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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5、靠近(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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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在投壶比赛中,“乱雨飞花”,三箭全中的事体很快传遍禁庭。
大家无不来过来恭维,说皇上是天纵英才。
弘毅哑然失笑,玩个投壶还能玩出雄才大略?
唉,也不想想。
他小时候和驰睿、昊麟、仙珠在宫里日夜玩耍,今日所有游戏都是他们玩剩下的。
他们每人都有自己最擅长的项目。仙珠最会踢毽子、驰睿最会蹴鞠、昊麟最善九射宫、而他则是投壶和纸鸢。
他们号称四大天王,赢遍天下无敌手。
“父皇你在笑什么?”咏阳紧紧跟在父皇身后,骄傲地抓紧他的手掌摇晃着。
今天的咏阳穿一件俏丽的大红团锦裙子,双髻垂耳遍插珍珠。灼灼阳光之下,笑容鲜丽。
使得他有一瞬间的出神。
见他不说话,咏阳又自顾地问:“父皇真的能把九十九尺长的纸鸢放上天去吗?”
今天,她太高兴。
父皇从没有如此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过话,更不可能与她同玩投壶游戏了。
“嗯。”
弘毅心里升起一股愧疚。
正如严怀恩所说,他忽略咏阳太久,也太对不住她。
他蹲下来,笑着扯了扯咏阳耳边的辫子,“待到天气再暖和些,能放纸鸢的时候,父皇与你一起去,如何?”
“好啊!”咏阳兴奋地跳起来,小脸上抑制不住的欢喜,“父皇,不可忘记喔!”
“君无戏言。”他笑着伸出小指头。
咏阳也把小指头伸出来,和他的大手绕在一起,快乐地念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不许变!”
酸楚泛上弘毅心间,咏阳真的和仙珠好像,说话的神态语言,连打勾勾立下的誓言都是如此相似。
“皇上,在和公主玩什么哩,这么开心?”
韦月眉来得有点不合时宜,弘毅感觉到咏阳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这孩子连讨厌一个人的方式,都与她的母亲那么相似。
咏阳上前两步,向韦月眉曲膝,“咏阳给皇贵妃请安,娘娘金安。”
韦月眉虚扶起咏阳,言不由衷道:“公主越来越漂亮,还越来越懂事。真乃有嫡公主的风范。”
这话是什么意思?
咏阳的脸色微微不好,心里不满地想:韦月眉说话真讨厌,夸个人也夹枪带棒。难道她过去就没有嫡公主的风范?
“咏阳,去找单家孩子们玩去吧。父皇和皇贵妃有话要说。”
咏阳朝他们曲了一膝,恋恋不舍地离开。
“不知皇上有什么事要与妾说?”韦月眉目光缱绻地朝他走近两步。
弘毅微微含笑,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指着桃林深处的姹紫嫣红,“我们一齐走走。”
桃花是早春之花,女孩爱簪花戴它,诗人墨客爱写诗咏它。
宫里这片桃林的树龄有三十多年,棵棵巨大,花期之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大碧桃、小碧桃、多瓣碧桃、绛桃、五色碧桃。颜色更是深红、浅红、绯红、洒金、银红、殷红……
韦月眉穿一身玉簪花色的长缀式样长裙,裙摆底下绣一圈玉簪花的图案。在这姹紫嫣红中显得别样的清丽脱俗。
她缓缓跟在他的身后,桃花的清清香味扑鼻而来。心情却有十二分的惶惑。
明明是赏赐有嘉,圣眷正隆。为何心里会感到一阵阵的荒凉和害怕?
她注视着眼前大红衣袍的男子。
也许他们之间没有情爱,但涓涓细流的感情是有的。几年相处,或许在更古早的时光,她早已经深深爱上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现在,他淡淡的疏离和退避,和她说话时的游离,都让她感觉,他变了,变得和她越来越远。
不,应该说。
他一直就从没有属于她过。这一年安逸,不过是她偷来的光阴。如果不是仙珠死了,如果不是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如果不是无真和圣母皇太后的去世,他未必会对她敞开心扉,未必会亲近于她。
可即便享受到的宠爱是手中沙,水中影,她也不愿意失去。
韦月眉深深摇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想。
有玉如意在手,沈仙珠又死,后宫中无人能威胁她的地位。
她要做的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牢牢捍卫好自己的地位。
她鼓起勇气,笑着快走两步,试着去拉他的衣袖。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她。任她握紧他温暖的手。
韦月眉真是高兴极了,好像远行归来的渔人看见海岸。娇羞地把他的手掌握在手心里摩挲。
没想到,现在的自己会如此爱恋于他,为他不经意的温柔感动到如斯。
她笑着说:“皇上的手……热热的。比以前的热乎多了。连妾的心也热起来。”
他温然一笑,抽出自己的手,从垂下的桃花树上摘下一丛桃花来插入她的发髻之上。
月眉惊喜不已,摸着头上的桃花,如少女红了满脸,娇羞地问:“皇上,妾美吗?”
“美,比桃花还美。”
“皇上就会哄妾。”
她笑着投入他的怀里,把脸贴在他的衣襟之上。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想起许多。
小的时候,总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而长大了就变了,会认为对错并不那么重要,人生中许多事处在对与错的中间,有许多人在喜欢与不喜欢之间。
而现在,他才发现。
爱啊,是真的爱。
不爱啊,也是真的不爱。
哪怕抱得再紧,再用力,也无任何感觉。
他将她推离怀抱。
韦月眉一愣,适才的温柔,怎么转眼就冷然下去?
“皇上? ”她探寻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用肯定来否定她的怀疑。
他的笑里充满歉意,“对不住。”
她的身体发麻,双腿软得站立不稳,“皇上最近怎么总是说奇怪的话。皇子是天子,哪里有对不住谁的?桃林湿气太重,站久了膝盖疼。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她不敢看他,不想听他说为什么要说对不住她的话,瞳孔的尽头满是哀求之色。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再听下去他就会要说出让她承受不了的话。
“妾身忽然不适,容妾……”
他挡住她的去路,哀然地说道:“孤不想骗你,仙珠回来了。”
韦月眉感到天旋地转,感到心脏都被他击碎了一样。不停摇头,不停说“不可能”。
弘毅抓紧她的肩膀,努力让她安静下来。
“是真的!仙珠真的活着回来了。皇宫那么大,我相信容得下你,也容得下她!”
这是容得下的问题吗?
她失去仪态,崩溃地捂着脸,悲伤已经让她忘记礼数。
皇宫是很大,成百上千的人住着也不会觉得拥挤,但他的心是那么小,除了沈仙珠,再没有别人立锥之地。
她伏在他的怀里,痛哭:“陛下,你怎么能如此对我啊——”
她宁可啊,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垂爱,那么现在也不必这样痛苦。
他痛惜道:“月眉啊,孤曾经以为只要闭着眼睛就可以和你走到终点,只要孤努力,你又足够好,孤就可以努力地喜欢上你,和你白头偕老。但是孤错了,真的错了……”他的眼眶泪水莹莹,“这种心情你了解吗?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努力,只有不喜欢才要努力。所以才会有人发誓要努力读书、努力劳作。却从不会有人发誓要努力去喜欢一个人,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努力的喜欢。”
“不是这样,不是!”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因为知道,只要一松手,他就再不会回头。
“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对臣妾?这些话皇上可以一辈子不说出来。”
“因为孤可以骗任何人,唯独骗不了自己。孤也不想骗你。你不用担心,即使仙珠回来,你所有的尊贵不会有丝毫褪色。孤会善待你和你的家人。”
韦月眉心里荒凉至极,贵妃头衔又有什么用,尊贵不会褪色又能如何?他已经勾画了她的死刑,她这一生再也没有指望了。
她抓着他的袖子,像掉在冰窟的人,打着冷颤,道:“皇上,咱们出去吧。晚上还有……夜宴,不要扫了大家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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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禁庭点起了琉璃灯,千盏明灯耀如银河。沈仙珠终于从醉意中苏醒过来时,天阶的月娘已经爬到最高的地方。
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到过去,一会儿想到现在,一会儿是阿娘,一会儿是晓瑾,一会儿是咏阳……
她迷糊着眼睛,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素青端来醒酒的茶汤喂到她的嘴边。晃晃荡荡的汤水有股刺鼻的怪味,她皱紧眉头,躲开嘴边的金碗。
“拿开!”她捏着鼻子,皱眉问:“皇上呢?”
素青诧异极了,这可是她回来后第一次问起皇上。
“今日上巳节,皇上在崇华宫宴宾。”
仙珠扶了扶肿胀的脑袋,“上巳节,崇华宫宴宾?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知会本宫?”
素青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仙珠摇摇晃晃站起来,醉蒙蒙地喊道:“霁月,霁月,来给本宫更衣!”
素青眨巴眼睛,看来娘娘是还在醉中,不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愣着干什么?”仙珠脸颊泛红,指着素青喝道:“本宫的话没听见吗?你……为什么站着不动?哼,你不动,我自己来——”
她转过身,趴在黄花梨五屏风镜台前拿出嵌宝官皮箱里的眉黛对着铜镜描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