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309、复得（3）

　　弘毅安排咏阳去陪仙珠，是想利用她们之间的血缘，让咏阳的活泼稚嫩安抚仙珠千疮百孔的心。
　　没想到，咏阳自有自己的想法。
　　没有皇阿娘，咏阳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孝女，现在皇阿娘活着回来，她却感到无所适从。
　　咏阳在御医院躲几个时辰，愁得严怀恩和素青差点掘地三尺。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御医院也不安全起来。
　　单望虽然是大毛孩子，也知道私藏公主不是小事，搞不好要吃板子！
　　哪怕不吃皇上板子，父亲的棍棒可免不了。
　　“求求你，你就别躲了，快出去吧。”听着外面的脚步越来越急促。单望急得跳脚，生怕得个窝藏罪，吃不完兜着走。
　　“走就走！你这个胆小鬼！”
　　咏阳一嘟嘴巴，转身往御医院后门跑去。
　　“喂、喂！我怎么是胆小鬼了？”
　　单望在她身后大喊，真是拿她没办法，任性好强的性子，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人！

　　出了御医院的后门，咏阳气呼呼地往外走，心里喃喃痛骂单望，胆小鼠辈，没有义气，不是朋友！
　　急匆匆的只顾走路，不觉转入一条人烟稀少的甬道。
　　道路两旁的花木仍见扶苏葱茏，宫宇却是破败老旧。咏阳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不知这里是哪里。
　　这里就像阳光永远照不到的暗夜，幽暗、潮湿。咏阳不由害怕起来，拼命加快脚步。拐过狭长的弯道，猝不及防看到常棣站在一蓬蔷薇后头，正对着一名宫女笑语晏晏。
　　咏阳惊讶不已，一本正经的常棣居然会对着一名宫女露出那样的笑容。
　　那奴子还是一位稚嫩的少女，年轻的身体像刚抽芽的榴条又轻又软，漂亮的眼睛像精灵的小鹿，在常棣的注视下躲闪碰撞，既害怕又舍不得离开。
　　常棣掐了掐她的脸蛋，又从怀里取出一盒药膏，细心地把那膏药涂在少女的手上。少女青涩的脸庞顿时如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美丽。
　　咏阳看得有趣，跳出来冲着两人，大叫：“常棣，你在做什么？”
　　常棣手上的药膏掉到地上，年轻的奴子吓得像小兽躲入花丛遁去。
　　咏阳试图去追她，常棣立刻挡在她的前面，笑道：“公主怎么会到这里来？”
　　咏阳跳起脚来，朝着奴子离去的方向，好奇地问：“你别拦我，她是谁？”
　　“一个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会让你偷偷摸摸与她在这里说话？”咏阳啧啧道：“我还看见你给她的手上涂药膏哩！”
　　常棣少年老成的脸上突然一红，“公主问我她是谁，那我要先问公主为什么会在这里？既然我们都有秘密，何不都做一个守秘的人。”
　　咏阳大吃一惊，她认识常低的时间不长，印象中他是一个温和不争的人，没想到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没有秘密，有秘密的人是你。不过是撞见了，白提醒你一句，你的姐姐皇贵妃恐怕不喜欢你和奴子走得这么近。”
　　说完这些，咏阳也不等常棣回答，转身按原路往回走。
　　常棣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动了动。
　　逃走的小宫女并没有走远。看到咏阳走远了，怯生生地出来。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害怕与担忧，向着常棣呜呜比划着。
　　常棣摸了摸她的脸，从地上把药盒捡起来，塞到她手上，道：“别怕。她不会去告状的。”

　　咏阳跑得飞快，匆匆又返回到御药房。刚刚看到御药房房角屋檐，单望迎面向她跑来，边跑边喊：“快走，他们找来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单望像疯了一样，抓起她的手，往前方跑去。
　　“你——干什么啊？”
　　咏阳乐了，笑开了花，任由单望牵着她。
　　禁庭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奇景，公主和着一个疯小子在御苑跑来跑去，后面跟着一大群呼天喊地的奴仆。
　　他们被挡下来的时候，咏阳还在笑，乐得直不起腰。
　　严怀恩怒得在单望额头上敲了两下暴栗，骂道：“你这孩子怎的不懂规矩？公主胡闹就算了，你怎么能和她一同胡闹？”
　　众人簇拥着咏阳往燕月堂走，咏阳频频回头，依依不舍对跪在地上的单望道：“单望，不要理他们。来雏凤宫找我，我也会来御药房找你的。”
　　严怀恩念着阿弥陀佛，一路嘟囔：“好公主，你还来找这小子做什么啊？”
　　“哼，我就是要来找他，怎的？”

　　咏阳借口去见仙珠可以，但先要回雏凤宫换衣裳。结果一回去，马上变卦，抱着门柱子哭哭啼啼就是不肯去紫宸殿。
　　严怀恩急得发狂，围着咏阳团团转，“公主，祖宗，佛爷！奴给您跪下了。娘娘可是你的亲娘，真真的皇阿娘！你为了娘娘和皇上闹了多少回。现今娘娘回来了，你怎么还——”
　　咏阳抱着柱子不撒手，嘴巴翘得比天还高，就是不肯去。
　　“公主，去见娘娘，可是皇上下的圣旨，你要不去就是抗旨。”
　　抬出皇上来也没用。
　　咏阳把头一昂，斩钉截铁地说道：“抗旨就抗旨！让父皇治我的罪吧！”
　　这下，严怀恩彻底没辙了。
　　谁让咏阳和仙珠是一样的倔，固执起来，十头马都拉不住。

　　雨过天晴，春阳格外温煦。
　　弘毅去南苑之前，不仅让严怀恩去接咏阳，更命人快马将晓瑾接入宫。
　　晓瑾一入燕月堂，便如小鹿扑到仙珠的怀里，扬起明亮的脸庞，笑着喊，“姑姑。”
　　仙珠刚刚起来，正对着菱花镜梳妆。慵懒地摩挲着她花瓣一样的脸蛋，“晓瑾来了啊。你还好吗，曹妈妈还好吗，他们都好吗？”
　　晓瑾点头，乖巧地道：“我们都很好，每天都像做梦一样，有吃有喝。”
　　仙珠狐疑，“真的？”
　　“真的。晓瑾不敢哄骗姑姑。”
　　仙珠转过脸去，想起过去的种种，再想起昨夜的屈辱，就忍不住又憎恨弘毅一遍。
　　素青手捧衣物从屏风转过来，笑着说道：“娘娘，衣饰准备好了。”
　　想到马上要见女儿，仙珠决定振奋起精神，可当她的目光扫过素青捧着的饰物衣服后，坚决不穿。
　　“姑姑，这么好看的衣服，为什么不穿？”
　　晓瑾羡慕地展开华服，华服大红、方领、对襟。前面有五对形态各异的童子捧寿金纽扣纽系。两袖呈弧形，衣身绣金龙纹。前后襟及两袖绣满百子嬉戏图，其间绣着花卉、绿植、山石、海水做点缀。
　　仙珠冷声，“这件百子衣是皇后吉服，我怎么能穿？穿了就是杀头诛九族之罪！”她是根本一点不记得，昨天醉后嚷着要穿皇后朝服的事了。
　　晓瑾吓得把衣服赶紧放下，仿佛华服上沾了穿肠的毒药。
　　素青捧着衣物，低声道：“娘娘不记得了？昨日……娘娘就穿了皇后燕居冠服，还戴了双凤翊龙冠。”
　　“什么？我穿了冠服，戴了双凤冠？”
　　仙珠惊得站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千真万确！就为了这个，言官和皇上在南苑都吵翻了天。”
　　仙珠心慌慌的，实在太清楚那些念书人的口诛笔伐有多厉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晓瑾好奇地问素青：“言官和皇上吵什么？”
　　素青道：“还不是娘娘死而复生的事。他们说天底下都没有这样的奇事，娘娘身为皇帝的妃嫔，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根本是苏妲己转世，狐狸精临朝。传出去可要不得了了。”
　　晓瑾韶华豆蔻，对爱情正抱着不切实际的梦幻，满脑子才子佳人的故事，不依不饶追问素青，皇上是怎么回复那些言官的。
　　素青笑道：“回小姐的话，皇上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娘娘可以活过来，是因为他的深情感动了上苍。”素青又道：“大臣们又说，娘娘即便回来，也是废后，废后怎么能僭越礼法。穿皇后的燕居服？皇上大发雷霆，说娘娘并非废后。四年前，他只是幽禁皇后，没有真正下诏弑夺娘娘的皇后凤印和宝册。皇上还说根本也没想过要废后，皇后依然是皇后。”
　　晓瑾拉了拉仙珠的袖子，欢喜地说：“姑姑，你听，皇上多好。你还是皇后，皇后穿皇后的冠服合情合理。”
　　仙珠微微摇头，怜惜地抚了抚晓瑾的腮边碎发，“傻孩子，素青骗你的话，你也信？听听她说的那些话，好像皇上在南苑议政，她就在旁边一样。怎么可能？而且，我不想做皇后。”
　　她早看透了，皇后这重身份就是枷锁。
　　她现在仍肯待在紫宸殿与他虚与委蛇，就是想着咏阳。
　　素青跪下道：“娘娘，奴虽没有在南苑，没有亲耳听到这些话。但皇上这些日子不就是这样做的吗？请娘娘莫再固执了。”
　　无论素青和晓瑾说什么，仙珠就是抵死不肯穿百子衣，更不肯戴属于皇后的四龙四凤冠。
　　最后折中，一件宽大的鞠衣罩在中衣外面，头发松松挽一堆髻。反正不见外人，插珠钗而不戴冠，正好省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