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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轻舟已过万重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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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的笑声是一阵一阵,随着风飘进来的。
仔细看,用心听,就会发现那笑声像胖娃娃一个一个落在眼前的棋子上,爆裂成耀眼的花火。昙华透过花火,仿佛看见漫天烟火,遮天蔽日。
常棣执子,抬目凝视昙华,问:“你为何不去箭亭凑凑热闹?”
昙华反问:“你为何不去?只要你去,那热闹也是属于你的。”
“我是读书人,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
“我是习佛人,就更不喜欢了。”
“还了俗,就不是佛门中人。”
“习佛在心,不在身。”
常棣望了昙华一眼,推手道:“不下了,总是你赢,都不肯让我。”
“让棋就没意思了,不如不下。”
常棣眯着眼睛,手指在膝盖上缓缓敲打着,“昙华,你不觉得要下雨了么?”
窗外明明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他却说要下雨了!
昙华也眯起眼睛,慢条斯理收拾桌上的棋子,“下雨不要紧,总会雨过天晴。”
交谈陷入僵局,常棣抿紧唇,决定单刀直入:“你就不想你的父母吗?你本可以——”
昙花更快道:“我本从虚无中来,又要到虚无中去,一切都是幻象。”
常棣笑道:“你为什么总抢我的话,是怕我说什么吗?”
“我无所牵挂,也就无所惧怕。”
常棣笑得更厉害了,“既然无所惧怕,又何妨我把话说完。即使你不爱听,我还是要说,皇上本无子,亲征之前,已经属意你为太子人选。可如今皇后回宫,又怀皇嗣,如果诞下皇子,你这个假和尚恐怕就要做一辈子的真和尚了。”
昙华讪讪一笑,“哪里有真,哪里有假。真真假假都是和尚。”
常棣捂着肚子大笑,笑声惊动了庭外的鸟雀。
“昙华,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吗?和我弯弯绕绕,尽打哑谜。”
小鹦端着茶水进来,只见她轻飘如雨,柔媚如花,穿一件翠绿鹅黄宫装,灵动飘逸。
常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柔软而缠绵,小鹦也望着他绵绵一笑。常棣极真诚地对昙华道谢,“谢谢你,收留了小鹦鹉。”
昙华接过茶盏,“不必言谢。”
小鹦鹉抱着托盘退了下去,常棣起身告辞,昙华将他送到仪门外,常棣突然问他:“如果爱你之人因为你而受到伤害,你会怎么办?”
“竭尽全力,尽我所有。”
“那如果你不杀人就保护不了她,又该怎么做?”
昙华默然不语,久久后问:“如果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第一,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我会遇人杀人,遇佛杀佛。”
昙华显出高深莫测的笑意,“杀了人之后,杀了佛之后呢?堕入地狱,成为魔鬼吗?”
常棣吃不准了:“要是你,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没有。”
“没有,还来套我的话。”常棣不屑,却亦笑着,临走前嘴里还在念叨,“善哉,善哉啊。”
常棣走了许远,昙华仍站在门口,他像在看着什么,又像在想着什么。
一双小手轻轻抚上他的背脊,温热的脸徐徐依了上去。
她听到他的心跳声,渐渐、慢慢一点一点在加快……
仙珠左手握笔,默默出神。不管她怎么努力,右手基本是废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件好事,右手受伤之后,左手越来越灵活,通过着意训练,她仿弘毅的字,已经可以以假乱真,若不是多年朝夕相待的大臣根本认不出来。
如今,随着她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多,她的思想也在慢慢改变,处理问题越来越圆融。许多时候不需要请示弘毅,自己就可以决断。
弘毅正半卧在里间床上,胸前搁着本书,手边的小几上放着汤药。
“咳、咳——”
“皇上。”
弘毅接过毛巾,捂着嘴。单致飞立在一旁,眉头挤得可以打结。
“单御使,孤的病如何?”
“皇上的身体比从前大有改观,不过还是要多加保养。”
弘毅把毛巾交给严怀恩,皱眉笑道:“单御医高升之后也学坏了啊。居然在孤面前避重就轻,专说好话,不说真话。”
单致飞诚惶诚恐,欲要解释。
弘毅摆手:“好了。孤都知道,伴君如伴虎,报喜不报忧。孤的身体,孤自己知道。该冷而不知冷,该热而不知热,都非好。五月了,孤还要穿夹袄。隆冬将至,又将怎么办?”
“臣恳请皇上不要灰心,俗话说养兵千日,调养身体也是如此,没有三五年之功,达不到作用。只要皇上放宽心情,凡事往宽处想,身体自然就会好起来。”
“就如此吧,已经是个烂筛子。拆了西墙补东墙,怎么都是漏水。皇后的玉体与皇嗣,你一定要亲力亲为,好好调理。助她安然生下皇嗣。”
“臣遵旨。”
正在这个时候,仙珠拿着一叠奏疏,掀帘子进来,“在说什么,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念叨着我。”
弘毅笑道:“好灵的耳朵,幸好没有说你的坏话。”
“那就不一定了,你们君臣同心,即使说了也不会告诉我。”
弘毅道:“不信,你可以问单御医。”
仙珠转头冷冷看着单致飞,“单御医现在是锯嘴的葫芦,我问他什么,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单致飞羞愧难当,又不能辩解。他现在是为难为难得很,皇上的病是他心上的大石头,偏偏还要瞒着皇后。
皇后呢,心细如发,他是两头难。
弘毅当然知道单致飞的为难,解围道:“你这真是误会单御医了。单御医刚刚还说,孤的病大有起色,已经好了许多。孤就说,最近孤一点没操劳,都是皇后的功劳。”
仙珠一点不领情,反冷道:“哪里有功劳?只要将来不千刀万剐,遗臭万年就该谢天谢地。皇上,这里有几封枢密院递上来的奏疏,我不敢擅自处理,还是你自己看吧。”
弘毅不用看也知道,这几封奏疏上写的是什么。枢密院的那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货、卫道士到现在还不死心,不遗余力攻奸仙珠。
“我就不看了。”他把奏疏放到一边,笑着拉过她的手,“你是皇后,将来的太后,谁要是让你掉一根头发,就该凌迟处死。”
“你干什么?”仙珠挣扎一下,还是被他从身后抱住,“什么太后,我这个皇后现在都名不正言不顺。”
“怎么名不正,言不顺?”他抱着她,“等你生下皇儿,马上就立为太子,然后,我就带你们去泰山封禅。”
他的手热热的,仿佛一股暖流注入仙珠的心田。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一个男人爱女人,给金银珠宝,名声地位都不鲜见,但把自己手中的权力给予,还真不多见。
这样的皇帝,即使有德行能力,也会被后世唾为昏君。
仙珠出了会神,目光梭巡到小几上的汤药,推了推他的手,道:“别歪缠了,快吃药。”
“你喂我。”
“怎么越大越像个孩子。”
仙珠虽然抱怨,但还是挽起袖子,用汤勺尝过冷热后,一勺一勺送到他的唇边。
弘毅喝了汤后,果然觉得舒坦许多。
仙珠净了手,用软巾把手擦干。发现他的书里掉出几张澄心纸。
“这是什么?”
“是我给孩子取的名字。”
一张张翻过去,都是男孩的名字。
仙珠的目光落在一个名字上,力透纸背,苍劲有力。她的白指抚在“重山”两个字上,久久不忍离去。
“还记得我们曾说过,将来有孩子,如果是女孩就叫咏阳,希望她永远沐浴阳光,如果是男孩就叫他重山,希望他像山一样伟岸吗?”
她低低嗯了一声,怎么能忘了,重山是她的骨肉啊。
“你觉得哪个名字好?”
仙珠的手勾到“轻舟”上,弘毅惊喜地说:“你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吗?会不会太女气,不够磊落?”
他的心情,再没有人比仙珠更懂。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的手,深深包覆住她的素指。
窗外正是落日夕阳,微微残光,道道的霞光给这雄伟的宫殿镶上金边。
“不拘叫什么名字都好。”她望着渺远的天空,幽幽地道:“要紧的是不要让他遭受如我们一样的痛苦。不,也不仅仅是咏阳、重山或是轻舟,是希望所有的孩子都不要遭受痛苦。我们要保护他们,全部都要保护。”
弘毅慎重地点头,“好,我答应你。来,仙珠,挨着我躺下吧。”
她顺从地蜿着身子,躺在他的臂弯里,他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珠链套到她手腕上。
仙珠举起手腕,这是一串菩提珠子,其中还夹杂一颗璀璨的东海明珠。她把明珠转了转,发现它裂纹丛生,但却光明灿烂。
“还记得这颗珠子么?那年驰睿封亲王,你要我去向他致贺,我不肯,一掌挥到你脸上,从你头上掉下一串珠花。”
“开始不记得,你这么说,就记得了。”她想起初得珠花的欢喜,独特的累丝技术,堆砌的花瓣,中间围绕着硕大的东海明珠,是父亲送她十岁的生辰礼物。
她把珠花翻来覆去又看几道,按常理说,有了裂纹的东珠不管多名贵都失去价值,因为它最终的命运就是爆裂,成为粉末。但这颗东珠晶莹剔透,明亮中又裹着一层莹润。内部裂痕,像极了瓷器上的冰魄。这纹路无损东珠的美丽,反而让它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