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记》清醒一点

1、PART 1

　　众人缄默，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此刻正反射着炽热的阳光，光芒疯狂地扫过我几近眦裂的眼角。随后我高举匕首，再生生地刺进腹部之中，那一刻，人群爆发出惊呼声。我咬紧牙关，再决然地将匕首拔出，将其重重地扔在地上。

　　这一连串潇洒的自杀动作，令我看起来像个英勇的死士，但我知道，我只是个异类。

　　那本该血流成河的创口，此刻正慢慢地愈合了。

　　“喔！”围观的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几乎想要涌上来将我抛到天上去。

　　前方面色惨白的小公子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他原本犯了极其严重的心绞痛，但此刻他踉跄到我跟前，颤抖地握住我的手：“你快逃！逃得越远越好！这座城里没有一个正常人！”

　　我注视着他，犹豫许久，叹道：”我也不是正常人，我是个半人半妖。”

　　我与眼前这位小公子相识于半柱香之前。

　　那时，我刚刚走进这一座陌生的城池，街上充斥着奇形怪状的人类，或长着两个脑袋，或少了一双眼睛，总而言之，十分怪异。正当我毫无头绪时，前方传来了男子痛苦的叫声，我赶紧跑上前去，发现小公子捂着心口跪在地上，话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四周的人都闻声而来，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手帮助他，我站出来了，同时也为自己招来了这场切腹的横祸。

　　“我怎么没见过你！”
　　“你怎么跟我们不一样！”
　　“这座城里容不下不一样！”
　　……

　　几乎快被群起攻之的时候，我回想起入城之时城门上写着”非异类不得擅入”，左思右想后，立马夺过身旁一位小贩手里的匕首，高呼：”我跟你们是一样的！”

　　话音一落，众人缄默，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终究没有选择离开，因为比起之前我所遭遇的，眼前根本算不了什么。

　　小公子虽是极力劝我离开，却又似是舍不得我这个外乡人，便将我暂时收留在他的府上。他始终面无血色，手脚也是异常冰凉，整个人瘦的几乎只剩骨头，还穿着一身薄薄的白衫，像一双快修炼成仙的虫。为什么唤他小公子则是因为，他是城主的小儿子，虽与他父亲关系不好，但也算身份尊贵，只是性格孤僻阴暗，鲜有人敢亲近。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都是我在去小公子府邸的路上，人们七嘴八舌强迫灌入我脑中的，而我又不争气地记下了。

　　“我们算是朋友了吗？”小公子为我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惶恐地看着我。

　　我也惶恐地看着他，手足无措之下只好接过茶水，犹豫地点了点头。

　　小公子似是眼眸添了几分亮色，说话也提起了几分精神，道：“我从来没有朋友，现在有了！”

　　我看着他深陷的眼窝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我想他应该不是坏人。

　　小公子告诉我，这座城只接受怪异的人，越怪异越好，他见过人头鸟身的，也见过脑袋上长着鸡冠的，却从未见过像我这样半人半妖，刀刃杀不死的人。

　　“你一定会大有作为。”小公子对自己钦羡的目光毫不遮掩。

　　此时，一阵咕噜声从我的腹中传出，我望向小公子，小公子也望向我，然后我俩同时笑了出来。他为我准备饭菜去了，我神情恍惚地放下茶杯，又渐渐觉得眼皮乏重……

　　同样是匕首落地，几天前的一次落地，我的父亲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的表情绝望而无奈，但比起生不如死，不如一了百了。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农夫，过着日复一日挑水劈柴的生活，如果他没有救下一双受伤的白狐，他将平安地度过这一生。然而世事总是这样阴差阳错，白狐报恩，终是成了我的娘亲。

　　娘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无论是皮相，还是一颗为人的真心。

　　但这样举世无双的美丽却被村里人无情地摧毁了。他们强行分开父亲与娘亲，一边对着父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边放了一把滔天大火烧死了他的结发妻子。而我则在角落里亲眼目睹父亲心灰意冷之后，掏出了腰间的匕首……

　　“不要！”

　　我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此情此景大约成了我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梦魇。

　　“孩子，你很苦。”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正坐在我身旁，窗纸透出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轮廓，但我却看不清他的脸。我吓得从另一侧滚出一圈，叫道：”你是谁？”

　　那人侧过身子，如水的月光洒在他那张带着笑意的莹白面具之上，他拥有一副极其有温度的嗓音：”如果可以，我是你的朋友。”

　　我对这种大半夜闯入别人房里还声称是来做朋友的行为表示非常费解，于是不客气道：”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谁！”

　　“年轻人，你白天的英勇举动已经传遍了整座城，你很幸运，你天生怪异的体质无形中驱使你来到了这里，这里会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这个人总是不老实回答问题，但我好像莫名其妙就明白了什么：”你是城主？”

　　我白天剖腹的举动是不是英勇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绝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来到这座城池的——

　　父亲自刎后的血还未凉，焚烧娘亲的火焰还未熄，我就被几个强壮的人从角落里揪出来了。我红着眼挣扎着，嗓子已经喊破，他们个个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我，而我像看着仇人一样看着他们，我恨，我反抗，但我很无助。随后他们拿着长短不一大大小小的刀枪棍棒插进我的后背，将我丢到了阑珊的火堆之中。

　　村民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也包括那些曾经嘘寒问暖的人，他们此刻像逃避瘟疫一样，头也不回。这时刮起了一场暴风雨，我在湿漉漉的火堆中奄奄一息。

　　我没死成。

　　狂风几乎能将我卷走，在密集的雨幕之中，我找不到娘亲也找不到父亲，我像风中残烛，踉踉跄跄朝崖边走去。背后的伤口已经在慢慢愈合，但心里的千疮百孔却永远无法愈合，我是个怪物，现在还成了孤儿，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任何一个生的理由。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已经令一个普通的家庭面目全非。

　　世间已经容不下我了，但我的死好歹是我自己决定的，这令我感到欣慰。欣慰之余，我纵身跳下了悬崖，非常决绝。

　　当我怀着死的决意坠入崖底的湍流，流水又将我带去了遥远的下游，随后我在一个陌生的河岸苏醒过来，恍惚中我摸了摸背上的伤口，又反复拍打自己的脸，最终确认了一个绝望的事实——我没死成，且毫发无伤。

　　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质问面具怪人：”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面具怪人摊开双手：”他们不需要你，我需要你，我是个惜贤的人，希望你能在城里留下来，你一定会大有作为！”

　　我回想起之前与小公子的谈话，他曾说过这座城对”怪异”有着深深的迷恋，而我恰好是城里从未有过的”怪异”。想至此处，我开始嘲笑自己，嘲笑一个被所有人厌弃的半妖少年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得到别人的赏识，然而：

　　“对不起，我对大有作为不感兴趣。”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去死。”

　　一阵微风渐起，从窗纸缝里渗了进来，丝丝凉意在屋内蔓延开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