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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余下的暑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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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妹妹便开始做她最喜欢的事——读书,我陪她进入房间。她的房间到处是粉色的,书桌是粉色,被子是粉色,连电脑全身上下都是粉色,一看就是妹妹在对颜色搭配没有丝毫概念的情况下逢粉就买,放在我爸这个单身老干部装出的“新中式”房间中,显得极其格格不入,视觉上有些滑稽,不过这对一个盲人来讲也无所谓吧。而且女孩的房间本应整齐可爱,带着一点淡淡的奶香,而她的房间一走进去就是一股黄色牛皮纸的味道,闻着像个库房。这是因为整个房间,书桌上、书架上,都排满了盲文书和她的练习册。盲文书就是这样,因为每一页都是凸点字,一本就要很厚,看起来一大堆,实际上没有多少内容,妹妹都读过,已经不太感兴趣了,有些码得高的上面已经沾了灰。这几天,她正缠着我讲刘慈欣的《三体》,一本《黑暗森林》的字书正躺在她的床头,等着我读给她听。
我便和妹妹坐在床边读书。妹妹抱着她一人来高的布狗坐着,背靠着墙,头微微低着,眼睛睁得圆圆的,钟摆般规律地来回摆动,听得很是出神。这种科幻小说里面大段大段的都是“高维粒子的低维展开”“太空电磁发射导轨”“大片弥漫的星际尘埃”“线性透明的宏原子核”这种生冷晦涩的理工男描述,作为一个完全没有视觉能力的残疾人,还是女孩,不知道她怎么能理解的。
“你知道‘高速运动的物体穿过星际尘埃留下的尾迹’是什么意思吗?”我读着读着,会停下来确定她的思路是否跟上。
她扶着下巴认真思考,眼睛也盯着一旁反复抽动:“嗯……对我来说有点难呢……大概跟扫把扫地似的感觉?扫把一扫,尘埃就没有了。”说完,她的眼睛垂下盯着床,脸颊一红,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科幻,没想到这么难懂,原理的部分我就囫囵吞枣了,但大刘的文字真的很美,你再读一遍刚才那里,就是面壁者泰勒到达时,从那开始。”
我翻回到那页,读道:“泰勒到达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一出车门,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一天中最柔美的阳光撒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边的草坪上,罗辑一家正在享受着这尘世之外的黄昏。泰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丽的母亲,她仍是少女的样子,倒像是那个一周岁的孩子的姐姐。距离远时看不清,随着他走近,注意力便转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小生命。这孩子像一个美丽的干细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状态。母亲和孩子在一张大白纸上画画,罗辑则远远地站在一边入神地看着,就像在卢浮宫中,远远地看着他所爱的现在已成为母亲的少女一样。再走近些,泰勒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边的幸福,那幸福就像这夕阳的光芒般弥漫于伊甸园的雪山和湖泊之间。”
不知道在妹妹的世界里是怎么想象“夕阳将光辉洒满雪山、湖泊和森林”这样宏大的景象的,但她显然能理解,当她听完时,脸上露出宁静满足的笑容,闭着眼睛,把脸埋进布狗里,说:“好美啊,我最喜欢这段了。”
“可惜这种美终究是短暂的,是虚构的。最后庄颜还是走了,伊甸园也没了。”我说。
“嗯,但是如果我是罗辑的话也不会后悔呢,起码能在‘黑暗森林’里留下几年美好的记忆。不像我,一辈子都走不出我的‘黑暗森林’。”说到这里,妹妹突然有点伤感起来。她的眼睛向上翻着,像在凝视虚空,眼圈有些泛红了。
“妹妹。”我爱惜地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她便丢下布狗,一下扑进我怀里。
“哥你知道吗,‘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不只是海伦凯勒的梦想,也是我们全体盲人的梦想。”妹妹低着头说,“我也好想,别说三天,让我能看见一天,让我看看你们的样子,让我看看夕阳洒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每天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都只有一团朦朦胧胧,连颜色都叫不出来的光!”
胸口上湿湿的,妹妹哭了。我的心里好酸,没想到书中一段文字就让她哭成这样,她平时是鼓着多大的勇气在生活啊。
“妹妹,你不是一个人,爸爸,妈妈,我,沈子琪,还有艾阿姨,我们都会帮你的呀。”
“那要是你们都走了呢。”她抽泣着说,“爸妈已经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子琪不知道还能不能同班,艾阿姨也不知道还能在我家做多久,哥哥你也面临着高考……没有你们,我怎么办啊。”
“妹妹,哥向你保证过,上了大学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让自己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啊。”妹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
她哭得狂风暴雨,我心里也是波涛翻滚,我多想告诉她,不需要害怕,自己会一辈子照顾她,永远永远。可自己毕竟只是哥哥,此刻只能沉默,任她捶打发泄。
“她……没事吧?”艾阿姨提着拖把站在房间门口关切地问。
“额……没事的,就是刚刚读了个感人的情节……”我说。
妹妹突然意识到艾阿姨还在家,我俩表现得似乎有点过分亲昵了,连忙收住哭声坐起来,抹了抹眼泪,说:“我没事,不用担心的,艾阿姨。”
“那就好。你们先学习吧,玉涛有事叫阿姨哈。”艾阿姨转过身去时,还冲我神秘地甩了个眼色。我的脸刷地红了,她是不是已经误会了?
“完了,艾阿姨是不是误会了?”我递给妹妹一张湿巾,低声说道。
“误会什么了?”妹妹一边擦脸一边反问我。
“误……”此刻不宜解释,否则越描越黑,我刚鼓起腮帮,又泄了气,“好吧,我确实是。但是我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啊!”
“那我不管。”妹妹眨眨眼睛,俏皮地一轮,“反正我也很喜欢哥哥的,咱俩半斤八两啦。”
艾阿姨打扫完卫生,洗好衣服,就离开了。我继续为她读了会书,读完了泰勒自尽,雷迪亚斯被愤怒的人民砸死,庄颜带着孩子离开,罗辑坠入冰湖,悟到了射向天空的神秘咒语。读着读着,感觉嗓子有些疼了。
妹妹听出我声音哑了,便从布狗身上抬起头来,说:“哥,你累了,先休息会吧,我玩会电脑。”
“好。”我扶她下到地上,替她理好床单。
妹妹坐上椅子,打开她那台粉红色的电脑,拖出键盘鼠标,但桌面上空空如也——没有显示器,想来也是,她并不需要什么显示器。只见她戴着耳机,右手撑着头,左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和我一样,也是一个资深阿宅了。她的目光在桌后的白墙上游弋,不时轻笑两声,然后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打字,但由于没有显示,我这个普通人,一点也不明白她到底在玩什么。
“妹妹,你在电脑上玩什么呀?”我有点感兴趣。
她没有回答我,耳机里的声音已经大得溢出到房间里了。我上前撩开她的头发,取掉她一半的耳机,说:“喂!”
她吓了一跳,脸稍稍侧向我,说:“怎么了?”
“我说你在玩什么?”
她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哥,耳机不是在你手上吗,你听听。”
我刚一戴上耳机,头轰地一声就炸了。只听电脑里正播放着一首劲爆的美国摇滚曲,那鼓点仿佛美国的轰炸机群在头顶盘旋,主唱嘶哑的声音就像德军的班用机枪。更诡异的是,还有一个外星语一般的叽里咕噜声,竟然盖过了这嘈杂的音乐,它语速极快,我一个音节都听不清楚,只知道其中信息量巨大,但耳朵和大脑都完全跟不上。
“怎么样?”妹妹从我身体的一颤中感受到了我的震惊,眼珠子快乐得上蹿下跳。
“我……完全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只是没想到妹妹你喜欢这种风格的音乐。”
她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桌子:“你和妈妈的反应一模一样!”
“所以这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盲校的棋牌群,我正在和子琪联桥牌呢。啊,该我了,我看我就叫……4C吧。”
她说到桥牌,我终于从外星语中听出了“草花A草花J草花8草花5红桃10……”但很快又迷失了。
“这读屏软件的声音也太快了吧,你是怎么听懂的?”我疑惑地问。
“多听就能听懂了,熟悉了还有画面感呢。”
“我是不成了。”我无可奈何地笑笑,把耳机塞回她耳朵里,“我也去玩会,有事叫我。”
于是我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打开我最爱的网游,随便做了几个日常,刷了两盘随机副本,时针逼近6点,我便关了电脑,来到妹妹房门口。透过房门看到她正趴在桌子上打盹,我便悄悄地走到她身后。此时日头正西,她枕着一本打开的盲文练习册,上面还盖着格子和笔,一部分已经被写上了点字。她脸朝窗户,双眼闭着,长发铺撒在桌面,一束阳光正照在她脸上,把她秀气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
她真的好漂亮啊。就这么看,她和正常人哪有一点区别啊。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浑身一震爬起来。
“刚刚写作文呢,写着写着就睡着了。”她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几点了?”
“快六点了。”我答道,“你写什么呢?”
“我念给你听。”她微笑着,把练习册翻到凸起一面,十根手指抚摸着点字,仰起头念道:
“银河里流淌的是香甜的牛奶,刚刚没过我的膝盖。月亮是一条弯弯的小船,正在缓缓向我驶来。开船的是一群洁白的兔子,每一只都毛茸茸塞满了棉花,摸着就像云朵。它们载着我穿越河流,头顶是无数星星的风铃。风铃随着风摇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妹妹喜欢语文,喜欢作文,我原就知道,但还是第一次听她念,没想到写得这么好。因为眼睛看不见,她对形象的描述都是触感和听觉为主,但她想象力丰富,意外地带着另一种画面感。我看着她微笑着,一边用银铃般的声音念着优美的文字,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一边扑闪扑闪地盯着虚空,感觉心都化了。
“啊,还有个结尾没写……”她念完,收回目光,半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道,“怎么样,哥?”
我啪地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大声说道:“大神,哥给你跪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说:“哪有那么夸张啦,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斤两。别演了,快起来啦。”她伸出手来拉我,两只小手在空气中划拉,我一下子接住,反而把她从椅子上拖了起来,反手抓起一件T恤套在她头上。
“咱俩宅了一天啦,现在天也快黑了,吃完饭去附近公园转转吧。”
与小区一条马路之隔的是一座幽静的小公园,公园虽小,其中却有一个长满荷叶的美丽池塘,妹妹的小手紧紧攀着我的臂弯,我带着她登上池边假山上的一座小亭子。暮色沉沉,暑气未尽,我俩来得尚早,公园倒还幽静。
“好啦我们到了,这里怎么样?”我把她的手轻轻放在亭子的栏杆上,让她的脸面朝着整个公园,如果她能看见,那么这个位置,便能把整个池塘的暮色尽收眼底。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说:“空气里都是荷花的清香!”
“所以特意早点出来,现在就咱俩,等到7点半以后,这个公园就是老年人广场舞的菜市场了。”我笑道。
“来得早的确清净,就是好热啊。”她笑着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是空调屋里舒服。”
“没事,你闻着这荷花香,听着四周的虫鸣……”
“少催眠我了,那不是蝉叫吗,听着更热了!”说完,我俩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一点小小的亮光落在手边的栏杆上,我连忙将它扑在手里。
“抓住了!”我兴奋地叫道,“是萤火虫!我们运气真好!妹妹你看!”我将手掌稍稍打开一条缝,那只黄黑色的小家伙正在在我的掌心鼓翅膀。我碰碰妹妹的手,让她伸出一个指头到我的掌心,她触到了那个不安分的小家伙。
“这就是萤火虫啊,原来有个硬硬的壳,我原以为是很软很软的,跟棉花糖一样。”妹妹转着眼睛,“哥,它是不是很漂亮?”
“它很漂亮,翘着肚子一闪一闪,发着黄绿色的光,在向你示威呢。”我说道,“妹妹,都说向着流星许愿,我看这萤火虫一闪一闪,倒也像是天上的流星。暑假快结束了,我们也向它许个愿吧。”
“好呀,哥哥你先说。”妹妹站直身子,饶有兴趣地等着。
我把萤火虫举起来,说道:“我祝爸爸妈妈在非洲吃得好,工作得好,不生病,天天开心,晚点回家也行!”
“切,太功利了。”妹妹说道,“换我换我!”
“你说吧。抓着我的手说。”
妹妹两只手抓住我捧着萤火虫的手,微微张开眼睛,视线仿佛穿过了遮挡,盯着那黑暗中的一点光芒。她微微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考虑,然后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希望一直一直和哥哥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我一下子愣住了,小虫从我松开的指缝中飞了出去,像一颗真正的流星那样,投入暮色中不见了。
我的脸红得发烫,心怦怦直跳,反抓住妹妹的手说:“好妹妹,你刚刚说什么?”
“不知道,忘了。”妹妹目光闪烁,低着头吃吃笑着。
“你再说一遍?”
“给你说忘了嘛!”
“再说一遍,就一遍!”
“哎呀,愿望说两遍就不灵了!”
“你再说一遍嘛……”
夜幕降临,长夏将尽。短暂的暑假终会结束,而一些新的东西却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