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274、龙战于野（9）

　　昊麟收拾好行李，强颜欢笑与弘毅一同出了潞北。一行人昼夜兼程，一刻不停。
　　知州、光州和被夷狄人占领的夏州是是西北边境上最重要的三座边塞重镇，它们不仅是西域商人往来的必经之路，更是重要的交通要道。彼此就像三颗璀璨明珠，交相辉映。知州更是咽喉狭部，因为它处在最狭窄的山谷之中，城关两侧的城墙横穿沙漠戈壁，北连黑山，南接天下第一关，是长城最西端的关口。
　　越是靠近这座雄关，弘毅一行人的气氛越是凝重。除了必要的话语，闲谈都少了许多。一是因为战争，二是因为这里曾是沈喻、沈祁阳战斗过的地方。想起他们，必然会要想起仙珠。
　　二十年前，沈喻在此屯兵二十万，耗时差不多两年才把夷狄人剿灭。当时的沈喻意高志满，欣然提笔写下天下第一雄关几个大字。
　　往事如烟，沈家军早已淹没在历史尘埃。如今沈家军不在了，沈喻题写的天下第一雄关还高高悬挂在知州的城墙之上，诉说过去的辉煌。

　　叶魁早备酒水在城外三十里地的接风亭恭候圣驾。
　　弘毅一见叶魁，就像有说不完的话，叶魁也忙着要向他禀告粮草兵马，城墙防卫的机要命令。君臣两人即往行辕而去，临走前，弘毅不忘交代叶铖，着人好好保护梁王，知州城里万军守护，也难保有夷寇会混进来。
　　昊麟表面上笑着谢恩，心里气得不得了。这样的安排看上去是为保护他，其实是监视。

　　叶铖谨遵圣意，将昊麟安排在知州城内。昊麟打马从知州城内穿过，看到城墙巍峨，战士雄伟笔挺。所到之处不管是武官还是小兵一个个都是气势高昂，精神抖擞。
　　阳光干净得像被筛子淘过，空气里没有一丝水汽。举目远眺，景致完全不同中原。江南六月早已经是草长莺飞，禾稻飘香。知州却是漫漫黄沙，苍茫、辽远、空旷、孤寂，宛如雄壮的汉子，唱着一曲苍凉的牧歌。

　　远处山坡炊烟袅袅和连片的营帐，是大军驻扎的地方。
　　弘毅正坐在行辕王帐之中，他的面前摆放着堆积如山的奏疏。
　　潞王监国，弘毅是很信得过。但计彧因为过于谨慎。不肯多行一步。微有异议的奏疏一律八百里加急送到知州，弘毅不得不在处理军情的间隙处理国事。
　　他正在与叶魁交谈国事，叶铖掀帘子进来，把手一抬，“不要虚礼，梁王都安顿了好了？”
　　“按皇上的旨意，已经将梁王安置在知州府署。”
　　“那就好。“弘毅露出冰寒至极的笑容，放下手里的奏疏，走到王帐中央的沙盘前。
　　叶魁与叶铖都不懂，最近几次败仗，皇上怀疑朝中有了暗鬼。但如果怀疑梁王，何不直接押解入京交给三司，或者就地正法，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何苦带到知州。
　　弘毅捏起一把轻沙轻轻扬洒在沙盘之上，臣子的想法，他何曾不知？
　　为了帝国的安危，莫说冤杀一个王爷，就是杀死太子也根本不足惜。
　　只是——
　　手中的流沙一捧一捧从手心滑下，落在沙盘上苍南山的位置。
　　“你们看——”说完，他用手轻轻一推，沙盘上的苍南山脉随力而倒。“百姓如沙，国如沙盘。战争残酷如朕这只巨手，百姓再多，疆域再辽阔，又经得起几季摧残？朕不忍心因为战争把百姓拖到泥潭。但这场战又不得不打。而且晚打不如早打，小打不如大打，迟打不如急打。时间并不在我们这边，打得越迟，打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叶魁道：“皇上仁德，乃百姓之福，臣民之福。”
　　弘毅道：“朕心中有愧，自诩仁君，却非仁君。上愧天地，下愧百姓，更没有做过一个好夫君，好父皇。朕本可以将昊麟幽禁或是鸩毒。但朕又狠不下这个心。左右为难，只能把他拴在身边——”他深深叹气，肃立朗声道：“叶铖、叶魁！”
　　叶铖和叶魁慌忙跪下，“恭听圣训！”
　　他环顾两人，从袖中抽出一份诏书，“这是朕的圣御，朕若遇不测，着昙华即位，叶魁为镇西大将军，叶铖为京营使。叶魁、叶铖、韦相与潞王为顾命大臣。”
　　叶魁猛然一惊，险险站立不稳，“皇上洪福齐天，一定会得胜凯旋。”
　　“叶卿劝朕不要御驾亲征的时候，说的是刀剑无眼，现在又怎么说朕一定会得胜凯旋？”
　　叶魁冷汗淋淋，心底涌着一股不祥之感。
　　弘毅转头挽手把叶铖虚扶起来，“还有一道密旨。”说着，在叶铖胳膊上紧紧一握，“朕亡之日便是梁王死期。”
　　叶魁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得弘毅更轻更细地道：“这并非是朕狠心，不顾兄弟手足之情。实在是梁王心肠过于歹毒。朕在，他还有所忌惮。朕若早走一步，他必要闹得天翻地覆。朕不得已才痛下此杀手。这是为了昙华，为了咏阳，更是为了天下百姓。到时候，叶卿不要犹豫，更不能心软。”
　　还能说什么，一个臣子又且敢置喙皇上的做法。昙华也好，昊麟也好，就是死去的驰睿、沈祁阳、沈仙屏、夜鹰他们也都是皇上的臣子。
　　皇上口口声声对天地有愧，要做仁君，但这些人都死在他的圣旨下。
　　叶魁暗暗心叹，皇上的心思早已经。深不可测，叫人不能揣摩，更无法揣摩。也不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有没有后悔过。为了打压沈喻，重文轻武，造成如今无将可用的局面，跟随出征的夏楚、韩元、范廉都是儒臣出身。
　　现在说这些也都迟了，一时半会也培养不出卫青、霍去病。只能说大晋幅员辽阔，实力强劲，粮草、兵马比夷狄多得多。

　　叶铖告退之后，弘毅把夏楚、韩元、范廉都召了过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在沙盘上一遍遍排兵布阵，调兵遣将，预演战争。但不管如何精巧的机关，再好的计谋，枪炮一响，输是输，赢还是输。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不再是停留在书上的诗歌，更要马上变成的事实。
　　大家时而兴奋，时而沉默，越谈越没有睡意。草草吃过些点心充饥，复又回到沙盘前。
　　就在这时侍卫拿来一叠从京师寄过来的家信，大家瞬间从紧张的战事中抽离出来，拿起各家家信，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哪怕皇帝也是有家有室之人。咏阳一手稚嫩的小楷，让弘毅眷恋不舍地看了许久。
　　他骄傲地把信展到叶魁面前，“咏阳都会给朕写信了。字还写得不错。”
　　叶魁嘿嘿地笑：“女孩子就是心细，会心疼人。臣家的那几个臭小子，一个屁都没有给臣写过。还是杏娘好，给臣寄了两件军衣。”
　　弘毅像被刺伤一样，表情瞬间紧缩。叶魁惊悔失言，马上找补，“太后和娘娘们也给皇上寄了衣裳来吧。”
　　弘毅望了一眼摆在案头的衣裳，针脚密密，他心里却没有一点感动。
　　心里平如湖镜，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
　　大概，这就是心死吧。
　　化成灰烬、粉末。
　　被风吹走，什么都没留下。
　　他走到宝案前，从成堆的文书里抽出一卷画轴。
　　“你们谁认得出着画上的人是谁吗？”
　　有几个摇头，有几个琢磨。
　　弘毅把目光移到叶魁，叶魁硬着头皮道：“这是——鞑靼王子岩摩。”
　　弘毅冷笑，抽出佩剑，在画上划出两道，画中男人的脸上，交织出大大的十字。
　　“他是鞑靼岩摩，也是夷狄赛罕，更是朕的仇人！你们记住，一定要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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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二，天清气朗。
　　黄道吉日，宜走马放羊，歼敌攻城。
　　二十万大军兵分四路，一路由范廉、韩元直捣夏州；一路由夏楚包抄接应；一路由叶魁和叶铖兄弟镇守知州以防夷狄反扑；一路则由弘毅扑向夷狄人的老巢——苍南山。
　　四路安排，前后呼应。就是要赛罕前无进路，后无退路。
　　大军出发之时，钟鼓齐鸣，大炮震天动地，大地轰鸣咆哮。
　　一队队龙旗宝幡，飘扬着大大的“王”字。弘毅头戴凤翅盔，身穿鱼鳞叶罩甲，腰间悬挂弓箭配剑。

　　听着军乐号角，看着明黄的龙旗。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望向昊麟，两人目光交汇，昊麟像是受到鼓励，向着他缓步走了过来。
　　转眼之间，走到他的面前。双膝跪下，接过酒樽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道：“臣敬请皇上满饮此杯，愿皇上旗开得胜，得胜凯旋！”
　　弘毅笑着接过昊麟手里的酒樽，大声道：“好！不杀逆贼，誓不回朝！”
　　他将酒一饮而尽，摔杯上马。昂首阔步得好像不是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而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
　　就在弘毅要开拔之际，他突然问昊麟，“辜负你的那个西域女子，叫什么名字？”
　　昊麟大大吃了一惊，支支吾吾半天。
　　弘毅目光如炬，“你和她在一起两年，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她叫卓依玛哈尼 库库鲁 卡西塔。”昊麟在心里发誓，他把所有知道的西域名字全说出来了，如果弘毅让他再说一次，他自己也不能保证还能说全乎。
　　好在弘毅再没有什么什么，微微一笑，策马而去。
　　战士们雄赳赳，气昂昂。尤其是弘毅领兵的战士的士气更是惊天动地。他们踏出的步伐，连脚下的大地也发出害怕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