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男爵小姐与年轻的扈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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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位国王。
尽管按照爵位排序，他仅仅是个从男爵……但是，比起大多数只剩下爵位和徽章的公侯伯子男们，汉斯•斯威特豪森老爷确实阔得像个国王，斯威特豪森夫人——无论是第一任还是第二任——也确实美得像个王后。农夫和小贩从施瓦本山脚下路过时，都会满怀敬畏地摘下帽子，向远处的斯威特豪森公馆遥遥致意。打红胡子腓特烈淹死的那年起，这座古老的石头公馆就高高矗立在山丘上，俯瞰着四周的林地和农田。
在所有的产业当中，有一处名为舒施博格的小农庄，十年前才由几个自由农呈献于施威特豪森老爷名下。夏天的时候，这里有的是金黄的小麦田、绿油油的燕麦田和堆满草垛的草场。如今却是初冬，一切鲜艳的颜色已经褪去。雾和霜在低矮的农舍与畜栏间降下，在红浆果和猎狗的鼻尖上闪着光亮。风从那里低矮的灌木丛那头一路呼啸狂奔而来，折断干枯的树枝，从石块的缝隙间钻进舒施博格大宅。
同后世油画里反复出现的“德意志北方大宅”不同，舒施博格大宅是典型的南部山地农庄，五六个房间错落排开，由几扇咯吱作响的木门联接成一个整体。其中有一间，也许原本是所有房间中最豪华的地方。墙上悬挂着大张的兽皮，地上铺的蔺草才更换不久，长条木桌上甚至铺着的绣花桌布，上面被磨出的小洞已经被很巧妙的织补起来。就在三天前，所有农夫和他们的妻子受邀在这里大吃大喝，唱唱跳跳庆祝圣马丁节的到来。那时候屋子里还充满了温暖的火光和欢声笑语。可一转眼，热闹就被冷寂取代。眼下火炉里就只剩下一块木柴，一点火苗也没有。面对寒风的挑衅，房间里的人除了打打喷嚏，再把身体蜷得更紧些外，再作不出任何更有力的答复。
“能允许我去取一些木柴吗，尊贵的维奥拉小姐？”
在房间里第三次响起喷嚏声后，终于有人说话了。这是个高而瘦的少年，虽然穿着扈从的制服，却有一头媲美王子的灿烂金发。人们管他叫忠实的斐迪南，所以尽管鼻尖冻得有些微红，他依然笔挺地站在地板上，完全遵从于《见习骑士及骑士扈从行为准则》里的教条。
闻言，维奥拉•斯威特豪森小姐抬起头来，一幅被人打断阅读极为不悦的模样。虽然刚才三次喷嚏都出自于她，但是她望向扈从的眼神，与其说是对属下忠心耿耿的赏识，不如说带有一点少女特有的难堪和恼怒……对斐迪南的请求，她既不恩准，也不驳回，只是一言不发再次转向膝头的手卷。仿佛只有从那些幼稚混乱的故事里，她才能得到一点点热量。
斐迪南很熟悉这本粗糙的手卷。在施威特豪森公馆时，他就不只一次看到维奥拉小姐将在这本书摊在围裙上。那时候这本书总是翻到固定的一页。他还记得，那上面画着一个大窗户，窗户上嵌着一个侧面头像，勉强能辨认出这是一个女人。
还有不算几行好看的斜体字在图画下写道：
严冬时节，鹅毛一样的大雪片在天空中到处飞舞着，有一个王后坐在王宫里的一扇窗子边，正在为她的女儿做针线活儿，寒风卷着雪片飘进了窗子，乌木窗台上飘落了不少雪花。她抬头向窗外望去，一不留神，针刺进了她的手指，红红的鲜血从针口流了出来，有三点血滴落在飘进窗子的雪花上。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点缀在白雪上的鲜红血滴，又看了看乌木窗台，说道：“但愿我小女儿的皮肤长得白里透红，看起来就像这洁白的雪和鲜红的血一样，那么艳丽，那么骄嫩，头发长得就像这窗子的乌木一般又黑又亮！”
当然，这么长的一段话里有好些单词都是年轻的扈从不认得的。不过当时他还算是维奥拉小姐眼里忠实的斐迪南。出于信任或者其他情绪，小姐时不时会召他前来，然后念这段故事给他听，听得他几乎已能倒背如流。每次念完故事，小姐还会眨着眼睛问：
“母亲大人真的这样希望吗？”
每次斐迪南总是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属下窃以为这绝无可能。”
众所皆知，时下早已不是深色美女的天下。在微黑的肌肤和红润的双颊流行过后，最近五十年的美女标准已经变成：纤细，平胸，缺乏血色，头发颜色更要淡如亚麻。斐迪南对过世的第一任施威特豪森太太毫无印象，但是他相信没有哪个有身份的贵妇人会希望自己的女儿生得有违大众审美观。
这种回答对白肤红唇一头黑发的维奥拉小姐不啻是一种侮辱。但是，既然他叫作忠实的斐迪南，自然永远都只说该死的真话。
也许正是这样的真话说得太多，某一天起，他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维奥拉小姐眼里不忠实的斐迪南。那娇嫩的小嗓子再不会在他耳边呼来喝去：
“忠实的斐迪南，扶我下马！”或者“快把球捡起来，忠实的斐迪南。”
从他奉施威特豪森夫人——当然是现任的施威特豪森夫人——之命，护送维奥拉小姐前往舒施博格养病的那天开始，维奥拉小姐看他的眼神，就变得像这房间里的空气一样冰冷。
主人的态度并不应该影响一个好扈从尽忠职守，但是总会让一颗忠实的心感到委屈。特别是在此节日之际，他奉施威特豪森夫人之命来到农庄呈送礼物，却只得到如此冷遇。
不得不说，现任施威特豪森夫人对待继女很是大方。她的礼物包括：三口羊皮箱子，一口装着华美的丝绸长裙，裙摆和壁襟上缀满了西西里亚花边；一口装着毛皮斗篷，滚着毛茸茸的白鼬皮的镶边；一口装着顶镶宝石的帽子，帽檐下拖着长长的面纱。还有两只做工精美的银匣，一只里面是大马士革香膏，一只里面是叙利亚香粉。除了这些讨妙龄少女欢心的时髦玩意儿外，还有几只篮子和水壶，里面盛的食物虽不如衣饰昂贵，却都是最合维奥拉口味的，更显出送礼人的体贴细致。
所有礼物中最贴心的要数房间里侍立着的金发少年。
施威特豪森夫人在信里很亲切地表示，为了亲爱的继女在舒施博格住得更舒适，特别派遣几名机灵的扈从和仆人前来伺候。她特别提到了忠实的斐迪南，他既是从男爵老爷的心腹扈从，又是他的教子，更是维奥拉小姐的童年玩伴。有了他的陪伴，维奥拉的乡居日子想必会更加愉快。
这是维奥拉无法拒绝的好意。所以她穿上了丝绸长裙，披上了毛皮斗篷，并且准许忠实的斐迪南在屋里呆着，好像他是一张椅子或者一口柜子或者一件随便什么家具那样。
比北风更冷的就是这种沉默。
现在，忠实的斐迪南决心打破这种沉默。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铜铃来。这原本是农夫的创造，他们发现用铃铛来召唤羊群和召唤牧童都一样有效。农庄主和贵族老爷们很快利用并推广了这项发明。铜铃摇一摇，很快一个女仆就应声前来。
“请取一只陶碗。”斐迪南温和地吩咐道。
女仆却紧张得涨红了脸，最后结结巴巴地告诉这位大人，在舒施博格只有木碗。听到斐迪南说木碗也可以后，她立刻飞奔出去，既忘了行礼，也忘了关门。
斐迪南皱皱眉，考虑在新年的时候送一本《女仆、厨娘和保姆行为手册》给这个缺乏训练的姑娘。也许他还需要去施瓦本哈尔的印刷商那里购买更多的书，比如《小厮和马夫行为手册》，《如何管家以及30道精美菜肴烹调方法》……来到舒施博格虽然还不到一天，他已经发现这里环境简陋，既没有专门的客厅女仆，也缺乏手脚利索的小厮。厨娘充当管家，她还是农夫格莱弗的妻子，而农夫格莱弗正是舒施博格大宅的所有人，舒施博格农庄的管理者，名义上是接待维奥拉小姐静养的主人。
木碗很快被取来。斐迪南从礼物堆里翻出一只铜壶，倒出些琥珀色的液体来。
“至少请您赏脸品尝一下这个。”
他成功地又一次打断了维奥拉的阅读。
“这里面混合了什么？水银？乌头汁还是毒芹碱？”少女飞快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双手合拢，神情无比悲悯地看向端着木碗的少年：“我宽恕你，也愿慈悲的天父宽恕你的所作所为，因为你并不知道你的忠实将你引上了怎样罪恶的道路。”
如果《见习骑士及骑士扈从行为准则》允许在主人面前叹气，斐迪南早已长叹出声。
“这是纯正的新酿蜂蜜，采自您最喜爱的苹果花。夫人认为它的甜蜜滋味会带给您一些美好的回忆。厨娘朝里面兑了一点淡啤酒，严格按照您从前喜欢的比例。她保证味道既不会太甜，也不会太辣。在冬天喝上一点只会有好处，完全不会有损您的玉体。”
维奥拉看看他，又看看琥珀色液体。
“好吧，既然忠实的斐迪南永远说真话……”她接过木碗喝了一口，不等斐迪南露出满意的微笑，就继续悲悯地对他说：“这一次是真正的蜂蜜酒，下一次会是什么？我记得你很擅长弓箭，而且有一把特别锋利的匕首，是不是？我知道，就在离舒施博格南面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树林，有橡树，也有梣树。树木生得非常密集，在这样的冬天，连捡柴禾的穷老婆子都不朝那里去。如果你要完成使命，那里倒是命运指引的最好选择。”
这样的疯话，早在施威特豪森公馆里，斐迪南就听过了很多次。这就是维奥拉小姐被送来农庄静养的原因——歇斯底里症。从七岁起，她的小脑瓜就开始变得不太正常。家里的保姆和女仆都能够证明，维奥拉小姐不只一次告诉她们，她的继母，现任施威特豪森太太是个女巫，并且心怀叵测，将用尽一切办法让她死于非命。这种疯话不仅大逆不道，更会给体面人家造成丑闻。施威特豪森老爷不得不听从医生的嘱咐，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让她休养。医生说得好，至少在舒施博格这种穷乡僻壤，怎么样的疯话都不太可能变成流言。即使变成流言，也没有人相信堂堂从男爵的长女，斯威特豪森公馆以及名下采邑目前唯一的继承人会出现在那样偏僻的乡下。事实证明，舒施博格确实是太安静了，安静得施威特豪森老爷几乎忘记有这么一回事和这么一个女儿。倒是斯威特豪森太太总会很体贴地在新年和节日的时候送来礼物。
医生曾经说过，对歇斯底里患者要表面上绝对顺从。
于是斐迪南毕恭毕敬地说：“如果您有兴趣打几只斑鸠或者兔子，我愿意随时陪同前往。”
这个回答让维奥拉露出了“我就知道”这样更笃定的神情。然后她把书翻到画着猎人和少女的一页上，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像是反复确认着什么。最后，她勇敢而坚决地抬起头来：“那就走吧，让我们尽快解决这一切。”
斐迪南表示绝对服从。
不过他同时又无比谦卑地指出，正餐的时间就快到了。今天的菜色里碰巧有一只来自施威特浩森夫人善意馈赠的孔雀，把这禽鸟艳丽的尾羽拔去后，肚子里塞满茴香和欧芹，在炭火上慢慢烘烤上几个钟头将是相当的美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只孔雀是从男爵老爷亲手射下的，这种烹调方法也是他亲口传授的。
于是维奥拉小姐暂且按捺性子，享用了一桌不错的饭菜。
搁下餐刀后，她再度提出前往树林的要求。然后被告知，厨娘正在准备第二餐时将呈上的鸡蛋果馅饼和蜂蜜蘸烤苹果，而且完全按照施威特豪森公馆里的老方法。
“你的小册子上有没有说，夜幕降临以后再陪伴女主人出游是不合规矩的事情？”热乎乎的烤苹果和新鲜蜂蜜果然令人心情好转。这样的发问虽然听上去不太友好，实际上倒没有什么恶意。斐迪南甚至注意到，年轻的女主人唇角在一瞬间曾经微微翘起。
“您说得很对，这的确是不合规矩的。”他顺从地微微躬身，离开房间，好让从男爵小姐能够像一切守规矩的小姐那样带领女仆们纺纱织线度过这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从男爵小姐与年轻的扈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