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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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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大的雪。树上,屋顶上,地面上,湖面上,铺天盖地,白茫茫的一片。辛似锦在齐膝盖的积雪里,一步一步,往前挪。前头是卓杨,还有李隆基。她一边走,一边喊,可是他们怎么都听不见,还越走越远。
“等等……”辛似锦用尽全部力气喊道。
“夫人,你醒了?”卓杨抓着辛似锦的手,惊喜地看着她:“夫人,你感觉怎么样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这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辛似锦缓缓睁开眼睛,迷茫地看了一眼卓杨,又像是没看到。
“太医,肖太医。”卓杨慌道。
肖太医一直守在旁边的花厅,听这边喊,赶紧过来查看。
“夫人是情绪激动,失血过多导致的晕厥,醒了就没什么大碍了。”肖太医松了口气。
辛似锦重新闭上眼睛,将一切在脑海中理顺。李隆基来找她告别,给她上了梅花妆,后来她换了装扮,带着母亲的牌位去了张府。坦诚了一切之后,正准备离开,然后王毛仲便带人进来了。再然后……
李隆基呢?他怎么样了?
重新睁开眼时,她的眼神也彻底清明。
“他……”辛似锦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
卓杨知道她要问什么,赶忙道:“他一切安好,如今已经是太子殿下了。”
太子殿下……他成了。
隐忍多年,他终于成功了。
辛似锦闭上双眼。
一个时辰后,李隆基从东宫来到梨园。辛似锦醒来后服的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物,已经重新睡着了。
六月的天,盖着厚厚的被子,她的双手竟还是冰凉的。李隆基刚握住辛似锦的手,心头就凉开了。
他身后,一个宦官打扮的年轻人,不作声色地打量塌上的女子。右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眉眼清秀,只是脸色惨白,嘴唇青紫,瘦得都有些脱相了。
宦官叫高力士,自幼便同李隆基相识。这些年,一直在宫里替他周旋。李隆基正位东宫后,他便成了首领太监。这是他跟在李隆基身边的第三天,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李隆基在听到辛似锦醒来的消息之后,连袍服都没换,便匆匆出宫。
辛似锦的情况,一日三次地往李隆基那里送。但肖太医知道,殿下还是要问话的。他进屋行过礼之后,便跪在一旁。
“说。”李隆基道。
肖太医跪下,朝他磕了个头,道:“四年前,夫人就已经伤了元气。这一次,夫人失血过多,又大悲大怒,昏迷多日……”
“说实话!”李隆基喝道。
肖太医犹豫道:“夫人伤了根本,已药石无医。为今之计,只能慢慢将养。”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药石无医?”李隆基上前一步,揪住肖太医的领口,咬牙道:“你的意思是,她只能等死了?”
“属下无能。”肖太医惶恐不已。太子殿下对夫人的感情,他一直都看在眼里。若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怕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赔的。
太医也是人。李隆基知道他已经尽力了。他松开手,微微抬头,深吸一口气,道:“那她还有多少时日?”
“若夫人自己有求生的念头,愿意好生将养,那还好说些。如若不然,短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肖太医鼓起勇气说完,再次磕头。
外头传来一声响动。李隆基转头一看,卓杨失魂落魄地靠在门框边,慢慢滑坐在地。
“你就是这么护着她的?”李隆基上前几步,来到卓杨面前,厉声问道。
“我……”卓杨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张口。
李隆基抬腿朝他心窝就是一脚。
卓杨身后就是门框,这一脚挨得结结实实。他蜷着身子,倒到地上,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本宫有没有警告过你。若她再出任何意外,就要你拿命来赔?”李隆基单膝跪地,揪着卓杨的衣领。
“殿下动手吧。”卓杨闭上眼睛,微微抬头。
“你以为我不敢吗?”李隆基伸出右手,卡住他的脖子。
“殿下不可。”崔维诚从外头进来,跪到卓杨旁边,一把抓住李隆基的胳膊。
“殿下不可。夫人身边不能没有贴身的人照顾。”崔维诚求道:“求殿下看在夫人的面上,饶了卓公子这一回吧。”
没想到,卓杨却忽然睁开眼。他笑着朝李隆基道:“动手啊,杀了我啊。”
“你!”李隆基加重力道。
卓杨被卡得喘不上气。可他在笑,还在笑,拼命在笑。
“殿下,殿下使不得。”南宫华也跪了过来。
李隆基卡住卓杨的手抖了抖,最终松开。
卓杨伏在地上咳了几声,道:“是,是我没护好她,不仅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可你做出这副怒不可遏,杀人诛心的样子给谁看?那宗府是谁让她去的?王毛仲是谁派的?我吗?”
卓杨弓着身子,慢慢从地上坐起来,道:“这些年,隆昌柜坊,和平坊,四喜茶楼,你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消息给消息。只要是对你有利的,不管多难,她都不曾皱一下眉头。可你呢,却将她蒙在鼓里,让她为你日日忧心。你抓着她的脖子喝血。喝饱之后,还要利用她的躯壳,让她帮你拖着宗楚客。如今,她浑身上下,每次寸肌肤,每一滴鲜血都被你吃干抹净了,你却要来怪我没有保护好她?哈哈哈……”
“你说本宫利用她?”李隆基再次揪住卓杨的衣领,质问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本宫更爱她。你说本宫利用她?”
卓杨再一次被他扯翻在地。
“你若真心爱她,就该把一切都做在她前面,不是吗?”卓杨厉声道。
“那是她同宗楚客之间的恩怨。无论如何,都该由她亲自了结。你不也这么认为吗?不然,为何她割腕的时候,你不拦着?”李隆基道。
听到这里,卓杨忽然就哭了出来。人高马大的汉子,蜷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李隆基也坐在地上,用手撑着额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子殿下,”高力士走到李隆基身边,道:“殿下,东宫还有好几位大臣,正在等着你议事呢。”
李隆基不抬头。
“殿下,不能再耽搁了。公主那边也在等您的回信呢。”
听到这里,李隆基手指微顿,然后慢慢握紧成拳。他抹了把脸,起身道:“回宫吧。”
七日后,辛似锦看着满屋子的补品,为难地看着高力士。
“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高力士朝她一礼,道:“这都是殿下的一片心意。殿下近日朝政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他让我给夫人带句话,夫人只管好好养着,一切有他。殿下还说,已经派人去潞州接萱姬和小皇孙了,请夫人不必忧心。”
忘记了,阿萱还在潞州。辛似锦微微一笑,太子的女人,未来的皇妃,又有儿子傍身,她算是苦尽甘来了。
“烦请您回去转告殿下,我打算在中秋节回蒲州祭祖。”
高力士不是王毛仲,也不是李宜德,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同他说话,总归要客气些。
高力士一愣。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能受得了这车马劳顿之苦。可他不是王毛仲,李宜德那等同这位夫人相熟之人,不好开口相劝。
听说,宗楚客死后,宗薇看着满府的鲜血和尸首,直接吓疯了。宗明成强打起精神,收拾完宗府的残局,也跟着病倒了。韦氏和武氏的族人也在次日被剿灭殆尽。
同宗楚客有关的,竟真的只剩下了宗明成一个人。
虽有公主掣肘,但李隆基的太子之位坐得还算稳当。陈玄礼,王毛仲还有李宜德也都升为将军。梁青和陈世纲也成了太子府詹事。前几日,疏影也被崔维诚接进了陈府。虽是个妾,但以崔维诚的性情,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似乎,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了。
一切,皆大欢喜。
卓杨看着树荫底下,神色安详的辛似锦,忧心忡忡。从前还能用仇恨扯回她的心气,如今,该怎么唤醒她的生机?
“你要回蒲州?”傍晚,李隆基来到锦园。
“见过太子殿下。”辛似锦刚准备行礼,就被李隆基扶住。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李隆基责备道:“无论我是什么身份,在你跟前,我都是那个李隆基。你只管同从前一样,依旧唤我名字即可。”
辛似锦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太子服侍和身后的高力士,道:“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讳,可是大罪。”
“从前是我无能,不但帮不了你,还连累你为我操劳。可如今我若再护不住你,就是白活了。”李隆基握住她冰凉的双手,郑重道:“从现在起,普天之下,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害你。”
“你也别太得意。你的处境,我一清二楚。”辛似锦抬起头,朝他勾起嘴角。
高力士面色一变。这位夫人还真是非同一般。
李隆基却哈哈大笑:“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阿锦。”
“朝堂和宫里的那些个手段,我帮不上你。我现在废人一个,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养着,不给你添麻烦。”辛似锦道。
李隆基沉默。
“你不用留我,也留不住我。好好做你的太子,看顾好自己。”辛似锦嘱咐道。
“你这是要跟我一别两宽?”李隆基心头一紧。总觉得她这话有些不对头。
“怎么会?”辛似锦笑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坐在含元殿门口看星星嘛。”
“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李隆基沉声道。
“含元殿的事,以后再说。这园子你先让人帮我收拾着,明年四月初九,是我三十岁生辰。到时候,我想在这里好好热闹热闹。”
“一言为定。”李隆基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九月初五,白府畅和厅来了位贵客。
“你怎么在这里?”辛似锦欣喜地看着薛崇简。
“去洛阳办点事,路过蒲州,想着你在这里养病,就过来看看。”薛崇简道。
辛似锦眯起眼睛,悄悄打量他。他比从前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看得出来,夹在公主和李隆基中间,他很不容易。
“明成很早就知道明戍是因我而死。”辛似锦轻轻开口。
薛崇简放下茶盏,疑惑地看着她。
“如果无法抉择,不如索性两不相帮,冷眼旁观。”辛似锦劝道:“你本是个最洒脱不过的性子,为何如今却放不下了?”
薛崇简低头,道:“母亲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虽没有称帝的想法,却有把持朝政的野心。三郎的抱负我也是清楚的。他隐忍多年,才得了如今这个局面,他不会让步的。而圣人,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亲儿子,他想要息事宁人,又无法两全。”
薛崇简弯下腰,拿手捂住脸,道:“皇室的斗争,从来都是非生即死的。我是怕,若他二人再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
辛似锦沉默。迟早有一天,其中一人会丧命于另一人之手。
“我那一众表兄弟中,只有三郎是最出色,最有可能成就霸业的。把大唐交给这样的君王,是朝野上下,众望所归。可是,无论我如何劝说,母亲始终都不肯退让。就在我离开长安的前一日,她还在想着往三郎身边安插心腹。宫里那些手段,想要一个人死得悄无声息,实在是太容易了。就连先帝的死因,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薛崇简停了一下,继续道:“三郎是个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真到了那一日,他是不会放过母亲的。如果母亲被他杀了,我余生,余生……”
“可你已经尽力了。”
“是啊,我已经尽力了。”薛崇简叹道。
“如果真到了那一日,就离开长安吧。寻个刺史,别驾之类的外放官职,远远地离开长安吧。”辛似锦道。
“明成也是这么说的。”薛崇简道。
宗明成?
“他……”他还好吗?
“他就在蒲州,我昨日还见过他。”薛崇简道。
“他……”
“他说,他不恨你,也不怨你。即便没有你,宗府被灭门也是迟早的事。如果没有你,他可能也活不了。他告诉我说,他会为死去的宗家族人守孝三年。三年之后,他便将宗薇交给妥帖的人照顾,自己便外出云游,随遇而安。”薛崇简道。
辛似锦点头。也许,对宗明成来说,这是个不错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