然不断从脸颊滑落,带着粘腻得触感和蜀中特有的潮湿气息让他一阵烦躁。
而怀中的少女更是瑟瑟的发着抖,脸色冻得青紫,他只得运功为唐夕烟驱除寒气,又把外衫脱下来披在女子的肩上。
许久,唐夕烟才感到身体微微回暖,颤声问道:唐啸风,我哥哥在哪?
她知道眼前男子与自己的关系,却从不肯开口称他哥哥,在她心里,哥哥永远是那个一身青衫神色萧索忧郁的江湖人,目光犀利看她时却又无限柔情。许多事她并不懂,但哥哥对她的回护和爱让她的内心坚定温暖,也因此格外珍惜这久违的亲情。
他?他现在一定比我们舒服!唐啸风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这一趟浑水他莫名其妙陷下去惹得家族的人来追杀,却仍不知其中关键,反作了顾惜朝的挡箭牌,当真是他出道以来栽的第一个大跟头。自幼在家族中敛尽锋芒,韬光养晦并不表示他真的是昏庸无能之辈,他自认为也称得上是个少年老成的类型,决不同于一般的纨绔子弟,却被顾惜朝玩弄与股掌之上,简直是奇耻大辱。唐啸风直到不久前才想明白顾惜朝从一开始就是为唐陵而来的,就连唐夕烟也不过是半个幌子而已,搞不好这一次自己还作了引狼入室的家族罪人,否则又何必动用那么多家族好手来追杀。
迟,则生变。唐啸风喃喃重复着顾惜朝曾说过的话,可恶!原来是这个意思!狠狠的一掌拍在竹子上,竹叶簌簌作响甩下一片清凉的水珠,溅了他一脸。
唐陵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连他这个唐们少主都完全不知道,唐啸风有些恼怒的想。
走,我们回唐门!他把唐夕烟抱起来恶狠狠的说道,随后又补充,放心你那哥哥精得跟狐狸似的,决不会有事的。
说到底不管那个人怎样的利用他,以唐啸风的性子还是不屑于把气撒在他妹妹身上的,转念又一想那家伙恐怕把这个也算到了吧,否则也不会轻易把唐夕烟交给自己。一向心高气傲的唐门少主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了佩服的苦笑,那是个把什么都计算好了的男人。
石室里巨大的青铜制长明灯仿佛丛林中合抱粗的古木,镂刻着古朴的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幽幽的仍能露出一点金属的光泽,灯火一摇一摇的沉默着无言的诡异。
顾惜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背部贴在石门上沁着丝丝凉意。厚重的花岗岩隔绝了声音,任外面翻天覆地飞沙走石到了这里也不过是隐隐的一声闷响,却格外让人揪心。
对于戚少商和唐啸天的决斗顾惜朝心中并没有把握,甚至不敢肯定唐东晴唐西雨是否埋伏在周围。但石室里的情形绝不比外面安全,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也许以那个人的功力与运气会化险为夷也说不定,他心中竟也存了侥幸。顾惜朝想着想着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他所在的房间是放置陪葬品的耳室,正中的石桌上整齐的码着几排红木盒子,都刻了猿的图案。唐家的家徽不是太阳鸟吗?顾惜朝挑了挑眉,随手将最上面一排盒子打开,火灵芝、天山雪莲、成了人形的千年何首乌……清一色的贵重药材,都用蜀锦铺底,更显华贵。
奢侈。这是顾惜朝的唯一评价,这墓的主人一定是个好大喜功之徒,不以为然的合上盖子,顾惜朝走进了停放棺椁的正殿。
正殿的设置更是奢侈,只那一副棺木便是少有的紫杉木,异香扑鼻,镶着金丝祥云图案,可保尸体千年不腐。
棺椁前相对跪着两个陶俑女子,手中捧着乌金铁盒,落满灰尘。铁盒虽坠了金锁,但锁孔早已灌了铅封死,盒中的夹层里藏了火药,名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威力非同小可,若是强行打开便足以炸塌整个墓室。这盒子便是传说中放置不能传于世的毒药暗器的地方。
这些唐门先辈既不愿自己一生之心血毁于一旦,又怕自己死后子孙中有不孝之徒借此危害武林,于是带入墓中,却又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内心是怎样的矛盾和折磨。顾惜朝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带着点不屑又有些感慨,人果然是一种矛盾的动物。
比起那些铁盒,其实他更在意的是那两个陶俑女子,那两个女子跪在地上,双手托着盒子,表情是恭敬安详的柔顺,栩栩如生,被四周九根青铜制长明灯映出一种诡异的黯淡黄色,地上模糊的影子粘稠的涌动着,扭曲成摇曳的姿态。
顾惜朝的眼角突地一跳,瞪着两个陶俑女子若有所思。
拔剑,一片寒光闪过。陶器跌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静寂的墓室里响起连绵不断的回音与扬弃的灰尘呼应着,有一种别样的荒凉之感。
白色的陶瓷碎片撒了一地,露出内里暗色的残骸——包裹在焦黄皮肤里的干裂骨头在灰尘与白陶的映衬下让人一瞬间毛骨悚然起来。
这白陶里包裹的竟是两个女子!
顾惜朝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应该是殉葬的墓主妾室,被灌入特殊药物,生前保持跪地的谦卑姿态,身体逐渐僵硬再抹上白色陶土调和成得泥,送入窖中烘烤,外部坚硬,内里却逐渐缩水成为干尸,被永远禁锢在陶器中陪伴墓室里的长明灯和棺椁,沉寂了千年。
即使是心狠手辣杀人无数的顾惜朝都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这种野蛮行径曾盛行于先秦,南北朝时期便不多见了。可这辉煌大气的墓室构造装饰分明是唐代的风格,整个唐陵也符合唐代开山为陵的盛世气象。究竟是怎样的家族才会在那样开明的朝代做那些最血腥残忍的事情呢?
是只有一间这样的墓室还是每一间都是如此?
在着庞大的陵墓里有多少血腥野蛮阴谋掩埋在亡者的阴影下,世世代代永不止息的轮回着。世人似乎总是在富丽堂皇的背面埋葬血腥与丑陋,正如当今的末世浮华,高居庙堂者的奢靡腐败,踩着边关将士的鲜血偷得一时安乐,醉生梦死歌舞升平,朝堂之上,又有几个人真正关心百姓的死活?
不禁一声长叹,顾惜朝收回了心思,他没有悲天悯人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千里追杀,血流千里的不管不顾,只是他毕竟也曾经书生意气,读的是圣贤书,怀的是天下志;也曾希望有朝一日富国强兵一扫中原颓靡之风,创下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功绩。怎奈造化弄人,他心气太高却出身低微,出入官场从不懂得折腰,更不屑于低眉顺眼阿谀奉承又怎能得到别人的赏识?而以顾惜朝的绝顶聪明又岂会真得不懂?可是许多事不是懂就可以,他终究难以放下他的一身傲骨。
而最让他难过得却是那个唯一懂他的戚少商,是该叹造化弄人还是他命比纸薄?知音亦仇敌,他们的仇成了永远跨不过的鸿沟,横在脚下,两人皆是无可奈何。
顾惜朝觉得戚少商该是懂他的。即使他在遇到傅宗书之前遇到戚少商,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改变。顾惜朝永远不会甘心在江湖上做一个草莽,他要得是封坛拜将,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战斗,绝非那些民间所谓义军的东西,他一直以来最看不起戚少商的不就是他的一个义字吗?顾惜朝苦笑起来,在这种境况竟然还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嫌命长了。
荡人心魄的生铁磨擦声突地响起,一阵紧似一阵从墓室旁边的甬道里传出来,震的地面似乎都震动起来。墓室顶部的木梁上落下大片大片的灰尘,让顾惜朝眯了眯眼。三尺青锋横在身前,他亦有些紧张的盯着一片灰暗的阴影。长明灯里的火光突地晃了一晃,与此同时尖锐的铁镣声在一瞬的沉寂后腾的大作,伴着低声的咆哮一抹金黄自甬道中射出来。
顾惜朝冷哼一声,微微侧身,左肩一沉,剑光没入一片血肉之中,传来钝重的声响。尖叫声刺透耳膜在空荡的墓室里格外让人惊悚。避开飞溅的鲜血,他低头看见自己刚刚剁下的竟是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显然不是人类的肢体。
同时那团金影在墓室中跳来跳去,身形灵巧迅捷,伴着铁镣震颤人心的声响和野兽般的尖叫宛如一个恶梦。不知过了多久,那团金影才停下来,竟是一只通体金色的金丝猴,极粗且长的铁镣就拴在金丝猴的脚踝上,随着每一个细微的运动唏嗉作响。只见那金丝猴双手已断,半身浴血,眼神却越发清亮,沁着丝丝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顾惜朝。
昏暗的沉默中人与兽相互对视,谁也没有动。墓室里静得吓人,只有金丝猴浓重的喘息声隐隐约约的响起,空气中弥漫着紫杉木的香气混着血腥气竟是格外甘美让人的脑中一阵阵的发晕。顾惜朝忽得想起猴血配上紫杉木的香气可以调制成一种特殊的迷药,会使人出现幻觉。
好狡猾的畜牲。顾惜朝轻笑着,手中寒光暴涨,那金丝猴只来得及怪叫一声便已身首异处。头颅滚到一边,喷出的鲜血溅湿了顾惜朝的衣衫下摆,斑驳成锈红色。
耳边已开始隐隐嗡鸣,胸口发闷,顾惜朝以剑拄地,有些无奈的一笑。望他心思缜密设计百出,这一次竟让只猴子算计了去,当真是可笑可笑。
恍惚间,紫杉木的棺盖无声滑落,没有半点声响。质地轻柔的似乎只是一块薄绢。棺木中面容宁静的女子静静的躺在里面,眉眼如画,仿佛只是沉睡在梦中随时都可以被唤醒似的。女子的嘴角勾着淡淡微笑,脸色红润仍是少女的娇羞模样,美得更像一个不真实的华梦。
应该说这本就是一场梦。
晚晴……顾惜朝的声音嘶哑,那一刻心被狠狠的揪住,疼痛得近乎窒息。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觉,那个女子早已死在一年的金銮殿上,颈间飞蓬的鲜血红的就像三月的桃花,染红了那片夕阳,而后甚至连骸骨都灰飞烟灭了。
伊人已逝,艳骨难存。
一切不是早已成了定局吗?
可是此刻的镜花水月确实如此得让人思念和寂寞,甚至疯狂……
晚晴……喃喃的低唤着女子的名字,顾惜朝只觉得头疼欲裂,好像被人用锥子自百汇穴直刺下去的痛。他知道那时他仅存的理智在告诉他这一切只是一场虚妄,只是瞬间就可以灰飞烟灭的假象。他本就不是缺乏意志力的人,相反他冷静而自制,有时甚至称得上冷酷,可是此刻他突然有了一种飞蛾扑火的冲动,以此残生再一次拥抱那个女子的温暖美好,纵使虚妄也甘之如饴。
时间如此寂寞冰冷,你我分别一年如同一世。
似乎感情终是战胜理智,顾惜朝一步一步走过去,以决绝的姿势拥向那虚无的美好,双手不断颤抖,甚至握不住手中的剑,他伸手扶上女子的脸,脉脉的温度,有如玉的质感。
晚晴,我想你。顾惜朝哽咽着,两行清泪便流下来,滴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弄花了妆容。他慌乱的伸手去撷,却越发难以收拾。我真笨……顾惜朝苦笑着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凝眸望着她,决定将她生生世世刻进自己的记忆里。
她是那样温润如水的女子,照顾他包容他安慰他,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他,甚至不惜性命的维护,晚晴的爱就像是故乡江南的水,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柔柔碧波,包裹着浓郁却恬淡的感情。
晚晴……顾惜朝出神的叫女子的名字,眼神里尽是凄迷,多么美好的幻觉多么甜蜜的梦,心爱的人触手可及,在他的眼前安然入睡,他愿意不惜一切去交换此刻的天长地久,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双手紧握住剑柄,最后一眼的留恋,顾惜朝将长剑刺入晚晴的胸口,一寸一寸的深入,脊骨断裂的声音突兀的响着,随手中长剑微微震动宛若真实。
晚晴……声音已变成嘶哑的呜咽,顾惜朝的全身都颤抖起来,寒冷袭遍四肢百骸成为彻骨的疼痛。他要用这痛冲出幻觉。
顾惜朝无法描述这一刻的窒息绝望,一切美好如同泡影,将在眼前烟消云散,再也不会有这样温存的片刻,心境荒芜,寂寞至死,温柔如刀,他从来就是命中注定了不幸的人。
顾惜朝!!!你竟然连傅姑娘都杀!
他突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吼声,逆水寒透胸而过,他看到戚少商伤神的眼睛突然就无措了。这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妄?眼前的是人还是幻影?为什么胸口这样疼痛,疼痛的是身还是心?
顾惜朝有些茫然的打量这把剑,一年前他也曾这样近的看过这把剑,冰冷的剑锋沾了自己温热的血依旧是寒涩逼人的样子,带着铮铮杀气,似乎连他的灵魂都要灰飞烟灭了。
精神瞬间崩溃,他苦心坚持忍受的一切竟被这一剑刺的烟消云散。多么有杀伤力的一剑啊,他有些伤情的笑了,静静闭上眼,那一刻真实或者虚妄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想沉睡,不要再看剑的主人如同负痛的狮子般的表情,带着冷冷的痛惜,让人心痛的恨不得马上死去。
是的,死去。
与其让你不信我,我宁愿去死!
顾惜朝手中的剑已抵上自己的脖子,原来戚少商也会成为自己的死穴,顾惜朝有些不甘心的想,若是他死了,戚少商会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