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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PART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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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暴风雨之夜仿佛又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村民们排斥的目光犹如万千利刃狠狠插在我的心口,我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面具怪人陷入沉默,摆出一派”我明白了”的模样,似乎完全不打算像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一样对我多加教导和劝阻。
我望着他那张莹白面具,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小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却忽然发了心绞痛,万分惶恐地跪倒在地,手里端着的饭菜七零八碎撒了一地,我赶紧上去扶他,可小公子不停地将我往门外推去,嘴里咿呀咿呀地乱叫着,我一头雾水。面具怪人前来相助,他将小公子拥入怀中,为他抚背顺气。
城主与小公子——我突然想起来他们是父子关系,但看上去不像坊间说的那样关系不好,而小公子这次的心绞痛似是非常严重,原本就弱不禁风的他突然昏厥在面具怪人怀中,差点断了气。
一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我只好选择再苟活一段日子,自告奋勇来照顾小公子,毕竟每每想起他那钦羡的目光,我就狠不下心来让他一醒来就失去了他的第一个朋友。
城里每一天都是风和日丽,每天清晨我都喜欢坐在小公子房外看城里的异类们来来往往,也发现面具怪人总在不辞辛苦地重複一件奇怪的事——收税。
一日,他路过小公子府时停了下来。
“小儿醒来了吗?”面具怪人的这句话像是酝酿了很久。
“没有。”我面无表情。
面具怪人一言不发,又是点头又是歎气,我忍不住多瞥了他几眼,又嘟哝道:“总会醒来的。”
面具怪人像是很欣慰,随后硬拽上我跟他一起走。
“在我们那儿,官老爷从来不会亲自做这些事。”我跟在面具怪人身后,行为散漫。
“我是个怪人,我喜欢事事亲为,尤其是为了我的子民。”面具怪人跟往常一样语气和缓,我听得一愣一愣。我们一边走着,面具怪人一边家家户户地敲门,收下黑匣子装进大麻袋里,我十分好奇:”黑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面具怪人打开其中一些,全都只是满满一盒粳米。怪人见我满脸疑云,解释道:”当你付出的东西是固定的,心里往往会更有安全感,所以我要求城民们每天只用上缴能装满一个小黑匣子的粳米即可。”
“你想得真多。”我嗤笑一声,想起往事,人们当然不是因为每次给的东西固定而感到安全,而是因为每个人都要给一样多的东西才感到安全,就像一个村子里所有人都过着艰辛日子,若有一家人过得顺心了,别人都会嫉妒,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面具怪人似是看穿了我,伸出手来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像是在安慰我,我不习惯,将他的手撇开,像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儿。心虚之余,我忽然察觉这座城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如此一致的微笑,不知不觉,像黎明之光在拼命地撕开我心里的黄昏天。
小公子终于醒了,但他却不愿意见我了。
隔壁长着鸡冠的大娘悄悄告诉我说小公子是个无心人,我一开始糊里糊涂,后来大娘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才对我解释道,小公子没有心,不会哭也不会笑,不愿与城里人亲近,之前主动亲近我已经是个例外了,现在疏离也是情有可原。我送别了热情的大娘,随后望着小公子紧锁的房门叹了口气。
他醒了,意味着我总算是生无可恋了。面具怪人认定有朋自远方来不能毫无表示,执意要为我准备一场盛大的赴死仪式,我拧不过,心里却很感恩这个天天想着做大善人的面具老怪物,但我现在有些放心不下他这个怪异的小儿子。娘亲常常教导我,人活一场,要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因此我决定在死前为我这可怜的朋友做一些事。
我敲了敲小公子的房门,又敲了敲,再敲了敲,始终无人回应我,一贯没耐心的我便破罐破摔,一脚踢开了房门,却发现房间空空如也!
此后是无休止的奔跑,奔跑,再奔跑,我在城中疯狂找寻小公子的下落。城里众人见了我都兴高采烈地想要为我献上仪式前的祝福,但此刻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喧闹之中,我在人群夹缝里发现一双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弯如月,媚如狐,瞳孔里住着愤怒。
待人群散开,我发现那双眸眼属于一个女人,一个身穿囚服正要被押送去监牢的女人,与她身边十几个面容憔悴的女犯人不同的是,唯有她眼神里透着不甘心。
鉴于这座城里每天都有沦为奴隶的正常人被押送去监牢,我没多想,随后决定去/中央行宫将小公子失踪的事告诉面具怪人。此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始终回头望着我的女人不久之后将会死在我的怀中。
中央行宫的台阶很长,一位扫地的僧人正在勤勤恳恳地打扫,忽然他停了下来,望向我,那一刻,我们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
我不再胡思乱想,继续攀爬着这望不见尽头的台阶,直到一个染着斑驳血迹的白衣奴女从旁边的草丛里跳了出来,挥舞着匕首想要杀我。我被袭击得猝不及防,右手手臂被奴女划破一条长长的口子,伤口迅速愈合在我的意料之中,奴女却因此吓得扔掉了匕首,无力地瘫坐在台阶上。
我一眼认出她就是方才在街市中回头瞪着我的女犯人,因为她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眸眼,我不怕她杀了我,因为我根本不怕死,但此刻我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抬起头来,依旧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我杀不了你,你走吧!”
“我们从未见过,为何你如此恨我?”
“人可以无缘无故爱一个人,自然也可以无缘无故恨一个人。”她低头盯着地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想她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转念一想,反正这座城里没一个正常人,我不必斤斤计较。当我正要走时,她忽然开口道:”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没时间。”
“听完之后我就告诉你小公子在哪儿,否则——”
“我警告你不要乱来!”我被她的话硬生生拽了回来,但又实在很难相信一个不久前还拿着匕首要杀我的人,她见我犹豫不决,忽而开口道:”我刚出生时,村里的算命先生说我眼媚如狐,是个不祥之人,于是村里人将我卖到这座城里作奴隶,从此我再也没有家。”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似乎有些动容,赶紧掐了自己一指保持清醒,既然她拿小公子威胁我,我也只能忍气吞声任其鱼肉了。她想站起来却使不出力气,我想她应该是从牢里逃出来已经精疲力竭,于是主动背着她沿她指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我都在尝试和她交谈。
“什么故事非要走到那儿才知道?”
“……”
“你怎么知道小公子?”
“……”
我很有自知之明地闭上了嘴,没过多久,我看到远处一块爬满青苔的破烂牌匾上模糊地刻着”行宫大牢”四个字,心里便嘀咕着这奴女果然有病,无非是从一个囚牢逃到另一个囚牢。奴女没有理会我心里的小九九,只是自顾自道:”又回来了。”
大牢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着,无人把守,像是被遗弃的世界某个角落。
当我不断靠近地牢深处那盏微弱的灯火,铁栅栏将我拦在灯火光晕之外,我亲眼看见一个披着火红嫁衣的小女孩浑身锁满了铁链,每一条铁链都比她的胳膊还粗,她垂着头,一动不动。在这方寸天地之间,我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无边的黑暗仍在吞噬着颤动的烛火,也吞噬着这个小女孩儿孱弱的身躯。不知怎么了,我感到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悠悠地,悠悠地攀上我的后脊梁,我冷不丁打了个颤。
奴女也看见了,她从我身上滑了下来,突然疯了似的冲上前去拍打着铁栏杆,心里的痛楚被封在紧闭的嘴里,却还是从眼里簌簌流出,她浑身颤抖,红了眼。
有那么一瞬,就短短一瞬,我产生了错觉,我觉得她很像我,或许我们能做一对惺惺相惜的天涯沦落人。
“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但她爱错了人,我没能救下她……”破碎的词句从奴女颤抖的唇齿间抖落出来,我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烛火稳定了一些,我发现铁链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待我定睛一看,那铁链上竟有一条虫,它钻进火红的嫁衣,悄悄地触上小女孩儿白皙的肌肤——不对,那不是肌肤!我全神贯注之下才发现这是一具风干已久的白骨!牢里诡异而昏暗的灯火竟然能令人恍惚,仿佛能瞥见她曾经的样貌,但这一切转瞬即逝,她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吓得瘫倒在地,随即拉住奴女焦急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奴女心如死灰地倚在铁栏杆边:”这座城里住的都是一群衣冠禽兽,他们看上去正义凛然,费尽心机取得你的信任,然后在你毫无防备之时,将你推向地狱。”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几乎不假思索。一些记忆碎片涌上我的脑海,我甚至想不出任何负面的词汇去形容我在城里苟活的这数日光景,更时常回想起与这些异类朋友们把酒言欢的点点滴滴,某日明月当空,酒意正盛的我主动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番切腹不死的经典场面,赢得掌声雷动,我开心地扔掉匕首,炫耀着自己慢慢愈合的伤口……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想了想,还是这样说出口。
奴女露出扭曲而抽搐的笑,随后拽住我的衣领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看着奴女的面目越发狰狞,我也越发心虚,冷汗直冒,奴女揪着我不依不饶:”她天生怪异体质,永远也长不大,因此被唤作童娘。然而十五年前,童娘才是这座城池的主人,至高无上,直到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来到这座城,用他的伪装骗取了童娘的真心,当童娘在鬼门关口为他诞下一个孩子后,这个禽兽不仅趁机夺走权力,还……”
奴女故意停了下来,见我面色煞白的模样似是十分满足,随后她伏在我耳边,声音变得轻缓而空虚:”把他亲生骨肉的心剜出来,然后吃掉了。”
我猛然将她推开,害怕得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脑袋一片混乱。我拼命告诉自己,故事里的人应该离我很远很远,远到跟我毫无关系,我可以袖手旁观。
奴女不再看我,转头望向她唯一的朋友,几乎已是神志不清的模样:”童娘,今生太短了,让奴女下辈子再报答您……”
尽管我尚未完全缓过神来,但也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这才发现奴女的白色囚衣已被渗出的鲜血染了个透,红得就像在地狱绽开的业火红莲。
看着看着,我鬼使神差地流下眼泪来,奴女在虚弱之下对我招招手,我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任她倒在我的怀中,我才察觉白衣之下竟无完肤,原来她已经伤得如此之重,却还执着地撑到现在!
奴女有气无力道:”我有一双令人害怕的眼睛,能看穿一个人,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有情有义我配不上,但你救了我,让我不至于无情无义。”我皱起眉头。
奴女难得露出一个笑容:”如果下辈子有个人无缘无故爱上你,愿你还记得她曾经想要杀了你……”
我分不清她是认真还是打趣,但此刻她的眸子里不再怨恨着什么,也渐渐失了光芒。
奴女已然完成生命中最后一场歇斯底里,我垂下头,将她搂在怀中,久久不曾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