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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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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自然,慕白醒过来的时候,楚随的脸色郁郁的,不大好看。
慕白却是十二万分地喜出望外,甚至也不记得自己当初恶声恶气地扬言要打爆人家的头之类的话了。
何况此刻楚随的这张脸,真是再亲切没有了,亲切得慕白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她眼泪汪汪地,一把揪住楚随的胳膊,边掐边嚎:“楚随啊,楚随啊。”
其实仔细算来,姑苏慕白这小半辈子,虽然有那么几段波折,却很少有真正大哭的时候。
头一回是因为京城的那位慕容七,再么,大概就是眼下的这一场了。
楚随一僵,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小白,小白你怎么了?”
慕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抽噎了老半天,楚随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任她扯着胳膊一阵乱掐,一面还好心好意地替她拍着背。
待慕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楚随的小细胳膊上已是红了一大片。不过楚随倒是镇定得很,若无其事地捋下袖子,然后微笑着递了张帕子过去,并且说了一句话:“小白,你瘦了。”
慕白正满心喜悦地揩着眼泪,听见这话便愣了一愣。
冷不防又听见一句更惊世骇俗的来。
楚随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她,很认真地说:“小白,我喜欢你。”
大概慕白这辈子,也没听过这么震天撼地的话。
慕白惊得瞠目结舌的,愣愣地张着嘴巴,半天才涩涩地憋出一句:“我大师兄呢?”
楚随存了这般心思,脸上虽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心里却突突地跳个不停,因此慕白猛地转了话题,他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和煦似春风的笑容瞬间就崩了:“啊?”
慕白说:“我好像看见大师兄回来了啊。”
楚随当即灰了脸:“你记错了。”
于是两人久别重逢的一番对话,就这样神奇而遗憾地结束了。
而那句平地惊雷般的告白,楚随自打说出口以后,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跟没事人一样,也不再提了。
所以慕白私底下把那天的情景颠过来倒过去地想了数十遍,还是认定自己出幻觉了。
总之楚随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又仿佛回到了从前,手脚尽可以放开了甩弄,不必担心什么过错。
头一顿饭的时候,楚随简直被慕白吓到了,那样子,简直是生生饿了好几个月的。
话说回来,其实也是差不多了,可怜大食客姑苏慕白这几个月里,几乎就没有放开了吃过。
楚随支着胳膊肘,似笑非笑地看着慕白狼吞虎咽:“小白,你真傻,竟这样叫人欺负。”
慕白不服,边吃边含糊不清地抗议:“谁让你这么晚才来!”
楚随微微一顿,遂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脑壳,脸上仍是笑嘻嘻的:“剩下的事情,交给我罢。”
慕白抱着一只碗目光炯炯地点点头,肚里暖和和的,笑得很开怀。
楚家果然有钱,居然在京城也有宅子,思明被接过来,请了大夫看过,又遣人悉心照料着,身子竟也日日地好转过来。
日子平静无澜地过去,有一天楚随拿了一样东西回来。
这样东西,竟是从前将军府上那柄生了锈的长戟。
慕白不说话,只是伸手拿过长戟抱在怀里。
楚随说:“你别多想了,恐是响马所为,查起来却也难。”
说这话的时候,思明正端着一碗药汤在喝,小家伙的手一侧,目光擦着碗沿冷冷地扫过来,扫得楚随的声音禁不住一凛。
待楚随继续不动声色地把话说完,小家伙却已经搁了碗躺下了。
慕白抱着长戟说:“什么也查不出吗?”
楚随暗暗松口气,拍着慕白的肩膀说:“左枫派了人盯着,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
慕白也确实疲累了,得了楚随这话,把这柄跟老爹威风了数年的物件恭恭敬敬地搁在自己门口,也就不去想了。
天气虽说还冷得彻骨,却实在已经入了春了,迎春花开得灿烂,黄绒绒地洒满了整个院子。
慕白大概很久没有这么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了,所以秦烟第二回见着她的时候,小丫头虽然清瘦不少,神色却依旧是明朗的。
慕白见了秦烟,自然是眉开眼笑:“秦烟!”
秦烟也乐呵呵地,打了个招呼便问:“楚随呢?”
慕白说:“出去啦,照看什么生意。”
秦烟奇道:“他还会管这个?”
吃酒的时候,秦烟便逮着他问:“你哪根筋搭错了,还知道去照看生意?”
楚随知道瞒不过,便承认道:“小白家的那处旧宅子,这两日整治着,我去看看。”
秦烟问:“不是早就修好了的?”
楚随说:“不是姑苏的那处,是原来的将军府。”
秦烟道:“怎么,还要在京城长住?”
楚随正要说话,忽然有家人急急来报,说慕白被请去长公主府上了。
原来两人才出门片刻,就有人偷偷传话给慕白,说是长公主有请,并指明了要带思明同去。
慕白心里十分疑惑。多日不见欧阳九,也未听楚随提过只字片语,不知道她这回,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索性自己一人跟着那仆役去了。
公主府建得富丽堂皇,欧阳九懒懒地倚在湖边一张美人靠上,见慕白来了,也只是欠一欠身。
伺候的几个丫头退下后,两人继续大眼瞪小眼的,便有些尴尬起来。
欧阳九清了清嗓子道:“好久不见。”
慕白讷讷地应:“嗯。”
欧阳九微眯着眼睛,似是很有感触,长叹一声道:“近日哀家身子不太爽利,总觉得疲乏。”
慕白听她顿了一顿,便附和道:“哦。”
又是一阵漫长的相顾无言,欧阳九终于继续感慨万千:“哀家甚是怀念年少时光。那个时候,无忧无虑的,多么快乐。”
慕白鸡皮疙瘩掉一地,嘴上应着是是是,心中却暗骂不止。
阳光直直地射在脊梁骨上,慕白就站在欧阳九的身畔,断断续续地听着她酸溜溜地感叹韶华年光,忽然很想一脚把她踹到湖里去。
慕白这样邪恶而又欢欣地想着,欧阳九忽然直起身子:“思明呢?”
慕白一愣:“思明?他,他不在。”
欧阳九说:“你别害怕,哀家不过是想见见弟弟。”
慕白听她提思明,便有点不耐烦:“要看回皇宫去看个够。”
欧阳九说:“慕白,别装傻,哀家要见姑苏思明。”
慕白眉毛一拧:“你说的什么疯话。”
欧阳九见她这个反应,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因冷笑道:“怎么,楚随没告诉你?”
慕白问:“告诉我什么?”
欧阳九慢条斯理地说道:“思明是皇子,是哀家的小弟。”
慕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怒道:“你有病吧,皇帝是你弟弟,姑苏思明是我弟弟!”
欧阳九款款说道:“当年父皇的遗物里,有一只长命锁,与思明脖子上的那只,是一模一样的。”
慕白道:“你哪只眼看见我弟弟戴什么长命锁了?”
欧阳九却也不恼,只哼了一声道:“皇帝也是亲眼见过的。”
慕白道:“你就编吧,太皇太后也看见过了吧。”
欧阳九道:“正月十三那日,皇帝自己去了一趟相府,说是碰见你们了。”
慕白仔细一想,便想到了那个不知姓名的少年,心里暗惊:“你想怎么样?”
欧阳九道:“自然是认祖归宗。”
慕白笑:“做你的大梦吧!”扔下话就转身急急朝外走。
欧阳九也不喊人拦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你在姑苏惹的那番祸事,哀家若是计较起来,有你好果子吃。”
慕白更恼,头也不回地吼:“随便你,大不了我这条命赔给你!”
慕白一路怒气冲冲地,周身仿佛罩了团大火球,哪个也不敢来挡道,畅通无阻地冲到正门口,却见慕容和候在那里。
慕白生生止住脚步,在原地木了半晌,慕容和却摒退了身边两个长随,淡淡说道:“我陪你回去吧。”
慕白张了张嘴,很艰难地开口:“好。”双腿便不由自主地迈了过去。
慕白推着慕容和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只用两个指尖戳着那把轮椅,气也不敢多喘一下,手心都沁出了一把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推到楚家宅子外,慕容和才说话了:“你与楚随很好?”
慕白停了脚步:“他,他以前跟我爹学功夫。”
慕容和说:“我记得你也学过。”
慕白一恍惚,手便不由松开了轮椅。忽然咔哒一声,惊得慕白一抖,好在慕容和仍是玉雕一样好端端地坐着,原来方才只是硌着了个小石子。
慕白松了口气,慌忙继续去推轮椅:“对不起对不起。”
斜刺里忽地伸出一只手,一把将慕白朝前扯了过去。
慕白被扯了个踉跄,抬起头一看,着实有点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楚随并不答话,只目光咄咄地盯着慕容和:“慕容丞相,还是,驸马爷?”
慕容和精致无瑕的脸颊瞬间苍白起来,却仍是淡淡地笑着:“楚随。”
楚随拉着慕白,笑得漫不经心:“驸马还有事么?没事的话我们先走了。”
慕容和说:“你带他们回姑苏吧,我可以保证,不会再有人追究此事。”
楚随抓紧了慕白,冷笑道:“你保证有何用?”
慕容和道:“虞世九扯到一宗大案子里,也算是个报应。”
楚随没再应声,硬拉着慕白大步流星往回走。
慕容和在后面看着两人的背影,不过勉强扯了一个笑:“萦阳为那孩子,也吃了不少苦,近月里一直惦着,脾气不太好。慕白,对不起。”
慕白被楚随硬扯着,走得有些跌撞,听见这最后的一句,不由回过头去,脚下没留神,差点一个趔趄。
慕白,对不起。
身后那个玉雕一般的影子愈来愈小,慕白恍恍惚惚地走着,只觉得这话,仿佛哪里听到过似的。
刚踏进大门,一个家人急急迎出来:“少爷,姑苏那边有书子来。”
楚随也不理他,只站住直直盯着慕白说:“慕白,京城没意思,咱们回去吧。”
慕白却仰了头问:“楚随,思明不是我亲弟弟,是不是?”
楚随犹豫了一阵:“是。”
慕白说:“你知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楚随放了手:“我,我不想扯你进来。”
慕白默不作声地朝院子里走,取过边上倚着的长戟,紧紧抱在手里,回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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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喝酒,倒是楚随叫的。
秦烟见他似是闷闷不乐,便想起件事情来逗他:“还记得那个陈玉年么?”
楚随想了半天:“谁啊?”
秦烟道:“在赏雨阁见过的,扮作个书生。”
楚随“哦”了一声。
秦烟说:“其实你更早时也见过的。”见楚随仍是一脸茫然,料定他是忘记了,索性告诉他,“你英雄救美那回,那个小道姑。”
楚随一拍脑袋:“是个女的啊!”
秦烟一本正经道:“人家巴巴地跟到京城来寻你了。”
楚随猛地站起身:“三哥,别开这种玩笑。”
秦烟崩不住,哈哈大笑着按他坐下:“三哥哪里舍得坑你,早打发她走了。”
楚随这才稍稍缓和了面色,却也微红了脸:“多事。”
秦烟笑着一杯酒下肚:“我见她诚心诚意的,又是孤苦一人,也不容易。”
楚随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三哥,不要说了。”
秦烟见状也不打趣他,掏出个东西抛过去:“可别再丢了。”
楚随接在手里,竟是从前赠给慕白的那根银蛇链子:“怎么在你这里?”
秦烟道:“前日撞见柳芳那小子喝花酒,拿了这个讨姑娘欢心,我见着像是你的,便要了过来。”
楚随掂着链子,默了半晌:“三哥,我想出去走走。”
秦烟道:“现在日头却毒,还是开个窗子透透气。”
楚随道:“不是说这个,我想离开京城。”
秦烟奇道:“费了多少气力才过来,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个?过几日凉爽些,我带你和慕白去看樱花罢。”
楚随却说:“慕白和思明,劳烦你顾着些,过几日左枫来了,会带他们回姑苏。”
秦烟这才觉出不对劲来:“闹别扭了?”
楚随摇摇头,竟笑得十分寡淡:“师父的仇,我没法报。”
秦烟明白了几分,因劝道:“铲除异己,乃至同室操戈,向来如此的。即便不是皇帝,他身边忧心着的也有千千万,这个仇却要如何报?何况这个虞世九自作孽,迟早要诛族。你又何苦揽到自己身上?”
楚随只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摆弄着手中的一个酒盏。
秦烟问:“是小丫头说什么了?”
楚随摇摇头。
秦烟又道:“你向来是个潇洒人,唯独这件事情看不开。”
楚随道:“别拿潇洒框着我,我不过是普通人,总有看不开的时候。”
秦烟闻言也不好多说,只笑着拍拍他:“罢罢罢,道理你也不是不懂,害我成个话痨子。姑苏慕白这个结,终须你自己解。”
楚随不语,只是喝酒。
窗外欢声笑语,有个老婆婆坐在柳树下叫小孙女捶着腿,有姑娘家头上戴了时鲜花朵坐在船头唱歌,也有几个书生模样的结伴出来游湖,人来人往的,却都与他不太相干。
菊花白甜得爽落,他一口接一口地饮着,眼神竟也迷离起来。
难怪秦烟成日里想着念着,喝过了这一家的菊花白,即便别家的再怎么仿,总归是不一样。
大抵这天下万物,一旦爱上了,便是同样的道理,可恨世间仅此一件,旁的竟都无从相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