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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练习生生涯(四十五) ...

  •   温齐的心病由来已久。

      他还在美国上学的时候,这种病症的苗头就已经显露了。

      阿肯色州的华人少,他所在的小镇叫霍普镇(Hope),实际上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学校里的同学会在经过他身边时做嘲讽的表情、学亚洲人比耶的手势、上课的时候拿纸团丢他……他们的霸凌越是严重,温齐越是无所谓。

      他不会哭、不会多看这群人一眼,专注地守在自己的一方角落听歌,不搭理任何人。

      但其他的被霸凌对象——那些小胖子、带着牙套的小女孩、只爱学习的“怪胎”——会躲在食堂的角落吃饭、会钻进厕所隔间流泪、会露出脆弱的表情。

      温齐只有在其他人被霸凌的时候会动手,他为了这几个人和学校里体格最大的男生打架,被勒令禁止参加学校活动一个月,但他不在乎。

      奇怪的是,那些被欺负的人,反而跟着学校里的其他人一起孤立他。

      好像只有这样,他们就可以顺利融入学校的氛围。

      反正这个亚洲男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异类。

      十三岁的温齐还没走进真实的社会,就已经切身了解过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质。

      亲妈和继父被学校约谈了几次,不约而同地认定温齐在学校是个惹祸精,温妈妈成天向他哭诉,说是他继承了他爸爸的坏基因,千万不要变成一个坏孩子,不然她就白受苦了。

      温齐冷冷地注视着她,滚烫的眼泪随即便成火辣辣的巴掌,但他压根不觉得难受。

      在美国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让他难受到想哭,是继父和亲妈为了他们的孩子打算搬家。

      温妈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叔叔和妈妈也是为了你考虑,去了新的学校有新的环境,妈妈想要给你更好的生活。”

      “你是妈妈的孩子,妈妈想给你最好的。”

      是吗?

      想要给我更好的生活……?

      十五岁的温齐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一贯冷静漠然的面具在那一瞬间裂开了,藏在壳里多年的少年终于露出柔弱易碎的那一面。

      但隔天他从继父那边得知,原来搬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弟弟去更好的学校念书。

      原来如此。

      难怪会说那么多煽情的话,原来是因为她的小儿子。

      那我呢?

      我算什么?

      温齐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小隔间里,整个人跟游魂似的。

      直到桌上刚削好的铅笔滚落,他本能地接住掉落的笔,削尖的笔芯扎在拇指一侧,那种疼痛感终于让他有了活着的实感。

      他开始有了自残倾向。

      起初是用手把玩一些尖锐的小物体,后来他会找人打架,故意输了痛快挨揍。

      温妈妈终于忍受不了成天被叫去学校的耻辱,同意让他回国。

      “你走吧。”

      她把所有温齐的东西,包括衣服、证件、书、电脑,打包理出一个小箱子,给了他一张回国的机票。

      温齐原以为被亲生母亲抛弃不过就是又一场失败的搏斗,痛一时便好了。

      但当他开着租来的小车独自赶往机场,疼痛感慢一拍席卷而来。

      车里暖气开得正热,寒意却源源不断地从心口蔓延到四肢,骨子里钻心得疼。

      回国的飞机上,即便他盖了两层毯子和厚厚的外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仍然疼得瑟瑟发抖。

      到了沪城,见了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又亲自送走了被父亲气死的爷爷,陪着奶奶生活了一个寒假,他便飞去了临城,边打工边等着参加第二第三轮面试……临近暑假的时候,他成功入选,正式在临城定居。

      随着时间的推移,疼痛感渐渐弱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温齐听着隔壁邻居教育孩子的骂声还会觉得疼,但他学会了调整情绪和转移注意力。

      想一想这个月的生活费,再跑几家咖啡店奶茶铺的招聘,再难受也比不上身体的疲累。

      培训、测试、打工、学习……只要把时间挤压得无暇胡思乱想,就不会觉得悲伤孤独。

      熬着熬着,熬过了四年。

      温齐以为他在非凡的生活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五年练习生,合约结束后转正,按照公司的安排参加甄选或者面试一些剧组角色,如果熬不出头就退一步当舞蹈老师。

      但,最后一年,他的生活出了变数。

      他认识了一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实际上乖巧体贴的小朋友。

      起初是出于曲文斌要求的关照,渐渐地,他被对方的温暖所吸引。

      常年独来独往的人,终究还是抵不过一点点光源的诱惑。

      当其他人嘲笑姜梓阳水平不够的时候,温齐原本是不打算为他说话的。

      但小朋友欲言又止的委屈表情唤醒了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另一面。

      十三岁的他还有着少年的冲动和意气,会为了其他人出头,甚至是打架。

      所以温齐开口制止了那些人的嘲讽。

      练习生们愣住了,姜梓阳也愣住了。

      他独自一人离开了食堂,独自一人走进了教室,独自一人坐在了角落的位置,等着下午的课程开始。

      有些事做起来吃力不讨好,他帮助过的人都选择了依靠更强势的一方。

      他对姜梓阳没有什么特殊的期待。

      虽然叶栋揽着姜梓阳的肩膀,几个人并肩晃进练习室的时候,温齐隐约还是尝到了嘴里苦涩的味道。

      姜梓阳目光里的愧疚再明显不过。

      他想,不过如此,所有人大抵都是一样的。

      但这个想法几秒之后就被小朋友的一声道歉敲得粉碎。

      时隔四年,温齐竟然又一次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宿舍之于他,原本只是宿舍,但小朋友说“回家”的那一刻,他竟隐隐生出了一些关于家的奢望。

      头一回有这种想法,他的身体像是有了抗体似的,本能地排斥着这个词语。

      家……你配拥有吗??

      不出意外,他冲进厕所吐了个天昏地暗。

      这是他第一次发作。

      临城封城后,他暂时住进姜家,那种亏欠别人的感觉时常萦绕心头。最初的几天总是反反复复地想吐,直到姜家父母拜托他照顾小朋友,他心里的压力才减轻了些许。

      逐渐地,他意识到,只有加倍地对他好,这种自我排斥的恶心感才会减轻。

      小朋友以为他迟迟不愿接受他的感情,是因为他的家庭。

      温齐清楚,家庭不过是其中一部分的因素,更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他自身。

      他对姜梓阳的好,即使因为喜欢,也是为了抵消心里的自我厌恶。

      这种自我厌恶,在保姆那家人爆料媒体以后,达到了巅峰。

      他又开始有了自残倾向。

      幸好他不再是五年前的自己,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成熟到可以克制住不该有的冲动。

      除了第一天情绪失控,温齐接下来的几天都很冷静,老老实实地按照医嘱养伤。

      他以为自己可以慢慢痊愈。

      然而生活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给他一记新的伤疤。

      姜梓阳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收到了蜂鸟经纪人的电话。

      对方说,他的外公外婆拒绝为他作证。

      随即第二天早上四点,睡梦中的他被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吵醒,电话那头是久违的声音。

      他的亲生母亲歇斯底里地责问他,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放过她,问他为什么不能够自己承受爸爸家的事情,问他为什么非要让她们一家也陷入舆论中心。

      咔嚓。

      温齐听到自己耳边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但宿舍里一切如故。

      电话那头,温妈妈还在念叨。

      温齐不知为何哧地笑了一声,对方似乎被这声笑给惊着了,说到一半的抱怨戛然而止。

      “夏女士,您不用担心。”温齐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的事情与您无关,您放心生活。”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等到了天亮,等到了姜梓阳来敲门叫自己吃饭。

      温齐却从那天开始吃不下也睡不着。

      吃饭更像是完成表演任务,菜到了嘴边就放下,偷偷藏在骨碟或者饭里,吃剩的饭一天比一天多,偶尔避免不了,多吃几口,回到宿舍就吐得一干二净。

      睡觉是种变相的折磨,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一整夜,两天才能睡着几个小时。

      最累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得在姜梓阳面前假装一切都好。

      然而有些事情无法假装。

      他的小朋友虽然在生活上有些无法自理,但小朋友的观察力很强,很快就发现了他不吃饭的秘密。

      “师兄,你是不是故意跟我说那么多话的?”

      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很肯定,小朋友的表情也很委屈。

      他最近每每到了饭桌上就变得多话,为的就是可以借着说话的时候把食物塞到碗盘边角,假装自己吃过。

      温齐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小朋友盯着他吃完了一顿完整的晚饭,忍到了宿舍里,他冲进厕所吐了个干净。

      从厕所出来,对上小朋友心疼的眼神和关切的表情,温齐脸色发白却还是尽力憋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我没事。”

      小朋友捧着一杯温水,眼圈都红了,“没事你吐成那样……你像这样多久了?”

      温齐犹豫了片刻,还是在对方殷切的目光中吐露了事实,“两个星期左右吧。”

      但具体的原因和心理因素,他迟疑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安慰对方道:“真的没什么,过段时间就好了。”

      小朋友抓住他的手,轻声问:“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每时每刻都好。”

      似乎是他的疑惑过于明显,小朋友解释道:“你没必要在不开心的时候还要强打精神,如果你累了就累了,不想吃饭就不用勉强自己吃下去,饿了再吃,困了再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用心情不好的语气说话,没有必要故意装没事。”

      “师兄,我不会因为你有一点点情绪就觉得你不够好。”

      窗外的阳光透过云的缝隙照进来,将那双眼睛映成浅透的琥珀色,像是一汪泛着浅浅金色的澄澈湖水。

      常年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刺骨冰凉忽然被一股暖意冲散。

      人生二十载,他没有爱他的家人、没有友好的同学、也没有理解他的老师。

      踽踽独行多年至今,认识不足一年的小朋友却说了他此时最需要听到的话。

      与此同时,惧怕亦涌上心头。

      今天是他在非凡娱乐的最后一天,下个星期他就要正式搬去沪城了。

      没有小朋友,他还能不能独自熬过去?

      若是五年前的温齐,他的回答一定是可以的。

      然而现在的他却说不出斩钉截铁的答案。

      晚上他请了几个关系还算可以的练习生吃了顿散伙饭,有陈斐和叶栋,也有几个姜梓阳并不熟悉的人。

      叶栋对他道过歉,两人向来是竞争关系,温齐理解他的不满,他也替温齐打抱不平过,加上他们一群人时常开黑打游戏,关系虽然不算铁,但和其他对温齐不理不睬的练习生而言,叶栋和他的关系还算可以。

      温齐往日里自制力极强,很少喝酒,散伙饭这天却痛痛快快地敞开了喝。

      姜梓阳拦都拦不住。

      最后还是叶栋帮忙把人背回了宿舍。

      温齐醉得糊里糊涂,把叶栋当作了姜梓阳,拉着人直问为什么小朋友忽然长高了这么多,都跟他一样高了。

      叶栋被一个大老爷们抱在怀里,本来酒劲上脸了就有些红,如今又气又急更是红的彻底,“你他妈的赶紧给老子撒手!”

      姜梓阳赶紧把温水放到一旁,跟陈斐一起帮忙把人拉开。

      “要不是老子你是不是要抱人家姜梓阳!你个混蛋!那是老子都没……嗝……没追到的你凭什么先……唔唔!”

      “这不是没抱吗?哎他喝多了他喝多了,你冷静,别跟他生气。”陈斐当机立断捂住叶栋的脸,一个劲儿地把人往外带,用眼神示意姜梓阳善后。

      姜梓阳哭笑不得地把两人送出门。

      房门刚一关上,他还没回头,就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小朋友,我要走了……嗝……”

      喝醉酒的人压根控制不好力道,这一下扑过来,姜梓阳整个人都被压在了门板上。

      抵在他肩膀上的那颗脑袋顺势砰地砸了上去,沉闷的声音听得姜梓阳的额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姜梓阳艰难地转过身,“师兄,你小心点。”

      屋子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暖色的光线投影似的将温齐的身形放大了好几倍印在门后的过道,而姜梓阳就被圈在这一方阴暗角落里。

      温齐身上的酒气很重,还有些烧烤的味道。

      姜梓阳扶住他的上半身,看着额头上那一大片红红的痕迹,生怕他再磕碰到哪里,嘴上抱怨,“你好重,别乱动了,我扶不住你的。”

      温齐的表情变得委屈,“我还没走……嗝……你就嫌弃我了吗……”

      他过去也曾流露过孩子气的一面,但像这样撒娇似的说话还是头一回见。

      姜梓阳呆了几秒,忍不住笑出声。

      喝醉酒的人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不由更难受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他是真的喝醉了。

      说的话也全是真心话。

      姜梓阳听到他话里那个“也”字,心脏像是突然被细密的尖针划过,他呼吸一窒,脸上的笑容也滞住了。

      醉鬼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原本抱着他的动作渐渐松开了,“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的时候还打了个酒嗝。

      姜梓阳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醉鬼没有回答。

      姜梓阳逼近了一步,又问了一遍,“师兄,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醉鬼倚着墙面歪歪扭扭地站了一会儿,回答:“我……嗝……不该强迫你的……”

      酒壮怂人胆,眼前是喜欢的人,他一冲动就抱住了。

      迷茫的眼睛抬起,姜梓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眼前。

      醉鬼怔怔地看着他抬起手,那双手白净细瘦,或许是因为他酒劲上了头,脸上的温度奇高无比,温热的指尖触碰到脸颊时,竟然泛起一阵凉意。

      他脑子里晕得厉害,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只觉得那双手漂亮,温度也舒服得紧,他忍不住把脸往对方掌心中贴了贴。

      他听到有人扑哧笑了的声音,但他不想管是谁在笑,他只想凉快一下。

      燥热稍有疏解,再睁眼时,那个人几乎和他鼻尖顶着鼻尖。

      作势欲吻的样子。

      醉鬼反应迟钝,眨了眨眼,又咋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对方瞧他半天没有动作,气得鼓了脸,“这你都没反应?”

      醉鬼大着舌头反问:“什么反应?”

      “居然还有脸问我……”对方气愤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熟悉得很。没等醉鬼想清楚这人是谁、现在是什么情况,嘴唇上却传来一阵陌生的柔弱触感。

      醉鬼懵了。

      浅尝辄止的轻吻,对方观察着他的反应,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认真地说:“师兄,我不会嫌弃你,我也不会不要你。”

      “你相信我。”

      姜梓阳踮起脚,捧着他的脸,又在额头上落下一吻,“你相信我,我真的喜欢你。”

      一番动人的表白说完却没有得到醉鬼半点回应,似乎整个人的意识都被酒精给灌晕了。

      姜梓阳忿忿地扯了扯他的脸,“我跟你说那么多干嘛……反正你也记不住。”说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有些恶劣地抱住醉鬼的肩膀,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那多亲一下才回本。”

      醉鬼虽然有点沉,但是好歹没有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姜梓阳扶着他进屋,让他在凳子上坐好,随后把两个单人床的床垫拆下来铺在地上,再把被子枕头铺好。

      “先漱口……你别喝下去!吐出来!”

      “手抬一下,那个手抬一下……”

      忙活了半天,总算把洗漱干净的醉鬼安顿在了地铺上。

      姜梓阳蹲在一旁给他盖好毯子,刚想起身,手腕却被人紧紧地握住了。

      “别走。”醉鬼明明神智不清,眼神也涣散得没有焦距,却能在一片漆黑中准确地抓住姜梓阳,“别走,好不好?”

      他的声音沙哑,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带了些哭腔。

      他鲜少流露出真实情绪,哪怕是和姜梓阳倾诉往事,也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叙述一切。

      对他好,他会拒绝、会还人情,对他不好,他无所谓。

      姜梓阳曾想象过温齐向他袒露真实情绪的画面,他以为他会心动、或者是开心激动,但唯独没想过会是如此痛心。

      他应了一声,顺势钻进毯子里,紧紧挨着对方躺下。

      醉鬼躺在他身边,犹犹豫豫地,想翻身抱着他又不敢的模样。

      姜梓阳主动地靠过去,“师兄,地方小,你抱着我点,我怕我摔下去。”

      两层床垫叠在一起也就是十五公分的高度,摔不死人,但醉鬼不知道。

      得了合适的借口,醉鬼顺理成章地环住他的腰,把人紧紧扣在怀里。

      听着背后的人呼吸声逐渐平缓,迟来的疲惫感袭上心头,姜梓阳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扣进对方的指缝间,轻声许下承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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