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精》清子小冬

6、五

　　五、

　　或许每个女孩子的生命中都应该有一个哥哥，当她跌倒的时候扶她起来，当她受欺侮的时候替她出一口气，当她疲累的时候轻轻地蹲下来，然后背着她回家。
　　哪怕再淘气的女孩子，都是一朵娇花，终归需要一个肩膀来倚靠。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慕白或许都不曾意识到，裴秋正是她生命中这样一个人。

　　如果没有裴秋，也许慕白的童年会过得黯淡一些。

　　严侍之下，无人来教导她如何梳妆打扮如何温婉浅笑如何绣花缝衣，而思明又偏生与她不甚亲厚。
　　慕白像个小子一样长大，自幼便爱四处胡闹闯荡，即使独个人也有本事玩得风生水起，性子不免有些执拗，尤其是年少时候，总少不得与人争执斗气，可独独没有和大师兄怄过一回气。

　　裴秋素来话不多，却并不冷淡。

　　事实上，从前姑苏大小姐惹出的大部分烂摊子，都是这位大师兄一手揽下，一手收拾。

　　因此裴秋在她心中的地位，其实是无可动摇的。

　　只是他在慕白十三岁那年匆匆离开了，甚至连声叮咛都来不及留下。

　　事情的由头，就要追溯到姑苏老爷的另一位友人游方散人了。

　　其实很少有人见过游方散人，传说他只有在上元节的时候，才有可能现身，甚至姑苏老爷自己，也差不多忘记这位故人长得哪般模样了。

　　有人说游方散人其实是位老神仙，云游四海惩戒恶人，不过根据姑苏老爷模模糊糊的回忆，游方散人虽然武功深不可测，却是鹤发童颜，非常和气。

　　游方散人对姑苏家有恩。

　　当姑苏老爷还是个毛孩子的时候，曾经到寒山寺外要过饭。

　　那天还是一个上元节，也恰好是传说中游方散人现身民间的日子，姑苏城中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寒山寺上更是香客不断，接踵摩肩。

　　其实这位散人并不年年都来，那一回却刚好叫捧着破饭碗在山脚下徘徊的小乞丐姑苏老爷赶上了。

　　这段佳话应该是这样的。

　　当年散人他老人家兴致勃勃地到寒山寺上拜访了敲钟的老和尚，又留下来吃了一顿精美的素饭，拣了条山僻小径回去，偶遇衣衫褴褛却目光炯炯的姑苏，不由善心大发，教了他一些防身的招式，第二日的子时便欣然离开。

　　这些所谓防身的招式，日后便成了姑苏老爷克敌制胜的法宝。

　　之后游方散人还来过一回，把奄奄一息的思明带去了玉泉山，五年之后再遣人送回了姑苏府。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五年，而此回这位神秘的散人，是专程来看望小思明的。

　　姑苏老爷激动不已，一手撑着那柄锈迹斑斑的长戟，一手拉过思明，涕泪纵横地跪在了散人面前，感激涕零之余，也求散人能给小儿子调教一二，若能收为座下弟子，自然是再好不过。

　　于是散人掐着手指在姑苏府转了一圈，欣然点头收了一个弟子。

　　不过看上的不是思明，而是姑苏府上的另一位少爷裴秋。

　　据说游方散人当日穿着一件极大的绸子白袍，迎着风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地，响得煞有介事：“你若舍得，把这个弟子与我教导两日。”

　　于是慕白的大师兄裴秋，就这样充满悬念地被带走了。

　　自此以后的几个上元节，慕白再也没有提过出去看花灯猜灯谜。她甚至有些后悔，要是那一日乖乖待在家中，说不定缠着闹一番，大师兄也就留下来了。

　　可是后悔徒劳，大师兄已经走了。慕白再如何沮丧，也只能在每年的这个时候蹲在家中，巴巴地期待着大师兄的归来，仅此而已。

　　虽然她也不知道，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会不会回来。

　　不过目下姑苏家最大的麻烦不是裴秋的离开，而是姑苏慕白那门未遂的亲事。

　　鉴于姑苏老爷过于乐观的想法，这门由女方家长亲自上门的亲事，便横生了诸多尴尬。

　　自然，慕白并不是慕容家理想的儿媳妇。

　　从赠过双层九子漆奁的大夫人，到被折腾死了心肝宝贝鱼的小姨娘，无一例外地通过各种渠道，或委婉或直接地向老爷表示了对姑苏家大小姐的敬畏，别说是前途无量腿脚不便的老七，任哪一位少爷娶了慕白进门，哪一房的屋顶就有被掀掉的可能。

　　慕容老爷言辞闪烁，模糊来含混去地，愣是把直肠子的姑苏老爷给绕了个云里雾里，最后这位才高八斗的老先生也词穷得慌，只能感慨了句“慕白确是活络啊”，并以一声短促而又凝练的叹气草草地结束。

　　姑苏老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府了，隔天就传来慕容家的七少爷被招作驸马的消息。

　　加上后来慕容和的那句话，慕容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于是这番疙瘩事，便闹得两家不甚愉快，甚至有几个文官，从前是慕容丞相学生的，竟揪着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开始相继弹劾起姑苏将军来。

　　起初姑苏老将军还没转过弯，后来经有心人指点，也渐渐地看出些端倪，别提心里有多寒了，任慕容家再怎么差人送帖子来请，愣是生生断了来往。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老爹忽然把姐弟两人都唤到正厅来，正儿八经地坐在一起吃大盖柿。

　　大盖柿是在外头冻成冰坨又拿水拔了的，经了霜之后蜜一般甜，慕白非常爱吃。只是思明一向体寒，柿子是吃不得的，不知为什么也被叫出来了。

　　不过三个人这么其乐融融地一同围坐着，倒是很难得。

　　姑苏老爷清了清嗓子，终于发话了：“今晚上收拾收拾，明日回姑苏城去。”
　　原来老将军竟已辞了官，打算回去养老了。

　　慕白尚来不及发表意见，思明已经霍地站起来：“我不回去。”

　　姑苏老爷面有不悦之色，沉着嗓子道：“胡闹！”

　　思明默不作声地站了半晌，忽然转身噔噔噔地出去了。

　　姑苏老爷顿了一顿，有点尴尬地说道：“慕白，去劝劝你弟弟。”

　　慕白双手捧着只大柿子，屁股仍贴在凳子上：“我劝不动他。”
　　这倒是句实话。

　　不过姑苏老爷把眼一瞪，慕白也只得千不情万不愿地站起来，出去找思明。

　　思明大概是往大后院跑去了，慕白一路摸出去，果然在孤零零的老桃树下看见他小小的影子，背着手站在树下，老气横秋的样子。

　　虽然已过了立春，寒气却还是很重，何况大晚上的冷风飒飒，吹得慕白佝偻着背不肯再过去了，她跺着脚在这头喊：“姑苏思明你给我回来！”

　　那厢思明头也没偏一下，只是抛回来一句：“不用你管。”

　　慕白撇了撇嘴，倒也没生气，因为通常思明一个人发呆或者生气的时候，谁去劝都是碰个一脸鼻子灰的。

　　于是她跳起来又喊了一句：“冻死你！”便搓着手理直气壮地奔回去了。

　　慕白不明白为什么思明会对回姑苏这件事反应这么强烈，虽然他们两个都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老爹却是地地道道的姑苏人，既是回老家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唯一有点不太爽快的，便是日后可能见不到慕容七了。

　　话说慕白虽然在这件事情上生气，可是心里头对慕容和，多少还是存着点念想的。

　　这天晚上，慕白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见慕容和玉树临风地站在老桃树底下，非常温柔地跟她道歉。

　　熙熙攘攘的桃花下，慕容七摘下头上的白玉簪子，深情款款地同她说：“慕白，对不起。”然后亲手把那支宝贝簪子，轻轻地插进她的发髻里。

　　慕白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浪漫的美梦，梦里笑得嘴都抽筋了，醒过来的时候仍然迷迷糊糊的，乐滋滋地跟着老爹去了趟慕容府。

　　姑苏老爷思前想后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在临走之前，同昔日的老朋友道个别。

　　一番寒暄之后，姑苏老爷积郁数日的怨气登时烟消云散，他拱着手很义气地说道：“后会有期！”

　　慕容老爷叠着双臂，不免有些伤感：“若是得空，一定去江南走走。”又转过身来嘱咐思明：“切不可荒废学业。”
　　而面对姐姐慕白，慕容老爷不过讪讪笑了两声，再不敢多话。

　　离开慕容家的那一天，慕白忍不住频频回头，虽然她原本应该表现得更决绝一些。

　　慕容和当然不可能来跟她道歉，甚至连面也没有见到。

　　慕容家的后院书声琅琅，甚至很有些动人。慕白疑惑地四下张望，从前深恶痛绝的东西，此刻居然让她有了一点留恋之意。

　　这个时候依然是春寒料峭，老桃树还未开花，不过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似是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