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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龙战于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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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肠小道,纵马疾驰,莫想跟在昊麟身后,走出几里,才小声道:“王爷,赛罕来干什么?”昊麟不屑地冷哼,莫想又问:“京师传来消息,说皇上要御驾亲征,是不是有这回事?”
昊麟道:“还没有切实的消息,隐隐是有这么个传闻。”
莫想万年冰山的脸,难得激动起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西征夷寇,道阻且长。要是发生点什么,谁也说不定。
昊麟会意,战场不是皇庭,更不是有羽林军拱卫的皇城,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弘毅没有子嗣。兄终弟及,也未可知。
莫想僭越地说:“王爷,咱们是不是应该帮一帮赛罕?”
昊麟叹道:“我何尝不想利用赛罕做做文章?但那混蛋,阴险狡诈。光这几年前前后后讹了我多少钱?我要不是困于藩王的身份,早就领兵到到夷狄把他大卸八块!他今日涉险而来,也是想要与我合作。我不怕与他合作,就怕是——前门避虎,后门引狼!没吃着羊肉倒惹一身骚。”
莫想倒不这么认为,“天下之事总分一个轻重缓急。我们要先联合夷寇,先助王爷登上帝位。等王爷当了皇帝,再逐夷寇也不迟,总没有个先攘外再安内的道理。”
想到自己登临帝位,号令天下,昊麟的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你说得很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已经赠十万金给赛罕,以资粮草军费。再派奸细混入军中。如果弘毅敢御驾亲征,我就要他有去无回!”说完,大笑三声,扬手甩了两下马鞭子,“还有一件事,非你亲自去一趟京师不可。”
“王爷只管吩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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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麟已经远得只余一抹影子,仙珠仍站在黑夜里出神。
丑姑小声问她,是否就寝?
她摇摇头,走到箭室。拿起昊麟送她的神箭弓,复又放下,如此重复好几次。
今日那个惊鸿一瞥的西域商人,勾起她沉睡的仇恨。
如同昊麟面对龙椅的火热渴望一样,仙珠心中燃起的恨意像烈火一样焚烧她的心田。
她对赛罕的恨,刻在骨头里。
她要用这副神臂弓亲手杀了赛罕!
她也还是怀疑,那位客人就是赛罕!
“我要出一趟远门。”
丑姑立刻道:“夫人想去哪,奴这就去准备。”
“此行凶险——”
“奴不怕。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仙珠欣慰地说,“那你快去收拾,我们马上出发。”
丑姑问:“不告诉王爷吗?”
仙珠沉吟,不是她不想告诉昊麟。而有种预感,她要做的这件事,昊麟不会答应。
“等我办完这件事,再告诉他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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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光,三思斋里的灯亮了一夜。弘毅盘膝坐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晨曦出神。
御案上,各地文书堆积如山。大部分是夏、知两地来的战报,夹杂各地的民事奏疏。
自从他说出要亲征的话来后,朝臣就像炸开了锅。反对者众,赞同者少。反对的理由莫不外云“京师重地,万岁不可远离。一旦轻出,恐有失利。”等语。
单他心意已决,任谁说什么都动摇不得。范廉无奈,领着众臣跪在三思斋外,请皇上收回成命。
严怀恩进来,轻声道:“皇上,天都已经亮了。是不是先进些早膳?”
弘毅没有拒绝,严怀恩赶紧使个眼色,身后鱼贯四个宫奴,捧茶的捧茶,端水的端水,还有两个捧衣裳的。先是饮茶漱口,净手洗脸后又把衣裳换过。
出来时,外室的小黄桌上早摆上十八样干湿碟子,咏阳正立在小桌旁指挥奴子把他平素爱吃之物捡出来放在前头。
看到女儿,弘毅的心头略闪过一丝温暖。
他疲倦地问:“是谁让你来的?”
“是皇阿奶让我来的。”
知子莫若母。
倪樱晓得,什么人都劝不了他,唯独咏阳的话,他能听一句,但也就只有一句的分量。
咏阳陪着坐下,弘毅吃了少许,便放下箸来,不肯再食。
“父皇既然吃饱,咏阳可不可以讨一个恩典。把这些吃的赏给外头跪着的臣子们。”
他摆了摆手,咏阳招呼严怀恩把案桌上的碟子和碗抬出去,分食给众臣。
皇上在三思斋不吃不睡,跪在外头的众臣亦陪着挨饿受冻,早已经饥肠辘辘。得到公主送赏的点心,怎能不感激涕零?便是最刚正不阿,古板认死理的范廉,看到咏阳面如春花,目若明星,也感到身热眼潸,微微泛起泪光。
咏阳看这些大臣只觉好笑,平日庄严威武,现在一边哭一边吃,哭得嗷嗷。
正在这时,叶魁匆匆进来,还没走到御前,便跪在地上呼道:“皇上,昨夜有刺客潜入西岭寺。为了保护昙华,智觉大师受了重伤,危在旦夕!”
“你说什么?智觉,他——”
弘毅冲到叶魁面前,不知是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他头晕,还是虚弱让他体力不支。只感到整个人摇摇欲坠,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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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西岭寺早没有往日的辉煌,庙产、田地都已抄没,香火也不复往日鼎盛。即便是一片凋敝,咏阳也觉得有趣,一会这儿瞧瞧,一会那儿看看。
弘毅让人领她四处走逛,她还不肯。但看弘毅面容严肃,只能服从。
智觉躺在木板床上,苍老而虚弱。重重喘着粗气。
弘毅默默站在床边,心里想堵了石头一样难受。
“一真,你来了啊。”
他还是不说话。
智觉喘息道:“娘娘把昙华托付给老衲,老衲照顾他十年,今日将他交还给你。”
一个十几岁的小沙弥跪在智觉床边,哭得凄凄厉厉。
“带昙华走吧。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昙华扑在智觉身上,哭着说自己不走,情愿一辈子跟着师父,做一辈子和尚。
智觉脸色透白,苍老的手颤巍巍地抚在昙华的头上,“昙华,你是师父见过最有佛缘的孩子。记住师父的话,不管身在何处,都要记得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人不要畏果,而要畏因。”
昙智觉又转头看着弘毅,“一真啊一真,如果你还是一真,就护他一世平安。”
说到这里,智觉的胸膛发出重重呼吸声,抚在昙华头上的手猛然垂下。任凭了缘和昙华怎么呼唤,再也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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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之间,冷风荡荡。都说吹面不寒杨柳风,深春已暮,却还是冷嗖嗖的。
叶铖正跪在弘毅面前,其他人站得远远,不许靠近。
这昙华,人虽在西岭寺,但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营卫司的监视之下。
与当初的弘毅一样,昙华并非心甘情愿来做和尚。年岁越长,越不想被禁锢。尤其最近两年,心思越发活动,不时翻墙逃跑,躲避于红尘之中。
就在两天前,众人夜课之时,寺里闯入一武艺高强的强盗。
他打伤众僧直冲昙华而去,关键时刻,是智觉用自己的身体,挡下歹徒一掌。
“刺客追查到了没有?”
张铖若带羞恼摇头,这歹徒着实狡猾,像会遁地之术。他在京师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
弘毅眉头紧锁,他对张铖的实力和忠心毫不怀疑。刺客也没有三头六臂,恐怕是有人与他接应,才能如此来无影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
咏阳挺直腰板,倨傲地抬着小下巴,目光在昙华光溜溜的脑袋和灰扑扑的僧衣上绕啊绕啊。好奇地问:“你是父皇的义子?父皇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回禁庭去。”
昙华用僧袍狠狠擦着眼睛,冷漠地说:“我不去!”
“不去?可你师父已经死了。难道你不想皇阿奶么?皇阿奶可是德邻、德邻的常常念叨着你阿。”
昙华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看到他流泪,咏阳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回了禁庭,你就再不是和尚,而是父皇的义子。再也不会有刺客来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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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之情,应该是世界上最深的感情之一。见到朝思暮想的孙子,沈方思与昙华抱头痛哭。
弘毅涌起无限愧悔,不禁想起了死去的驰睿,想起远离的昊麟。想起二十年前,当他们还是幼童时,哪一个不是承欢母妃膝下,受尽宠爱?
时过境迁,现在唯有他还能奉养母亲,驰睿和昊麟,不是失子,就是失母。
带着这种忧郁和伤感,他来到春晖宫。
倪樱好似知道他会来,整妆坐在宝殿上,目含深愁。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还是要去行军打仗,怎能不忧心忡忡?
“儿臣给圣母皇太后请安。祈祝太后福寿绵绵。”
倪樱还没说话,先咳嗽几声。弘毅端过汤药,亲手捧到她面前。侍奉完汤药,又奉茶漱口,事事躬亲,体贴至极。
“你从小就是个倔性子,决定要做什么,心里口里能说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哪怕没有理由,也能造个理由。我知道,大臣也好,妃嫔也好,便是我自己,哭干了眼泪,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回头。”
正如倪樱所说,自从他要御驾亲征,哭谏的大臣哀嚎一片,后宫妃子眼泪化成倾盆雨。那么多的臣子,那么多的红颜,都没有换来他半点回心转意。
他的心根本不是冷了,是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一点残羹冷炙,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站在这里的,就是一副无心无肺,无肝无胆的空心人。
他垂首站立,反反复复就是一句,“儿臣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