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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权柄如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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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珠何等聪明灵秀,他嘴一张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又是忌讳什么。
“皇上如是说,臣妾听从就是。明儿就让人知会哥哥,不要再往宫里送香料来。想起,哥哥第一次送香料给臣妾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皇上刚登基,百废俱兴,又是灭佛,又是修黄河。国库空虚,什么都要减缩。臣妾宫里香料不足,多亏哥哥雪中送炭。如今皇上说,多拨一倍的香料给臣妾。臣妾心里真是高兴,倒不是贪着喜欢那些香。而是可见四海升平,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臣妾是越过越好,哥哥却——”
“沈祁阳怎么呢?引发皇后这么多感慨,皇后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
“臣妾说出来皇上要怪罪的。”
“那就不要说了吧——”
她回过头,咬着唇,在他精壮的胸膛上捏了一把。他揉着被捏痛的地方,笑着说道:“想说就说,还非得让我来问?好好好,朕不怪罪就是,皇后请直言。”
弘毅明白仙珠做小伏低来燕月堂献殷勤,目的就在此。他虽极度不想听她马上要说的话,但又不得不忍住不快听下去。因为不管她怎么对他,他又说了多少狠话,一旦看到她的脸,他的心中就是三个字——舍不得。
仙珠立起身体,“爹爹走了,阿娘又病,沈家顶天立地,唯余下就是一个哥哥。爹爹的死皇上有大考虑,臣妾不能干涉。但是哥哥的事不是大事,论起来不过是寻常人家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罢了。皇上念过那么多书。书里不也写么?'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多少才子佳人的爱情,细论起来都是伤风败俗,不容于世的。可见有些事情哪朝哪代、哪家大宅门里都不少见。况且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了。当年一对错鸳鸯造成今日的一对怨偶,害了木兰,也让皇叔成了笑话。皇上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
弘毅身在高位久矣,耳朵里早充斥着好话甜话顺心话,且能听如此直率不留情的批评。
脸色顿时不好,眉宇间怒气盈然,靠在枕上,闲闲道:“依你看,朕该怎么做才好?”
仙珠扫他一眼,铿锵道:“请皇上让王爷休妃。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怒得瞪起眼睛,“你再说一次!”
这分明是在警告她,不要再说下去,他已经十分之不高兴。
仙珠怎能不知道他在发怒的边缘,怎能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他的底线上拼命踩踏。就像捏着老虎的胡须,越拉越紧,只到完全崩断。可明明知道有多危险,她就是不能停下。
她迎着他的目光,又说一次,“请皇上恩准潞王休弃韦氏!这么做表面上是折损了皇家的脸面,但其实唯有如此才能解决问题。如果皇上同意,臣妾相信不单是臣妾,就是王爷、王妃、或是哥哥都会从心里感激皇上!”
这些话总要有人来讲,与其让别人来逆怒龙颜,不如让她来说,她来做。
霁月说,沈祁阳和沈烟灵很像,作为一母同胞的妹妹,仙珠的性子里也有不服输的倔强。甚至更多,甚至更甚。不然,她也不会有个熊崽子的外号。
弘毅曾经多么喜欢她身上的倔强,如今就多痛恨。过去,这些倔强让她对抗爹娘,不嫁驰睿,现在这些倔强就反过来对付于他。
他心里的火气,忍了又忍,“皇后刚刚说所有人都会感激朕。朕想问皇后,今天说的这些话,是有人相求皇后,还是皇后自己心中所想?”
“没有任何人求过臣妾什么。臣妾的家人曾在臣妾面前哭诉过、不甘过、绝望过。但从没有指望过臣妾为他们去谋求什么、改变什么。因为他们知道,君心似铁。他们担忧,臣妾所说的话会令皇上不快,与臣妾嫌隙。但有些话,臣妾不能因为害怕与皇上嫌隙就不说。皇上不仅仅是皇上,更是臣妾的夫君。小女子遇到难事,自然是第一时向夫君求助。难道皇上让臣妾有难不向你求援,反去求别人么?这个世界上,如果皇上都不帮臣妾。臣妾还能去求谁?”
他暴躁地说道:“朕什么时候,让你去求别人了?”说完,才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既然不许她向别人求援,她向自己求援又做不到,又该如何?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计彧苦笑的神色,此时的他不正像极了无奈的小皇叔!
仙珠的性情和沈烟灵那么相似,一样地有主意和主见。如果他不答应或是不让她满意。她是不是也像沈烟灵一样,脱离他的掌心,离他越来越远,或者是……
“弘毅哥哥,你怎么呢?为什么会抖成这个样子?”
他能说自己是因为害怕无法掌控她而愕得发抖吗?现在还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往后如果更有分歧,又会如何?
她是不是故技重施,如同生咏阳的时候说,那种要抛下他,送走咏阳的那种话来吓他?
现在她又怀有身孕。他是不是还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无望、胆怯与害怕。
不,绝不!
那样的事情发生一次足矣,他绝不能任凭它发生第二次。
他努力稳住心神,伸手把她揽到怀里,喃喃道:“朕就是太宠你,才让你这么无礼、这么任性、这么胡来。”
她开颜笑道:“皇上是不是答应臣妾了?”
他不说话,只把她紧紧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乍惊乍喜,含着眼泪笑着道:“臣妾就知道皇上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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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祁阳是又蛮又横的粗人,凡事都要依着自己性子。沈喻在世的时候,尚且有所忌惮,沈喻去世后,就再没有人能管束他。
韦韵诗不一样,被男色迷了几天,越想越惶然。她这个样子似什么?
女子的清誉还要不要?
家族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时光倒流几年,如果曾经的她,看到这样的自己都要羞愧得死去!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或者当初她同意嫁给沈祁阳,这后面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时移事易,如今的她活生生成了一场笑话。
“阿娘、阿娘!”
一双小手摇着她的肩膀,在她脸上糊来糊去。她睁开眼睛一看,欢喜得又哭起来。
“阿娘,你哭什么?”弥乐抱着她的脖子,使劲摩挲她湿漉漉的脸庞。
她一会擦着眼泪,一会揉着弥乐的脸,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的喜悦,哽咽地问弥乐,“你怎么来了,谁带你来的?”
弥乐瞅瞅她,又瞅瞅身后的沈祁阳,忸怩着不说话。韦韵诗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感激地看了沈祁阳一眼,千言万语浸透在这一目之间。
弥乐太小,根本不懂得发生在他身上的风风雨雨。他和沈烟灵在一起时很高兴,和韦韵诗在一起时也很高兴。唯独不太喜欢和沈祁阳在一起,这个人凶巴巴的,还用下巴的胡渣扎他的脸。
沈祁阳也知道弥乐不喜欢他,心里认为,弥乐从小不在他身边,所以和他不亲近。现在有机会了,正好把缺失的父子感情构建起来。
弥乐天性好动,喜欢拳脚。沈祁阳就在院子里给他打一套虎虎生威的沈家拳,又行一套行云流水的沈家棍法。弥乐喜得一蹦三尺高,看完之后马上缠着他又要学拳又要学棍。
沈祁阳逗他,“要学不难,但这拳法和棍法只有沈家人可以学,不外传。你叫一声爹爹,我立刻传给你。”
弥乐一听,小眉头皱得蔟起,憋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沈祁阳不落忍了,“逗你玩呢。不叫就不叫。”
“我不叫爹爹,还可以学拳?”
“当然可以。”
弥乐欢呼起来,父子两人摆开架势,一个学,一个教别提多认真。
韦韵诗坐在青萝碧碧的长廊底下,眼睛如三月的春土又软又潮。
她所期待的幸福近在咫尺,但没想到,带给她这种幸福的人是沈祁阳。计彧从一开始就没有给她过任何幸福,给的全是伤害。
即便后来沈烟灵走了,她又生了弥乐,他还是对她淡淡疏离。想要见弥乐了,就派人把弥乐带过去给他看一看。
弥乐每次回来,她总要问他,爹爹和你说什么、做什么?
弥乐翘起嘴,伸出沾染着墨汁的手,可怜巴巴地说,爹爹教我习字,画画。还告诉我,我本来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好聪明,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会写好多字还会画画。
韦韵诗开始是心碎,慢慢是冷硬。她恨计彧,恨透了他,对他的恨甚至超过沈烟灵。
她甚至常常恶毒地想,计彧啊计彧,你就不配拥有自己的孩子!
当他知道木兰死亡的真相后,她以为他会杀了自己。结果,他只是深深痛苦地看她一眼。然后,就像彻底遗忘了她。
她韦韵诗明明还活着,他心里的韦韵诗却早死了。
弥乐不在身边,她的每一天都像在枯井中。没有指望,没有尽头。
一天,一天,等到时光老去。
不经意看到自己的容颜,都会惊叫,我怎么就这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