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精》清子小冬

2、一

　　一、

　　故事的开头，十三岁的姑苏慕白坐在京城里的一株桃树上号啕大哭。
　　只因了慕容家七少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谁要娶姑苏家那个肉丸子？上蹿下跳的，没个女人样。”

　　桃树是株老桃树，就种在姑苏将军家光秃秃的大后院，另一头连着隔壁慕容丞相家姹紫嫣红的小花园。

　　这株树早在建府之日就扎根于此，并且孤独而执着地继续挺立在两家的交界处，只开花，不结果，也不知到底多少年了，却从来没给姑苏家的大小姐，带来过一星半点的桃花运。

　　北边的姑苏府虽然富丽堂皇，里头却寥落得很。姑苏将军早年丧妻，便未再娶亲，膝下仅有一双子女，算上义子裴秋，姑苏家统共不过四口人。

　　跟姑苏家比起来，南边的慕容家可谓香火鼎盛。慕容老爷是十足真金的大才子，又不负众望地仪表堂堂，年轻的时候难免风流倜傥，自然也就多纳了十几房姨太太。因此慕容家养了七个小子，实乃在情在理。

　　要从头梳理姑苏和慕容家的关系，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两家的老爷既不是知己，也不是仇敌，虽然同为大名鼎鼎的开国功臣，却是一武一文，大相径庭，打天下的时候甚至没正面打过交道。

　　交情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那都是定都以后的事情了。

　　姑苏将军为人实诚，当初圣上一声令下，就净顾着操家伙砍人了。等到他风风光光做上大官以后才发现，除了一个行踪不定的游方散人以外，能称得上兄弟的实在少得可怜，且都已经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了。

　　相形之下，同期的慕容丞相可就聪明得多了。
　　慕容丞相素来为官低调，可是说到本朝的这位平易近人满腹经纶的好丞相，举国上下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丞相府虽比不得将军府气派，却日日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甚至当慕容丞相告老之后，上门拜访求教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圣上贤明，十分体恤姑苏老将军的孤独，遂降了一道恩旨让这两家的府邸建在一处，以便扬长补短，共同辅佐大业，闲暇时分亦可攀攀交情，互通有无。

　　于是这府邸相邻的两家，便渐渐地有了来往。

　　虽然由于姑苏夫人早年过世，失了一条女人之间的交流渠道，不过两家的孩子自此便可以常常在一处玩耍，到了年纪也一同在慕容家上私塾。自然而然地，姑苏老爷和慕容老爷也开始走动，甚至日渐熟络了起来。

　　说到底两家不过是普通朋友，但鉴于厚道的姑苏老爷根本没有别的朋友，于是隔壁这位样貌和善的普通朋友，也就显得比旁人亲近得多了。

　　其实姑苏老爷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个，甚至连姑苏这个姓，都是圣上钦赐的。只不过当年仰仗着一身的好武艺，跟着圣上走南闯北打天下，打出了名堂，最后才揽了这么个大将军回来。

　　可惜太平盛世，河清海晏，姑苏老爷很久没有机会摸他的那柄长戟了。

　　以至于每每上朝，他都插不上几句话，只能恭恭敬敬地端着小巧玲珑的一柄象牙笏板，幽怨地站在一旁，没有用武之地。

　　不过考虑到当年的耿耿忠心和赫赫战功，圣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眷顾姑苏家。姑苏老爷虽然在朝中无比憋屈，出了金銮殿依然得以无限风光，荣华富贵。

　　对于贫苦出身的姑苏老爷来说，倒也是不错的。

　　于是他把希望，统统寄托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尤其是姐姐慕白。

　　在姑苏老爷的念头里，女孩子最终是要嫁人的。所以他十二万分地希望，这个皮猴似的女儿，经过书香慕容家的耳濡目染，能被调教成一个跟夫人一样的温良女子，将来求亲的人，起码能从姑苏家的大门，排到慕容家的墙角。

　　隔壁慕容家祖上风水甚好，世世代代皆是念书的种。而现如今放眼天下，学问能高过慕容丞相的，怕是数不出几个了。

　　慕容丞相年纪大了，朝中有风华正茂的大儿子慕容驰顶着，索性就不再上朝，在家亲自传课授业，顺带着把姑苏家的两个孩子，也一并教导着。

　　有这样的师父，姑苏老爷自然万分欣慰。

　　不过这下可苦了慕白了。

　　慕容家的七个小子不用说，个个头脑灵光；弟弟思明虽小她三岁，也素来聪明懂事，读书方面的事，从来不叫人操心。

　　而慕白估计是遗传她爹，少长了根读书的筋，对武功倒是兴趣浓厚。

　　然而一套逍遥伏虎拳，不过学了一半，她就生生被拖到慕容家去念书了。

　　“爹爹，我不要念书，我要学功夫。”慕白一边说，一边把学得的半套拳法，打得风生水起，最后双拳高举，堪堪定格在双峰贯耳那一式，好不威风。

　　可是姑苏老爷坚决地摇摇头，再不肯教她任何招式：“姑苏家的武艺，传男不传女，你一个丫头片子，还是不要太活络，将来像你娘一样知书达理，嫁个好人家。”

　　娘生完思明就死了，除了一尊灵牌以外，慕白对爹口中的这位神仙似的娘，半点印象也无。

　　慕白只知道，她不爱读书，还常常在课堂上闹笑话。

　　有一回慕白被逮住在课堂上打瞌睡，慕容老爷就出了个四字的对子考她：鹤翔九天。

　　结果慕白憋了半天，提起笔来哆哆嗦嗦地写：蛇盘黑洞，可把慕容家的几个小子笑坏了。

　　只有坐在角落里的慕容和，不过轻笑一声，又低下头看书。

　　慕白面对着剩下这几个乐得七倒八歪的家伙，也只能咧开嘴干笑，笑着笑着也就习惯了，只希望此事不要叫老爹知道才好。

　　话说回来，其实她私底下认为，自己这对子对得，还是很贴切的。

　　可是慕容老先生摸着银白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慕白学得卤莽，多花些心思才好。”

　　慕白狠狠地点头，十分诚恳的样子。

　　其实慕白最羡慕思明。

　　思明是男孩子，和裴秋一样，可以跟着姑苏老爷学功夫。

　　偏偏天意弄人，不论姑苏老爷如何倾囊相授，思明都不爱舞刀弄枪。

　　每每他扛起家伙来，小腰板都仿佛要被压断，搞得躲在一旁偷看的慕白，都禁不住为他捏一把汗。

　　思明原本就不太爱笑，一到练武时间，那小脸板得愈发厉害，就跟挂了严霜一样。

　　慕白于此，便深深体会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遥想当年她学功夫那会儿，简直是眉飞色舞，连饭都是可以不吃的。

　　所以慕白根本无法理解思明对武学的无动于衷，正如思明也永远无法理解，慕白如何可以在慕容老先生的指导下，把书读得这样烂。

　　慕容家最有名的七小子慕容和说过这样一句话：“姑苏慕白是个奇人。”
　　大抵是抒发了类似的感慨。

　　慕白气归气，半句都反驳不来。

　　对于这位过分活泼的大小姐来说，花木兰好做，读书却实在是要了老命了。

　　她曾经豪气干云地对老爹说：“爹，以后打仗，我一定替你去！”

　　可是行伍出身的姑苏老爷半点不领情，该骂还是骂，该打还是打。

　　起初每回挨揍之后，慕白都痛下决心好好读书，起码不能老是叫慕容和那帮人看笑话。

　　她大张旗鼓地捧着一沓书坐在院子里高声诵读：“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可不过一个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便读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了。

　　所以饶是慕白在全京城最有名的书香门第熏陶了这么些年，至今还是只会背开头的几段。

　　每回慕容先生抽查，她便第一个跳起来背，声如洪钟，气势汹汹：“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背到她开始磕巴的时候，也差不多就该换人起来背了。

　　碍着老朋友的面子，慕容老先生也不太数落慕白。平日里的课业，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苛责。因此慕白这书纵然读得颇为艰辛，总算得以浑水摸鱼，没吃过什么实质性的大苦头。

　　可是这一日不太巧，小慕白闯了祸，是被大师兄裴秋背回来的。

　　其实事情不算大，只是慕容大人的一位姨娘养着的一尾宝贝鱼，叫慕白给折腾死了。

　　这位姨娘是最小的一房，刚纳不久，自然很是得宠，在家中也个厉害角色。
　　姨娘午睡醒来，去园子里喂她的小心肝，正巧看见小慕白拿个狗尾草，在兴致勃勃地戳那条极为珍贵的红鱼。

　　姨娘当即失声尖叫。

　　这一叫可了不得，慕白一慌张，失手就把鱼缸挥到了地上。

　　可怜那一尾可爱的小红鱼，不过在滚烫的青石地上扭了几扭，便翻了白眼了。

　　姨娘见她浑身灰不拉几的，以为是哪里偷溜进来的毛丫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即刻就唤人过来，抽了慕白几鞭子。

　　也难怪姨娘没认出慕白来。

　　姑苏家的大小姐生性好动，上房爬树是常有的事。
　　对慕白来说，那些个轻软纱罗根本不经穿，一扯就碎。姑苏家虽已是富得流油，可老爷好歹是寒苦出身，家产虽多，也是老子血拼得来，哪容得下慕白这样折腾。
　　所以除了特殊场合，慕白都穿深色的粗布麻衣，又方便又不怕脏，头发也是草草地一束就了事。

　　所以慕白此番，实则吃了装扮的大亏了。

　　慕白倔得很，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姨娘，一言不发。

　　姨娘愈发气得花容失色，那么甩鞭子的人，自然下手也就重了些。

　　虽然慕白向来生龙活虎，在家也没少挨打，却也决然不是这种打法的，况且她到底是个小孩子，被人按在地上糊里糊涂几鞭子下去，就只能趴着直哼哼了。

　　幸而裴秋寻她不见，最终寻到这小花园来，总算是捡回慕白半条命。

　　慕白一直牢牢记得当年在京城慕容家，这屈辱而又悲壮的一幕。

　　从前姑苏老爹的铁砂掌怎么也打不服的脊梁骨，此刻却被慕容家几鞭子抽趴了。慕白大感挫败，唯一能做的便是气喘吁吁地继续犟着脖子，死也不低下。

　　烈日炎炎，慕白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差不多已是神志不清了。

　　大师兄裴秋匆匆而至的身影，虽然有点模糊，却瞬间让她觉得底气十足，于是乎异常兴奋地一昂头，不料又迎头挨了一抽。

　　裴秋的手很冷，眼神更冷，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来轻轻背起慕白，便转身离开。

　　于是慕白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俯下头，趴在大师兄的肩上，闭眼大睡。

　　至于慕容老爷亲自带着小姨娘登门道歉，那又是后话了。

　　姑苏老爷拉着慕白的手，站在姑苏夫人的灵位前唏嘘不已：“艾艾，慕白这个样子，我实在对你不起。”

　　慕白站在一边，也禁不住一阵唏嘘，却是因为痛的。

　　姑苏老爷看着女儿一瘸一拐的样子，到底是心疼的，一个大巴掌拍在她背上，语重心长道：“慕白，赶明儿爹在家给你们请老师。”

　　慕白疼得冷汗涔涔：“我，我还是去慕容家吧。”

　　姑苏老爷叹了一口气，终于承认道：“慕容家那个学问，咱们一时半会也比不来。”

　　慕白说：“先生喜欢思明。”

　　一旁思明冷冷开口：“你不用事事扯上我。”

　　姑苏老爷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冲着夫人的灵牌长吁短叹：“艾艾，慕白这样，将来可怎么嫁人。”

　　慕白连忙凑过去，诚惶诚恐地说：“娘，我不着急。”

　　思明说：“慕白喜欢慕容和。”

　　姑苏老爷尚没有听清：“什么？”

　　慕白心里一惊，遂凶神恶煞地瞪着思明：“闭嘴！”

　　思明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慕白喜欢慕容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