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又复》风筝飘雪

3、第二章

　　春闱舞弊一案，因杨敏政始终找不到证据，又因国子监变现优等，朝廷另着文渊阁大学士柳存昇出题，命杨敏政于狱中答题自证清白。若能答出，则视作清白，若答得不好，便是作弊。
　　七日后，被关了一个月的杨敏政被无罪释放，初见阳光的那一刻，杨敏政下意识的用手挡了挡眼睛，透过手指缝隙，看见锦绣一袭红色裙衫，手里撑着一把粉色描雨打芭蕉图的油纸伞，逆着光就那么亭亭玉立着。
　　“阿政。”锦绣露出一个婉约的笑容，眼中含着水光，就那么直直的看着杨敏政。
　　杨敏政只当锦绣是喜极而泣，往周边看了看，见只有锦绣一人，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即又释然，也许，他们都有事吧。
　　两人携手回到嘉福寺后院的小院落，锦绣准备了柚子叶，沾水往杨敏政身上洒，又学着别人烧了火盆让杨敏政跨。
　　劫后余生的杨敏政面含笑容，由着锦绣忙活，到终于进了院子，才终于一把从身后将锦绣抱在怀里，声音略带颤抖：“青青，我以为我会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政，你们及冠都能取个字，我及笄也算是大事，你也给我取个字呗！
　　好，那咱们锦绣的字便是‘青青’如何？
　　青青？
　　嗯，青青！
　　少女略带疑惑的念着这两个字，在少年笑意盎然的意味中，突然品出了一丝暧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反应过来的少女，一脸娇羞的低了头。
　　那是去年的八月十六日，锦绣及笄时取的小字。
　　锦绣僵硬着身子，从过往的思绪中走出来，勉力维持笑容：“说什么丧气话呢，这不是没事了吗？两日后就是殿试了，阿政，你要好好准备，可不能让人有借口污了你的名声。”
　　“没事，大不了就不做官了。”拥着怀中心心念念的人，杨敏政一脸的知足。
　　九年前，脸上带着伤疤的苏姨带着发高烧的小锦绣路过杨家村，遇到了锦绣的继父杨郁，而住隔壁的杨敏政，从此多了一个青梅竹马的妹妹。
　　杨敏政家也不是地道的杨家村人，早年旱灾，父亲杨仲的祖父带着一家人逃荒到了保定新城，后被官府安置在了杨家村，才算是安了家。
　　杨敏政的祖父学得一手好农活，将家里田地伺候得年年大丰收，家里有了富足后，又多买了十几亩地，农忙时就请人帮着做活。就这样，家里渐渐的有了余钱，杨敏政祖父也动了别的心思，思来想去了许久，大手一挥，将杨敏政父亲杨仲送入了私塾，除了读书，什么事也不用杨仲管。
　　杨仲也不负所望，十三岁过了县试，十六岁考过了府试，二十岁过院试成功成为一名秀才。
　　当年，杨敏政祖父替父亲杨仲娶隔壁村张秀才的女儿，隔年生子，杨仲取中庸里的人道敏政，地道敏树，为儿子取名敏政。
　　杨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杨敏政祖父却在田地里农作时猝死，死因是操劳过度。
　　杨家的天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变了，杨仲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放学后，与同学去河里玩水淹死，小妹也在一个冬天发高烧去世。
　　杨敏政祖母受不了连番的打击，最后也在悲伤中合上了双眼。
　　那一年，杨敏政两岁，杨仲二十三岁。
　　杨家的地没了杨敏政祖父的操持，收成日渐少了，杨仲是读书人，对农事一点不懂，家中嚼用却都指望那几十亩地，杨仲一心想考举人，索性将田地都租了出去，靠着收租过日子。
　　可惜，杨仲的灵气似乎在他考中秀才后就用完了，连考两次乡试都落榜，一晃又是三年，杨敏政五岁了，杨家的日子却异常艰难起来，杨仲除了读书，任事不管，小敏政和整个家都靠杨母一人操持，终于，杨母也病重，家里没余钱买药，无奈下，杨仲将家里的地都卖了，终究还是没能挽留住妻子的生命。
　　抱着五岁的儿子跌坐在妻子的灵前，杨仲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了读书，他将好好的家都败了！
　　二十六岁的男人在妻子的灵前哭得像个孩子。
　　之后，杨仲不再考进士，杨家的经济也无法支持他继续考下去，在县城领了教谕一职，带着五岁的儿子勉强度日。
　　小敏政十二岁过府试，也是那一年，杨仲病逝，杨家的天又一次塌了，苏洛英夫妻见杨敏政孤苦伶仃，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索性将人接到家里同锦绣一起照顾了。
　　天有不测风云，安稳的日子不过半年，锦绣的继父杨郁病逝。
　　杨敏政以为，自己终究与读书无缘了，却不想苏姨拿出了自己的体己银子，坚持让杨敏政继续读书。
　　杨敏政比父亲杨仲更聪慧，第二年，便以十三岁的年纪过了院试，成了保定新城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秀才。
　　可是，也是这一年，苏洛英病重，心知患上了不治之症的苏姨只花了二十两银子用药吊着，却坚决不肯再多花一分钱治病。
　　终于，苏姨没有撑过这年冬天，临死前，苏姨将五十两银子在乡亲的见证下，交付给了村长，并让锦绣与杨敏政定了亲。五十两银子只让村长代为保管，让两个孩子每月定期领用，维持生计。
　　苏姨死后，锦绣借住在村长家，杨敏政则继续在县学读书，每旬假期两人才有机会见上一面。
　　去年，杨敏政因为表现优异，被县学推举，可以贡生身份进国子监读书。
　　十六岁的杨敏政想了一个晚上，闭上眼睛便是苏姨温柔的脸：“敏政，我把锦绣托付给你了。”
　　倏忽，脑中又是锦绣那张出落得越发艳丽的容颜，其实，从苏姨完好的侧脸便能看出，苏姨以前的容颜定是美丽的，而苏姨说，锦绣像她。
　　十五岁的锦绣，也的确出落得越发动人。
　　最终，经过一番思量，杨敏政决定带着锦绣一起进京，十六岁的杨敏政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自己不但能照顾好锦绣，还能在不久的将来中举，中进士，他，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初到京城，才思敏捷的杨敏政虽贫，却也意气风发，因一次举手之劳，结识了当时女扮男装的丹阳公主，再之后，镇国公家高世子，定襄侯柳世子，文渊阁大学士叶大公子，户部尚书宋大公子甚至是恭亲王世子都与杨敏政成了至交好友。
　　而丹阳公主也带着锦绣结交了几大世家的嫡小姐，那时的杨敏政，只觉得风光无限好，只待他日金榜题名时，将锦绣八抬大轿娶进门，再在朝堂上一展才华，在京城留下属于他杨敏政辉煌的一笔后，转任地方官员，带着锦绣辗转在秀丽河山之间，治一方太平，赏一方风景，最后择一城携手终老。
　　也许是杨敏政太得意了，以至于醉酒高鼾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出“我必是今科状元”的豪言，最终，春闱泄题事件一出，即使没有证据，杨敏政也成了朝堂争斗的池鱼。
　　在狱中的一个月，先是得知可能会被夺去功名并永不录用，杨敏政还松了一口气，好在，最初两人的愿望，原本就是考不上便不考了，再不会走父亲的老路，因为科举耽误一生。
　　再之后，听说舞弊要被杀头，虽没有证据证明自己舞弊了，但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更何况，有人拿当初的醉言做文章。
　　得知自己可能就那样死在牢狱中，杨敏政悔不当初，倒不是怕死，只是，自己死了，独留娇弱的锦绣一人怎么办？
　　那黑暗的十天，杨敏政活在锦绣无依无靠的恐慌中，晚上时常梦见锦绣会被欺凌。每一次梦醒，杨敏政都会重重的扇自己一巴掌，都怪自己的狂妄自傲，怪自己的得意忘形！
　　如今，终于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怀里抱着锦绣软软的身子，鼻尖是锦绣身上淡淡的馨香，杨敏政只觉得心满意足。
　　“那可不行，我还等着做官夫人呢，阿政，答应我，殿试一定好好表现。”
　　“好。”杨敏真将头枕在锦绣的肩上，享受的闭着眼睛，脸上笑容幸福：“我一定好好表现，给青青挣一副凤冠霞帔回来。”
　　“好，我等着。”
　　在杨敏政看不见的地方，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轻轻滴落，遇到地上的泥土，无声的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