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安好》遇南墙

6、身世

　　是的，林萌果不是亲生的。
　　这是她7岁那年，无意间得知的一个惊天秘密。
　　她不清楚个中缘由，只是一次偷听到父母吵架，然后拼凑出一个大概的真相。
　　黄文玉和林成兵婚后5年无子，迫于压力，黄文玉谎称外出打工，不久就传来怀孕的消息，一年后，抱回了两三个月大的萌果。
　　萌果是个女孩，以镇上的人习惯，如果头胎生的是女孩，普遍都会选择交罚款生个二胎，二胎如果还是女儿，那就只能认命了。
　　然而萌果都7岁了，夫妻俩却一直没生二胎，于是经常有好事者拿此事来开玩笑，说林家又不是养不起，干嘛还不赶紧生儿子，再不生将来便宜了外姓人什么什么的。面对这些玩笑话，林成兵一般都一笑置之，但不知道有一天为什么跟人急了眼，回家喝了几盅闷酒，晚上拉着黄文玉发酒疯。
　　萌果那时候7岁，对父母的话似懂非懂，但当她听到林成兵大着舌头说“当时我看这娃眼珠子又大又黑透着股机灵劲儿，就觉得这是个有福气的娃，一抱上手，这娃冲我一个劲儿地笑，笑得我心都化了，我哪还舍得放手？你说当时干嘛就这么鬼迷心窍呢？直接多花8000块，抱个男娃多好”时，顿时瞪大了眼睛。
　　多花8000块，抱个男娃？
　　林萌果无忧无虑的童年从那一刻起就结束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林萌果都能回想起那一天，她拖着空空的躯壳，那么恐慌，那么缓慢，那么小心翼翼地，缩进了自己的被窝。
　　第二天林成兵酒醒，郑重其事地拉过萌果。
　　“你要给爸爸争气！”
　　“你要好好读书！”
　　“你要让所有人看到，我林成兵的女儿，不比他们的儿子差！”
　　黄文玉心疼地拉过女儿：“果果那么小，她懂什么呀！”
　　林成兵摔袖而去，黄文玉欲言又止。
　　日子照样往前过。
　　一切都照旧，但一切似乎又都不一样了。
　　首先是林成兵夫妇发现原本天真活泼的女儿不那么爱笑了，然而却更乖巧懂事了。
　　老师布置回来默写拼音，人家默一遍，她自觉默两遍。
　　走在路上遇见熟人长辈，总是先开口问好，亲戚朋友聚会，喊人从来不需要提醒。
　　回家看见妈妈做家务，她自觉陪在一旁递东递西；爸爸下工回家，她主动端上泡好的花茶。
　　成绩好、懂礼貌、长相又乖巧可人，才刚上二年级的萌果，已经成了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街坊邻居一提起萌果，无不称赞。夫妻俩一提起女儿，更是满满的骄傲和欣慰。
　　林成兵自然是得意的，再也没因为“二胎”这个话题跟别人红过脸，甚至早早瞄上市里的商铺，一点一点给女儿攒上。
　　没有人知道，一个七岁的女孩心中起过怎样的惊涛骇浪，是怎样艰难熬过，最后又不动声色地归于寂静；没有人知道，那些深夜无声的泪水，那种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恐惧，那份对亲生父母渴望又憎恶的委屈，以及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惶惶不安；见证这一切的，唯有那片总是潮湿的枕头。
　　那是多艰难的几年啊！
　　最初的时候，萌果怕自己的身世被所有人知道，她不想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到了三四年级的时候，她开始怕爸爸妈妈决定再去抱个弟弟来养，对她不再疼爱。
　　再后来上了五六年级，她又怕亲生父母突然出现把她要回去，毕竟连女儿都能卖的，会是什么好人？
　　终于熬到了小学毕业，没有人知道她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爸爸妈妈也没有提过想要“儿子”之类的话题，更没有所谓的亲生父母出现，爸爸妈妈一直对她很好，尽力给她创造一切条件。
　　以萌果的分数和家庭条件，本来可以去市里上更好的初中，但那里的初中不能住宿，住在大伯家的房子里她又不愿意，黄文玉也担心自己不在身边，孩子会受委屈，各方权衡之下，最终还是决定让萌果留在镇上初中。这个结果让极度缺少自信的萌果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上初中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萌果才慢慢安下心来。
　　这么多年，她一直按照父母的要求去努力，父母也对她报以毫不吝啬的肯定和赞许，这些多多少少给她积累了一定的安全感。另一方面她也时常安慰自己：都已经把她养这么大了，还在她身上付出这么多，总不可能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吧？
　　直到今天，当医生说出“怀孕”两个字时，母亲脸上那一刹那狂喜的表情，她才明白，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有那么一瞬间，心那么空，那么空，就像七岁时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的那个夜晚。
　　整整三节晚自习，她一直在神游天外，好几次眼泪要滚出来，又被她强行憋了回去。
　　下晚自习，跟同学聊天，跟同学道别，慢慢地走回家，吃父亲给她热的宵夜……每一个时刻她都在努力维持正常，直到门关上的这一刻，世界终于成了自己的。
　　她以为她会大哭一场，但事实上她很快就擦干了眼泪。这些年的惶惶不安，这些年的小心讨好……就像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就像法官终于审判，萌果心中突然涌上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也许，多个弟弟妹妹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那是父母盼了快二十年的心愿。也许，不管任何的努力，都敌不过“亲生的”三个字，但她始终得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他们养大了她，她自然要把他们当成亲生父母一般好好孝敬。
　　至于将来……将来如果他们不主动提起，她就一辈子当好让他们骄傲的乖女儿吧。
　　心情平静下来之后，萌果拿出书本，坚持完成了当天的练习，又预习了明天的课程，才去洗漱睡觉。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莫名地响起一个男孩慢吞吞的声音——“晚上第一节和第二节晚自习，我看到你拿衣服擦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