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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她回来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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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走了,偌大的寝殿空空如也。
弘毅累极了,闭上眼睛,脑子嗡嗡响着,像大雨噼里啪啦砸在窗棂。
记忆里,小时候也下过一场这么大的暴雨。
雨水泛滥,御水台中的水漫溢出来。大鱼被冲到了岸上,活蹦乱跳地在陆地上翻腾跟头。早上天不亮,宫奴就去岸边把死鱼捡到鱼篓盖上毡布悄悄抬出去。
他感到,现在得身体就像被冲上岸的大鱼,精疲力尽,不知何时就被人盖上毡布抬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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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问单致飞最怕什么,深夜被小黄门召宣入宫绝对是最恐怖的事情,没有之一。
与曾经被梁王所用,或被皇后所召,如今被皇帝召见绝对是更令他颤栗之事。梁王喜欢强人所难,皇后喜欢因势利导,而皇帝却是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的人。
自从他制出麻沸散,用放血之法救了公主,破格升到御医院副使后,同僚的眼睛嫉妒得滴出血来。他也始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因为所面对的人越重要,肩上的担子越重。
“单卿,孤的身体究竟如何?孤的病还治不治得好?”
单致飞侍立阶下,背脊之上汗流如瀑。
“皇上,治病如抽丝,急不得。”
“套话。”说完后,弘毅是一声长叹,“你不说朕也明白,孤的身体是强弩之末了。所以这次召你入宫,是有一事,孤要食五石散。”
“皇上——”
“你不要说你做不到,华佗的麻沸散都能被你调制出来,五石散肯定不在话下。”
所谓五石散是由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磺、赤石脂五种石药炼成的丹药。相传服用此药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圣上,这万万不可啊。”单致飞跪倒在他面前,“五石散对身体百害无一益。药性燥热峻烈,虽有短期功效,但其实就是一种慢性中毒。大医圣孙思邈曾呼吁世人说,'遇此方,即可焚之,勿久留之'。”
弘毅躺在高高龙床之上,手指捏着右手掌心的冷玉扳指久久不言。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长期的殚精竭虑,不顾及身体,身体的疲倦已达顶点。
他太累了,累得甚至愿意睡过去就再不醒来。
但他又不能睡,仙珠无靠,咏阳无靠,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她们会如何。
师父弥留时说,要用心去暖心。
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好一切。
“单卿,你觉得以孤现在的身体还要操心慢性中毒的事情吗?你医术精湛,应该比谁都清楚孤还有几年寿命。”
单致飞涕下而哭道:“皇上慎重,五石散不是好东西。”
“单卿,孤问你,你有几个孩子?”
面对皇帝突然的提问,单致飞悚然一惊,“三个……”
“男孩还是女孩?”
“皆是男孩。”
计弘毅轻轻一笑。
“真好。有子三人,单卿的医术后继有人。孤王贵为天子却只有一位公主。”
“皇上福泽,将来一定会儿女成群。”
弘毅停了很久很久,才缓缓说道,“除了咏阳公主,孤也曾还有过一位皇儿。如果他能活下来,今年也该四岁了。单卿,你告诉孤,四岁的男孩会做什么?他会爬树吗、会玩投壶吗、会蹴鞠吗?每逢上元节,你是不是都会把他抱在怀里,一同去御街游玩呢?孤真羡慕你,回到家就能享受天伦之乐。而孤呢,除了公主,什么都没有。”
单致飞很想再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如果要比子女缘分,皇上确实福薄。
“单卿,你要明白,有些事情,你不做总有人去做。孤让你来做,是因为孤相信你。君要理解臣,臣也要理解君。皇嗣空虚,眼看泱泱大国后继无人。孤王愧对祖宗。”
这还能说什么?
单致飞将头在地砖上碰得咚咚作响,“臣肝脑涂地,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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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怀恩和叶魁退出来的时候,霜星还凝结在天上。天色蒙蒙,已近黎明,一夜的大雪使得禁庭更添清冷和肃穆。
这座至威至严的宫宇是离人间烟火最远的地方,它不适合装载平常百姓一粥一饭的幸福,更没有普通人家的灯火生活。
一扇扇雕花的门里、窗后藏着许多眼睛,更藏着数不清的阴谋、算计。
严怀恩想起自己刚入宫的时候,在御水台做养鱼的小奴。那时候当差,苦是苦得很,吃不饱、穿不暖,每日提心吊胆。可那时的快乐也很简单啊,小金鱼也有自己的感情,你对它好,它就同你亲。
不像人,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不是猪狗,却常常做着猪狗不如的事情。
“啊呦——”
严怀恩在雪地里滑了一下,忙伸平手来稳住。
滑稽的模样惹得叶魁嗤笑,严怀恩自己也觉得好笑,跟着讪笑。
“娘娘一回来,不说天下大乱。至少往后几个月,咱们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叶大人,你瞧,这刚露面就把皇上搅得七荤八素。往后可怎么得了。”
严怀恩拍着衣摆,摇头叹息。
叶魁也叹,“不好过啊。”
沿着长长的甬道,两人脚底下的踩雪之声沙沙做响。行到正清门广场前站住脚步。
这条狭长的广场又称“横街”,是禁庭的分界线。一道“横街”分割南北,往南是外朝,往北是内廷。
叶魁对严怀恩道:“得了,您去忙吧。”
严怀恩点点头,走了两步,突然手指着天,“叶大人,您说,命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人定胜天,还是命中注定?”
叶魁迟疑,不知他问这话的意思。
“大人莫吃心,奴就是随便问问,没旁的意思。不过是看到娘娘活着回来,心中感慨。浮浮沉沉,几起几落。好几次,都觉得,坏了,坏了,要完蛋了。结果呢,娘娘总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还一次比一次登得高。所以也总觉得,这一次她和皇上一定能再好起来。您说呢?唉,造次了,造次了。这些话,怎能让奴来说。奴怎么配说,怎么配说啊。”
“这话由谁来说都不配。唯独严总管来说才好。”
严怀恩乍含惊喜,“奴只是个阉人。”
“阉人又如何,奴才又如何。皇上和皇后经过那么多事,你都在旁边。一路上的辛苦,你都看在眼里。说句俗的,谁不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皇上和娘娘就是天底下最该在一起的有情人啊。”
严怀恩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就是这个意思。圣上和娘娘就是有情人,是连老天爷都分不开的一对。”
天亮了,晨曦穿透黑暗,光线顺着重重琉璃屋檐,层层如碧海翻腾。
严怀恩没有告诉叶魁,刚刚要滑倒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点点滴滴印上心来。
忧患中继承大统的陛下,为表对先皇的哀思敬重,移居陈设简单的紫宸殿。
意在勤俭,为天下人表率。这里就成为他召见群臣、处理政务、读书、学习、日常起居的核心之地。
严怀恩将沈仙珠幽困此地,是多年陪伴君侧,思量揣摩圣意后的决定。
因为这里有帝、后两人太多的回忆。
弘毅并非太平皇帝,初登帝位,百废待兴。内有权臣掣肘,贵胄伺谋皇权,又兼黄河水患。
治家不易,治国更是艰难。
在这里,多少深夜殚精竭虑,从天色幽暗忙到天色拂晓。
那时,再寂寞的夜色中,也总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专注地看着他。
眼睛的主人怕说话的声音打搅了他的思路,常常把肥猫往地上一扔,蹑手蹑脚走近,撒娇地伏在他瘦弱的背脊上耳鬓厮磨,待到他热了起来,才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那样的两相温存、花好月圆。转眼就成了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紫宸殿的前殿为处理政务的地方。御座设在明间正中,上悬“中正仁和”的匾。宝座后设有书架,藏有历代皇帝有关“治国”的著作。
一些官员在提拔、调动之前常被本部堂官领到这里觐见皇帝。
后殿则是皇帝的寝宫,共有五间,东西稍间为寝室,各设有床。除了被宣召的后妃和宫人,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寝室。正间和西间是休憩的地方,最东面是皇帝的卧室。
后殿两侧皆有耳房五间,东五间为皇后随居之处,西五间为贵妃等人之处。
弘毅入紫宸殿后,东五间的燕月堂倒是一直热闹,西五间则形同虚设。
自从仙珠走后,燕月堂和凤鸣宫一样被永久的封存起来。凡她用过的奁具、衣物全部保留,一切按原样摆放。
皇帝把宫门落上锁头,就像把自己的心房也落了锁。
几年未进人烟,满室尘埃。一时之间也难以清理干净。
严怀恩急头抓脑的,先请仙珠暂住后殿东面的皇上常居的卧室。
故人住故居,应该是别来一番滋味的吧。
严怀恩在殿前踟蹰,要面对这位娘娘他心里又敬又怕,又喜又忧。
仙珠生于高门显宦,自小在禁庭走动。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宫里的各种进退礼仪早已融在骨头里。
她为皇后之时,话虽不多,恩恩仇仇记得清楚。做得好有赏,做得不好有罚。宫人们何事若做不周全,一目光扫视过来,不必多口多舌,就够人回味几天。
想一想,她走之前的那些安排,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费尽心机,该保全的人都得到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