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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传家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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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胤禛忧心忡忡地站在囚禁着废太子的毡帐前。康熙让他与大阿哥一同看守废太子,这不算一个好差事。
大阿哥身为庶长子,被太子压制多年,一朝翻身,如同一只趾高气昂的公鸡,恨不得见人就打鸣。而废太子养尊处优多年,被伺候惯了,即使废黜了也十分擅长折腾人。加上宫里宫外,各路人马都想打探废太子的现状。这一切都让四阿哥头疼。
此外,他心中也难免有些别的想法。康熙为了权术制衡,默许长子与嫡子相争,而对之后的儿子,却既培养又打压,希望他们收起野心,全是好弟弟,乖儿子。
四阿哥揣摩他父皇的心思,不争不抢多年,突然发现连小小年纪的八阿哥都比他更得皇父赏识些。都是贝勒,老八被康熙调去内务府,变相接管太子奶公凌普落马之后空出的势力,而自己在这,夹在废太子和大阿哥之间和稀泥。
四阿哥心中憋闷,无以言表,只能站在帐头吹风。
大阿哥大步从帐中出来,看见四阿哥,咧嘴一笑:“老四你在这干什么,二弟不是一向与你交好吗,你不进去看看?”
“二弟”两个字咬得极重,想来是往日“太子殿下”叫多了,憋得慌。
四阿哥叹气:“二哥心情不好,弟弟就不去烦他了。大哥您也别太……二哥终究是汗阿玛的孩子。”
他刚刚见到废太子的时候,着实被那堪称凄惨的处境吓了一跳,忍不住心想皇父是否也担心大阿哥公报私仇,折辱废太子太过,才把自己派来。
但即使如此……皇帝也没来看他曾经最宠爱最骄傲的儿子一眼。雷霆雨露,天威难测。
“二哥如果还有话写给汗阿玛,我们还是转交一二吧。”
废太子被关押这些天,脾气也渐渐软了,疯癫怒骂之余,开始上书皇帝,忏悔自己的罪过,祈求父亲的原谅。
只是皇帝一次都没有收。
大阿哥摆手:“汗阿玛根本不想看。都这样了,二弟还继续惹汗阿玛生气伤心,真是不孝。”
四阿哥不再说话,只往后退了一步,表示对兄长的尊敬。大阿哥十分满意:“我去向汗阿玛复命,四弟是否同去?”
“大哥去吧,我再在这站一会儿,凉快。”
大阿哥知道他生性怕热,又觉得他或许是想趁自己不在与废太子说说话。反正太子一党已经注定不能翻身,他乐得独自在康熙面前露脸,也不坚持,独自去了。
四阿哥心不在焉地想着事,突然听见远处大阿哥暴喝:“谁在那里?”
接着是一连串啪啪声,夹杂着几声哀嚎。
他赶过去时,大阿哥的侍卫正押着一个人。他们都认识,是毓庆宫的大太监,服侍过太子的。
那太监见到四阿哥过来,大声求饶起来:“四爷!四爷救救奴才!奴才没有歹意!奴才只是想见见二爷啊!”
大阿哥被气笑了:“你好大的胆子,皇上关押废太子,任何人不得往来。你要见他,你是谁?”
四阿哥觉着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这时侍卫们禀报,从太监身上搜出了一封密信。
大阿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是受谁指使,是谁与废太子勾结,还要在这里惹是生非?”
他双手夺过密信,像是握紧尚方宝剑,这定然是能打击太子一系的重要证据。人赃俱获。
“四弟,你随我去见汗阿玛,禀报此事!”
四阿哥想仔细看看那封信,但看大阿哥的神色,明显是怀疑自己便是“与太子勾结”之人。他他没法推脱,只好与大阿哥一同去了。
侍卫们拖着太监跟在后面。
…………
康熙为了废太子一事,已经许久没有睡好了。他既不能接受自己至高的权力遭到威胁,也不能接受让他感到威胁的人正是自己从小培养的储君。
即使回到紫禁城中,将废太子拘禁在宫外上驷院,废太子怨恨的眼神依旧在他脑海中闪现。
听到大阿哥与四阿哥来回话,康熙原想打发他们出去,反正无非是些废太子疯疯癫癫的胡话。但是大阿哥说,他们抓获了传递给废太子的密信。
愤怒和警惕给康熙的身体注入了活力。“叫他们进来。”
大阿哥没有私下审问或处理这个太监,令康熙很满意。天下仅有一主,其人是否有罪,应当由皇帝来裁决。似废太子那般依仗着储君的身份,越过皇帝行事,是康熙最难容忍的。
他拿过密信,看了几眼,眼神慢慢慎重起来。
大阿哥还在说抓获这个小太监的具体经过,康熙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
“汗阿玛……”大阿哥张了张嘴,四阿哥在他身后低声喊:“大哥!”他猛地回过神来,与四阿哥一起退了出去。
康熙戴上眼镜,小心地将信纸展平。
“六格格?”
毓庆宫的六格格确实病重了。梁九功这样回禀。
“太子妃叫人来看了?”
“是的,烧的第一天就叫了御医。第二天太子妃也不舒服,所以请了陈院判,但是院判正忙,是太医院当值的御医去给太子妃和小格格看的病。”
“毓庆宫请陈院判,陈院判居然不应?”康熙顿时怀疑是否自己废太子的消息在当天就传回了京城。
“皇上明鉴,陈院判哪敢啊。是当时十八格格也不爽利,太后娘娘便召陈院判过去了。太子妃晚了一步,没找到人。“
“嗯。”康熙接受了这个说法,他的女儿自然比孙女重要些,“去看小格格的御医怎么说?”
“受凉了,还有点受惊,睡不好。主要是格格根骨本身弱,所以才高烧不退,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来。”
宫中忌讳直说生死,梁九功这样转述,便相当于极为凶险,九死一生了。
孩子夭折在宫里并不是稀罕事情。康熙早年的数位阿哥都早殇,就在这次围猎中,年仅八岁的十八阿哥也病逝了。每每遭遇,皇帝的心中还是难免伤感。
“朕记得毓庆宫只有太子妃生的三格格立住了吧?”
“回皇上的话,毓庆宫五格格是年尾生的,只比六格格大一个月,也是医药不断。”
“那确实值得单独写一封信过来。”康熙思忖着。看到这封家书的第一眼,他就开始怀疑,因为它出现的时机太巧,内容也太温馨,独居高位数十年的康熙,很难再相信这种温馨。
这封信从毓庆宫发出后数次转手,很快就被康熙查得一清二楚。他并不惊讶于太子在暗中拥有这样的能量,甚至说,这大半都来源于康熙曾经的纵容。
巡狩途中,太子妃也曾寄信给太子。出巡的皇帝与京城沟通政务,东宫的家书便夹在其中。
在废太子之前,康熙长期默许东宫行使这些小小的特权。而当他下定决心,立即顺藤摸瓜揪出了所有有问题的人。
这次家书传递的时间更长,当它出发时与前几次一样。随着政务公文走到一半,废太子的消息传来,驿站拒绝再给东宫“行个方便”,它便开始走暗线。东宫的奴才们大约以为这是关乎废立的重要消息,豁出命去传递,一路疾驰,闯过重重禁制。
“如果不是被老大发现,这信还真能送到保成手上……”听到皇上念起废太子的乳名,梁九功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保成大概会伤心吧,他的女儿要走了。”康熙划过信纸末尾女孩的小手印,这就是一封寻常的家信,不仅让一个庶福晋执笔,纸张还被弄皱了好几处。
太子妃是他看重的儿媳妇,宽慈仁善。唐氏他见过几次,是太子贴身侍奉的宫女,谦和温顺。
深宅妇人,确实不知朕废太子,只是孩子病重又没请到陈院判,一时慌了手脚。或许是写信给夫君请他拿主意,也许是告状,等太子回去,好好教训陈院判一番。太子高傲恶劣,动手鞭打太医也不是不可能……
康熙这样想着,慢慢放松下来。一封家书,即使是告状的家书,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情。
“从太子妃写信到现在也又有好些日了,小格格怎么样了?”
“按照您的旨意,毓庆宫被圈,不许进出了。奴才听说太子妃开了嫁妆库房拿药材,熬给乳母喝,再喂给小格格。格格还是病着,一会发热一会不热。”
“梁九功,你带人去太医院,找个好点的去毓庆宫,你也跟着。毕竟是皇家血脉。”
“嗻。”
康熙闭上眼睛,那双小手印依旧浮现在他眼前。
人老了,心软了,很多事情不想刨根究底了。
“二阿哥是不是前些日子写了些东西?”
“再拿来朕看看吧。”
…………
陈院判到了毓庆宫,一见可儿便皱起眉头:“这,神气不宁,魂魄飞扬……格格这是魔怔了啊。”
唐氏急了:“不是说只是着凉了吗?”想到未满周岁的女儿居然扯上了怪力乱神之事,她就一阵阵发慌。
陈院判在心中暗暗叫苦,这怕是撞见皇室阴私了,他行医几十年也从未见到一个幼儿有那样的脉象。
只好按照梁公公的意思,先宽慰毓庆宫一番:“庶福晋不用太过担忧,幼儿神气不宁乃是常事,大了就好了。臣还是开点养心安神益气补血的方子,好生将养着便好。只是格格平时不应见风,不应见生人,不应受惊。”
太子妃叫贴身大宫女冬雪记下了。这些日子她照看着六格格,总也有些感情。
现在又见到皇上身边的梁公公带着陈院判亲自过来,知道那封家书果然上达天听,且梁公公对她毕恭毕敬,口称福晋,多半也显示了些皇上的态度,她心中安定许多。
皇上愿意保太子,愿意保六格格,她们一家便有救了。太子妃想到这里,也不怕什么魂魄鬼魅,反而去安慰唐氏。
而陈院判去康熙那里复命,详细讲了,康熙便想得多得多:“你是说格格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情不自禁地坐直身体。巫蛊咒术是人君最忌惮的,宫中有鬼,可比一个小格格生病要麻烦得多。
陈院判连连摇头:“臣不敢断言,可能只是受了惊,格格心中烦闷不安,心神不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禀报:“小格格之前也病过几次,臣去问了八月为小格格诊治的同僚,那时候小格格并不是这种脉象。”
奇怪的脉象是这次突然有的。
康熙沉吟:“既然如此……你去上驷院看看二阿哥,是否也有这种魔怔的状况。“
陈院判怕的就是惹上废太子的风波,连道:“兹事体大,臣不敢擅专。臣入太医院前有一恩师高人,颇有学识,请皇上不拘一格,让恩师为贵人们诊脉。”
“哦?你那恩师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师傅乃化外之人,自号跛足道人。”
“嗯,朕知道这位跛道长。“康熙思忖着,“你先去给二阿哥看看,朕差人去请他。不论何种结果,朕不怪罪你便是。”
陈院判退下后,康熙再次展开胤礽的上奏,却没有再看,只是将奏折摊开,将毓庆宫寄出的那封家书放在上面。
“差人去大荒山那边,就说朕……算了,朕改日好好写一封信递过去。”
梁九功低头应了,在心中哆嗦起来。大荒山,不是先帝顺治爷曾经修行的地方吗?自先帝……之后,皇上已经数十年没有——
“梁九功,你说宫里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鬼魅?”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下了:“皇上乃至阳至刚之人,紫禁城乃天子所居,怎么会有什么呢。就算是有,那也是因为您之前不在,既然皇上结束巡狩回宫,任凭什么东西都不敢再作乱了。”
康熙点点头,又问:“你觉得二阿哥像不像着了魔了?这孽障言行举止疯癫,实在令朕难堪。”
梁九功开始磕头:“奴才这样的卑贱之人,不敢妄议殿下。皇上抚育阿哥二三十年,阿哥是如何人,皇上最明白才对。”
“朕许你妄议一回。”
“……那老奴斗胆说一句,老奴也算看着阿哥长大,阿哥原来聪慧好学,文武兼备,是皇上夸过的。”
“罢,你也只敢说原来。”康熙看着家书上小小的手印,“原来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哪个做父母的不喜欢呢?”
“……”
“明日把这封信给二阿哥送过去吧,也让他看一看,那是他的孩子。”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