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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Won but Lost(2) ...

  •   【钻石王牌】棒球少年-144

      一百四十四、Won but Lost(2)

      1、祖父

      每到暑假,我都会和父母去到乡下去看望祖父家里。

      祖父今年已经70多岁了,但身子骨却很硬朗。在几年前祖母走后他就开始一个人生活。每天6点起来晨跑做操,然后开始繁忙的家务,烧水做饭,打扫卫生····一番忙活之后到了下午,他就会搬起一把椅子坐到庭院里,泡一杯茶,望着夕阳西落,天色昏暗,他才收拾东西返身回到屋内。祖父过着重复且枯燥的生活,只盼着每逢暑假我和父母去看望他,同他多待几天说些体己话。据父亲说,也只有那段时候祖父的脸上会带着笑容。

      可我其实不太能与祖父相处得来。尽管父亲一再说了,祖父对我有多么的关心,可每当我到乡下去看望祖父,与他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后,我看着祖父皱着眉头,一张脸拉得很长,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疏离感向我一再问话,而内容却像电视里演得智力问答节目似的:

      “今年上几年级了?”他问。

      我答:“四年级了。”

      “学校的课程还轻松吗?”他过会儿又问。

      我答:“还应付得过来。”

      “考试拿了第几名?”他再问。

      我答:“百来名。”

      ······

      诸如此类的问题不胜枚举。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要被这样问上一遍。我算是耐心回答着的,毕竟父母都在旁边看着,也不好太发脾气。不过来来回回次数多了,我也只能做到耐心回答了。除了他问出的一些问题,其他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多说。

      我想父亲是知道我的难处的,所以对我的冷漠没有多加干涉,只会在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敷衍态度时在一旁痛痛地呵斥一声。这样的态度自然被祖父看在眼里,他是看得出来我与他并不太亲,彼此的话题又已经横跨了两代,情感与年龄上的沟壑让我们两难以进行平和的沟通,不过他却不太在意。祖父对幸福与满足的要求已经低到我们一家能在一起就好,因此就算我与他无话可说,或者对他的问话态度淡漠,他都表现得没怎么放在心里。

      不过在例行话题过后,他还是有意去靠拢我们俩唯一的话题点,棒球。说起棒球就不得不提我们一家与它的缘分。祖父在年轻时曾打入县大赛前几名,后来一度有意向加入社会人球队,却因为大腿拉伤错失机会。秉承他理想的父亲在高中时期打进甲子园,成功进入了职业棒球界。而我则是从小就喜欢棒球,并立志成为父亲那样的强大打者。

      我们或许就是所谓的棒球之家,而在这样的家庭下,棒球则成了我和祖父之间唯一能聊下去的话题。

      祖父在说起棒球时脸上总带着沮丧的表情。他说现在乡下的田野里已经不流行接球游戏了。虽说这种迹象从父亲那一代就已有萌发,但到了我这一代,老人家们突然发现周围公园盖上了柔软的草皮,水坝的草地上多是小孩们围着球门射击。放眼望去居然已经没多少人在玩棒球了。祖父对我说起他的担忧,说棒球这项游戏恐怕哪一天后会像他们那一代一样老去。我是不赞同他这个想法的,也没将他的忧虑放在心上。

      有一次,他对我说起以前的故事。说自己之所以到老身体还算强健,得益于年轻时球队教练为他养成的好习惯。那时的棒球训练远要比现在严酷,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晨练,一天辛苦训练,到了晚上还要帮学长们打杂。棒球部也管理得十分严格,一不听话就会被教练和队长体罚,祖父一开始也是个刺头,只不过到了后面实在被打怕了,只得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地度过了一年捡球时光,一年板凳时光,到了三年级的时候终于有机会摸上球了,给了对手狠狠地一击。提起这段记忆时祖父的脸上没有畏惧,反倒是一脸自豪的笑容。仿佛那些被他忍受下来的苦难,已经成为他胸前的光荣勋章。每逢与人交谈起了兴致,便要昂首挺胸,炫耀起那个严酷的教练与球队。可听完的我却顿时发起火来,大骂起一个头发花白、有着血缘之情的七旬老人。“为什么不反抗?那些欺压你的人都是坏蛋!都该受到惩罚!”

      我那时也是被冲昏了头脑,居然朝祖父发起脾气,等到老人家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话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失礼的举动。但即便一面想要道歉,一面却又拉不下脸,还是跑到门外抽烟的父亲听到动静后冲了进来,狠狠教训了我一顿。

      父亲一向溺爱我,不愿打也不愿骂,大多时候我被教训都是因为没令母亲满意。而那一次对祖父做出的失礼举动让父亲大发雷霆,罕见地对我做出了惩罚。我被拉到从院子里脱了上衣,跪对着敞开门的屋子,以往对我嘘寒问暖的祖父那时坐在被炉边上看也不看我一眼,垂着眼帘像是要睡着了。我觉得心酸,心里不断地埋怨着面前那个年迈的老人,后来我的父亲从树底随便找了根木棍,朝我背上又摔又打,被痛苦逼得大哭大闹的我甚至开始怨恨,发誓再也不要来乡下。

      那天晚上被教训后我回到卧室,祖父跑过来查看我的情况。老人也没管我当时的脸色,见了只是说,即便那时候吃了苦,他也觉得没什么,他真心感谢那些陪他一起度过苦难的人们。

      我没告诉祖父的是,我厌恶苦难,更痛恨那些将苦难视作磨练的大人物们。棒球是最有趣的运动,人们就像零散的部件一样,在球场上各司其职后便组成了强大的枪。这样的运动与苦难结合,简直就像是胡乱使枪的人在对枪上的磨损洋洋得意。因此,我怨恨那时站在我面前的老人。

      2、眼睛

      文月的第一天亮得很晚,似乎前一天的夜晚变得漫长。炙热的天体费力得推动星空,从东边的地壳冒出个头儿,趁着夜幕还未反应过来,一股脑儿地将鹅蛋白铺满了整片天空。早晨的风比夜晚追逐得慢些,像一只大猫在晚上玩累了,到了白天便慢吞吞地爬进窝里。

      青道高中学校门前的榉树下站着位保安,一身黑色制服,一旁时不时经过白衣高中生。他在晨风里站了会儿,每向外张望几眼就得掩面打哈欠。保安并不如平时那般尽心力,今天在草草张望了眼后便转身走到电子栅栏后。他走后,风轻轻吹打着榉树枝叶,其中一片离了群乘风飞向了空中。它穿过说笑着的高中生们、黑色的马路、白色的斑马线、笔直的“慢速行驶”牌,最终落在一辆漆黑的私家车顶上。

      私家车的车顶被擦得十分干净,落叶那安静透亮的叶片、细腻蜿蜒的脉络,全都倒映在黑色的车漆表面,令现实与映像几乎抹去了边界。在倒映着落叶的同时,那道黑色镜面也在拒绝它。也正因为全盘否定了这片落叶,才得以将光的一丝一毫都反射了过去,形成了眼睛所看到的落叶的倒影。世界由此被分割成了两块——光亮的车外空间与漆黑的车内空间。

      穿过车顶那层厚厚的屏障,在漆黑的车内空间里,小田切一郎正坐在副驾驶座上,穿着白衫的身体深深向后靠,双臂撑直,一双拳头放在身体两侧。一旁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只能看出穿着西装、身材高大,即便是从车内后视镜里也看不出其他特征。这位神秘的先生被小田切称作“经理”,他仍旧是个谜团,散发出令人生畏的气息。

      经理这会儿指着外面走过的结城,出声问道:“那是你的队友吗?”

      人们都说有第六感的存在。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这种奇妙的能力会提示某人对你灾难、恶意、甚至是单纯的凝视。站在外面不远处的结城或许在此时激发了第六感,在经理手指对着他的时候隔着马路看了车子一眼。当这双宁静的双眼似乎透过车窗看到小田切时,后者及时避开了视线。

      “是三年级的队长。”

      “看起来是很负责的那种队员。他是你的朋友吗?”

      “···他对我很好。”

      “你在青道交了很好的朋友。”

      小田切视线低垂,思绪跟着一同下沉到前一天。在对战稻城实业的最后一局时,他基本都在强撑着投球,体力所剩无几,所以才会被四棒抓住机会没有三振掉。那时候如果没有他们的话,大概率最后一球要被打出去了。但这些小田切都没说出口,因旁人的下一句话眼神一转。

      “你喜欢青道这所学校吗?”

      周围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只要微微低头,两侧的耳朵开始慢慢听不见窗外的吵闹声,汽车驶过后的引擎声、汽笛声,只能听到悠然的风声,树叶声,书包挂饰晃动时发出的“铃铛”声。

      许多没有联系的画面忽然开始打扰小田切。

      他记起来,青道棒球部的宿舍后面长着一块不怎么打理的草坪,因为不像海堂那样24小时开放球场,所以每到每天7点训练场关闭后,白日里冷清的草坪到了晚上后变得十分热闹,队员们一个个猛挥球棒,互相纠正姿势,但大多数时候都在说球队里的八卦。他们自以为小声说话,为的是不让宿舍2楼的监督听到。那位戴着墨镜、不爱笑的老大人,每天部活结束后要在办公室熬到深夜,不在制定训练计划,就在批改语文课作业。

      球队有一位女副部长,是位温柔的女性,受人尊敬,也受人欢迎。就比如管理员,一个各方面都很平凡的大叔就很喜欢她。大叔和学校的便利店老板认识,后者是棒球队的粉丝,由此比赛胜利后还送了自己一把袖珍的应援旗。

      至于棒球部的其他队员······都是些傻帽····

      太安静了,小田切露出自己沉默的侧脸。朝阳的光透过前窗玻璃散落在他的脸庞,高低起伏的五官将平整的光面打乱成不规则的边缘。不一会儿,破碎的光面在脸上移动,最终转移到了小田切的侧脸。他侧过头,沿着靠窗边的缝隙向后看,后座平整的皮质椅面提醒他这辆私家车内只有两人存在的事实。

      “已经来到东京几个月了,脑子里总是会想着,自己实在是再幸运不过·····能来到青道实在是再幸运不过了。”

      “‘海堂’是你的不幸吗?”

      小田切还看着空无一人的后座,露出的后脑勺上撒着一层金光。之后他维持这样的姿势说起他曾在海堂的经历。

      关于海堂,小田切的印象里除了身体下意识的抵触,就只剩下了“规矩”——

      入部能力测试:身体数据就像烙印一样,成为待在哪的永恒标记。

      完全密闭性训练:全体成员每周仅一次可以向外界联络。

      等级小队:根据各项测试从高到低选定小队。

      小测:每周进行一次个人能力小测。模拟战:每半个月组队模拟对战。排名战:根据以上两项结果组成小队对抗,得出全校排名。

      正选补完:正式选手将采取末位淘汰制,由排名战的前几名补进。

      值日制度:匿名投票选出当月值日生。

      这些“规矩”一度让小田切以为窥见了棒球的真相。然而如果这位残缺的投手现在重新选择,他一定会滚回乡下当个打着快乐棒球的笨蛋。不过在那时候他无法明白这些道理。于是拼了命地压制自己的想法,拼了命地遵循“规矩”,训练,投球,复现,等着太阳往下掉,等着10点到来,等到三年时间过去,坐在板凳上的小田切等到的是一只无法打球的右臂,以及队内公认的‘王牌发球机’。

      “您想啊,如果在那天我没被发现那个该死的才能,海堂自身并不会产生损失,只会多了个一年级的逃兵,多了个被‘真相’打败,灰溜溜地跑到乡下打球的游击手罢了。但事实是我赖在那里,海堂什么也没改变,而我多了更多的不幸,只有痛苦而已。”

      车内沉默了会儿。

      “您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这点吗?经理。”

      “刚来到这里时我还挺紧张,心里欢呼着自己远离了那套‘规矩’,却在看到青道某些现象时产生了误会。我实在太害怕自己重蹈覆辙,所以做了错误的试探,之后自然尝到了不好的结果。更可笑的是我被情绪冲昏头脑,认为这些行动根本没有问题,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那些事情原本就是不正确的。

      比赛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一方剥夺另一方。胜利建立在失败之上,每一次前进都意味着另一方的落后。胜利的本质就是剥夺。

      要赢,去剥夺别人,为此付出一切手段,要击溃对手;要主导投球。投捕之间不需要两个大脑同时发挥作用;要思考,比任何人都要强,分析对手、队友的弱点。

      这样就能一直赢下去了。

      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赢了比赛,还跑到对面假惺惺地与对手相邀下次再战。只是个上不了场的捕手,却将听从我的想法视作一件屈辱的事情。发现队友的伤病问题,却无视风险选择隐瞒下来。

      我不会轻易地否定海堂,但动摇是不可避免的,心里的缝隙越来愈大,行为也越来越失控。所以我在昨天的比赛里,选择向他们那一边靠近了。然后我确定了······海堂是错的。”

      小田切回过头,看向右侧时他脸上的光面变得平整,眼睛闪耀着金色朝阳的光辉。

      这辆私家车停靠的位置是如此恰当,在路边面朝东方,正对着逐渐升高的朝阳。这辆车来得时间又是如此的早,在那轮火热的金色天体照耀下,地面上的万物正在苏醒,漆黑的私家车也被镀上了一层金箔,焕发出勃勃生机,就连小田切黑沉沉的双眼也被照亮。

      很少能看见他如此明亮的眼睛,平时他总是遮掩在帽檐下,被深厚的影子隐藏。他总是喜欢在情绪发泄的档口低下头,将眼睛藏进刘海下,露出的嘴巴轻轻蠕动,好像这样所有人就听不见他的想法了。然而现在,他总是阴沉的双眼却暴露在朝阳之下,深色虹膜像是井,井口溢满了水,被风吹的泛起涟漪,金色的朝阳被打碎在这片镜面里,显得十分明亮。

      “海堂是错的。我不必如此,也能堂堂正正地赢下比赛。

      “我在青道。也就没有谁能比我更能印证海堂的错误了。正因为我从那里毕业,然后又站在对面审视着它,最后还亲手击败了它。这样的我才有资格说出‘海堂是错的,错的离谱’这种话,并且它是对的。”

      小田切笑着,眼角泛着金色,同时也咬牙切齿地说着:“所以,海堂是错的。”

      太阳升高了。更多的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直达阴暗的内部,将夜里积沉的风雨飘摇、不安、焦躁以及颓唐全都驱散。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小田切不畏惧也不嫌恶金色的太阳,它总是高傲的挂在半空中散发出灼热的光线,注视着下方苦或者痛的人们,残忍地灼烧、炙烤着他们。无情的太阳无视下方的苦与乐,规律地运转。神圣的太阳,撒下刺眼的光辉不予人直视。

      而在这一刻,也仅在这一刻,太阳爆发出的光辉第一次被小田切看到了。认识到那轮金色的天体竟是如此耀眼。并察觉到温热的阳光正在灼烧着他的躯体。

      “玲玲——”

      路面上越发热闹,在向着校门口行驶的道路上,五颜六色的自行车上的高中生大呼小叫。

      阳光下啊,那些俏皮的粉色、鲜活的绿色、闪耀的白色、深沉的黑色,各式各样的自行车转动车轮,不断变化的车轴闪耀着金光,正如在高中生们脑袋里盘旋的各式各样的烦恼,一切会义无反顾的前行。

      可现在小田切面前的那个人是不会变的。不论是在重要场合或者日常出行,几年如一日穿着各式正装,西装与polo衫,比商务人士更加商务。在路边行驶过彩色的自行车时,这份正式加倍突出。

      然而他的脸呢?

      “你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些。”

      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时,小田切的声音已不带犹豫。

      “我不是找您来抱怨的。我想对那一段噩梦有个了结。”小田切态度坚定地答道,“如果经理觉得这场胜利还不能说明什么的话,我、不,是青道。在进入甲子园后,青道会在接下来的比赛里击败所有的‘海堂’,在胜利者的位置证明自己的正确性。”

      小田切垂下视线,脸上带起了熟悉的讥讽笑意:“辛苦各位学长、队友了。一路走来,即便天赋过人他们恐怕也付出了不少努力吧。之后还是要再次辛苦他们成为青道的垫脚石,咽下败果。到时候我会一一告诉他们,他们是作为‘海堂模式’的产物而失败的。”

      “正是因为信奉着‘海堂’所以才失败,正是因为海堂的出身所以才失败。那时候,以从海堂毕业为荣的他们肯定会不好受的吧?”

      他又看向上方:“到时候,经理会觉得难受吗?”

      3、复眼

      在小田切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其实不喜欢戴领带,衣柜里的大多数领带还是母亲买的礼物。父亲总喜欢穿着透气的短袖T恤,每次在抱住小田切后,T恤被阳光炙烤着,散发出薄荷须后水味。

      此时,眼前的这件西装衬衫逐渐靠近,随后消失在视线下方,小田切的头搭在宽厚的肩膀上端,仿佛从中闻到了清新的薄荷水味。

      小田切反应过来了。这件西装的主人双手穿过耳侧,托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将自己拢到了怀里。

      他在被拥抱。

      “是我错了。是我的错。”低沉的声音编织着零碎的话,沿着肩膀的震动传入耳膜。“要是早点察觉到该有多好。要是知道的话······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小田切的半张脸埋在肩膀下,眼神闪动地望着窗后经过的人们。那些活泼的身姿在自行车上低伏身体,像个飞行员一样从外面冲过,只留下一道影子。有时候他也想像他们那样做,却总是因为害怕站不稳而放弃。现在想起来他到底因为害怕而放弃了多少东西呢?

      后劲上来了。一阵酸意从整个鼻子那里蔓延开来,随即喉咙里涌出什么,就堵在嗓子眼儿,小田切急的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上半张脸皱做一团,情绪凝结在他如山峰般的眉宇间,黑色双瞳破碎成一汪水花。

      他的呼吸仿佛化作求救,抱住自己的人听到了,便将他箍紧了些。小田切听到了胸膛传来了平静的起伏。带着日落般的平静。他呜咽一声,泪水从眼角一路流淌到咬紧的牙齿缝里。

      放在小田切后背以及脑袋上的手掌松开时,小田切看到自己留下的只有肩头那处濡湿的印记,不由自主地有了沮丧。他自责看向面前的经理,对方向他投来的注视宽慰了他。

      在离开海堂后的几个月里,他在苦闷中几乎诅咒过每一个人。在最阴暗的时候他甚至会想,要是那本会致人死地的黑色笔记要是真的存在就好了,到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填上自己准备好的名单,但在那张长长的诅咒列表里一定没有医生和经理的名字。

      到了现在,他还是仰头看着面前的经理,感觉自己被这股温暖的视线包裹着。尽管自己时常倒霉,但总归是有幸运的时候。

      小田切仰望着经理,听到那低沉的嗓音:“一郎,去稻城实业吧。”

      窗外不时闪过各色身影,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从这辆车旁穿行,风呼扯着衣摆声,可仰望上方的小田切却像是一副被定格的画面。经理在说是他的过错,如果当初坚持下来,让自己去到稻城实业,自己就不会那么痛苦了。而在不知觉中,仰头张望的小田切听到了自己咽下唾沫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平静了下来,问道:“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对面没有说话。小田切放松了身体,眼皮颤了颤。

      他又问了一次:“这就是你的答案?”

      在第二次得到沉默后,小田切忽然笑了:“我刚刚所说的那一切才是错的?我发现只有我不对劲,只有我偏执得像个疯子一样。只有我打着跟他们不一样的棒球。一直以来遵循着海堂理念的我,是对的吗?”

      沉默的对面握住了他的肩膀。

      “啪——”

      一瞬间,小田切从驾驶座上跃起,他刘海下那对睁大的眼睛微微泛红,呲紧尖牙,一双朝两边挥舞着拳头险些扑打到经理身上。安全带勒在他鼓动的胸膛上,将表面的白色衬衫勒出一道道褶皱,也因激烈的动作发出“嘎吱”的撕扯声。

      “你在说——这些、该死的、东西、都他妈的、是对的?!!!!”

      小田切几乎是以嘶吼的语气讲这话说完。到了下一刻,他却听到”咔哒“一声,随后经理身上的安全带缩了回去。小田切定定地看着经理,对方也在看他,只不过是一边看他,一边解开袖扣卷起一双衣袖。然后小田切看到经理拨开了他的拳头,伸出一只手向自己靠近。

      小田切看着经理将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大半张脸因此消失在宽大的手掌里。黑暗里,小田切颤动了下睫毛,他的呼吸打在手掌心里,一股湿意反扑而来。在这股湿意几乎要将鼻头沁出一滴汗水时,他感觉额头上的手掌逐渐加大力道,手指插入自己的头发丝里。自己的头皮上正按着五根手指,小田切明确了这一点,随即他感觉自己的额头被捏得更紧了。

      小田切抖了抖嘴皮:“等——”。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股力道往后一带,随即撞上了后方的车窗玻璃。

      “嘭!”车顶上的落叶被震得弹跳了下。

      前方的朝阳静静地照耀着不远处,一辆明黄色的自行车从道路尽头驶来。那辆车走近了,坐在上面的身影逐渐明晰。泽村荣纯,棒球部的一年级投手。

      “铃铃铃——”

      身后响起清脆的铃声后,回过头张望的泽村发现了今天的霉运。

      “早上好,御幸。”冲身后某个眼镜极其敷衍地打了声招呼后,泽村立即回过头。

      “你开始加速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后面的御幸瞥了眼泽村脚蹬上加快的双脚,朝手里的小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从面前刮过的一阵风将路边的小树吹得簌簌作响,也带动了御幸手里的书页,“哗啦啦”的翻页声钻进了泽村无精打采的耳朵里。他的大脑一激灵,立马觉察起那是、是书!是自己只要听到就想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东西!连续挂掉四门功课的笨蛋想起来被支配的恐惧,打了个哆嗦后,颤颤巍巍地扭过头看向御幸手里的小书。

      他的惊讶放慢了车速,后方的御幸则因此赶超到了一旁,同时也露出了手里那本书的封页。只见那封页色彩丰富,线条大胆,更有一位性感火辣的美女横距中央,在四周一众小弟的衬托下更显魅力。

      两辆并行的小车其中一辆忽然打了滑。

      “结果是漫画啊你这个眼镜!!”

      “不,我在提前观察对手的情况。”

      “绝对!绝对!不会遇上这种对手的啊!”

      “世上无绝——”

      “都说了绝对不会了!”

      “嘭!”

      某处响起了一道撞击声。

      两人突然停下车。

      他们向后看,视线停在了刚刚经过的黑色私家车上。阳光静静地注视着停在原地的两人,看着他们对视一眼后放下了心中的疑惑,抬起犹豫的双脚重新启动了单车脚蹬,将私家车慢慢抛在身后。

      一段小小的插曲。

      过了会儿,骑行中的泽村看向一旁慢吞吞的御幸。

      “喂,混蛋眼镜,骑快一点啊。”

      对于他的催促,御幸只是打了个哈欠随意应付了句。泽村见他连视线都没离开手里的漫画后,便把刚还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他想甩上一句狠话,然后扬长而去,只可惜某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笨蛋泽村,今天是几号来着?”

      “哈?8月1号,怎么了?”

      “真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明明昨天7月31号的比赛才结束,你就不记得了?”

      “但是啊······”

      背靠朝阳,明亮的车道上两辆单车突然一前一后停了下来,一辆车身是群青色的,另一辆是明黄色的,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路边,不多时便有其他单车超过。

      “到底怎么了啊?”

      “但是,为什么今天我碰上的是你?”

      泽村的头顶立即怒爆青筋。他还以为眼镜要说点什么,结果搞了半天就这么一句无聊的话,他甚至诞生了自己在被捉弄的想法。

      “我也想问啊!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自己先走了喔?!”

      御幸将手里的漫画书放在车篮子里,随口问道:“可平时我不是都和洋一一起走的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仓持前辈再也受不了——”

      “啊。”御幸竖起手指恍然大悟道,“那家伙好像先一步走掉了。”

      御幸想起了早上发生过的事情。仓持欲言又止的神情在他脑中浮现出来,这给了他答案。可随即他又陷入了另一个疑惑之中,停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等待着的泽村便有些恼了。

      “到底走不走啊混蛋眼镜?!”

      “但是啊····”

      泽村只觉得阳光下的那人实在是荒谬。胡言乱语也就算了,还要在上学的路上浪费时间,他实在不想和这位脑抽的捕手纠缠了,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更晚到班级,他可不准备在平时的比拼中落败。

      “混蛋眼镜,我不知道你又想玩什么把戏,我还要去上课,你就一个人在这里等着迟到吧!”

      说罢,他推着车就要离去。

      “泽村,我记得你一般都是和同班级的金丸一起上学的吧?今天怎么不见他?”

      这种问题让他越发恼火,没和金丸一起上学差不多是因为自己晚起床,导致金丸先走一步。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御幸还这样问,惹得泽村更加确定他在捉弄自己了。这下泽村更是头也不回地坐上单车,不想再理会发病的捕手。

      “为什么今天你没有等金丸先走了?”

      单车的前后轴在转动时“吱吱”作响,伴随着泽村的大叫:“都说了是我睡过头了!”

      “但是现在才六点多啊。”

      泽村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他抬起头看向天空,由于太阳刚刚在背后冒头,前方的天空仍是一片灰白色。他忽然有些疑惑了。但还没来及得认真思考御幸的话,就听到背后再次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嘭!”

      泽村忽然觉得这道声音令他心慌,他连忙回过头看向身后。

      不远处的御幸已将车支在了路边,而身旁则是不断经过相同校服的学生。在两人视线尽头,落在远处的那辆黑色私家车正对着朝阳,光洁的表面印上了一片金色,尤其是车窗,几乎形状分明得将太阳给拓印了下来。可在朝阳安静地注视下,伴随着又一道撞击声“嘭”地响起,那辆黑色轿车的侧身发生一阵晃动。

      过了一会儿,光洁的后车身显现出两只皮鞋的倒影。

      “是狗狗吧?”

      “临时有事所以才把车停在这里?”

      一双皮鞋还在犹豫之际,另一双皮鞋的倒影变得更为清晰。它绕过后车身来到侧边,黑色裤腿向上直至车窗边,再向上时,显现出穿着白衬衫的御幸和泽村。这是一扇黑色防窥玻璃,因为它的存在观察中的两人没能得出结果,可正在困顿之际,忽然“嘭”地一声,车窗发出怪响,一旁的两人被吓得同时后退一步。

      真的是宠物吗?退到几步远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不对——。”

      站在离车两步远的地方,泽村忽然两三步靠近,伸出手慌张地拉扯着车门开关,用手掌在车窗上发出“啪啪”的拍打声,脸上的焦急神色倒映在车窗玻璃表面。

      “小田切?!小田切?!”泽村在冲车窗大叫大喊。

      站在身后的御幸愣住了,看着前方焦急叫喊着的泽村,他的脑子里忽然涌起了各种记忆。他记起了某人的消失,在那之后他召集队友后的谈话,后续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努力,直到那天某人再次出现,夜晚里与克里斯的对话。

      他找到了正在恢复训练中的投手们,做了个实实在在的恶人,然后将某人逼得退了场。后面·····好像发生了一段对话······

      脸庞上传来一阵温暖,御幸习惯性地抬起头望向高空,熟悉的朝阳升入山脉上空。那广阔的天空之中那球体顶着岛尖头,像颗娇嫩的蛋黄被顶在尖锥之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戳破了。对此御幸感到困惑,他耳边还能听到急切的呼喊声,但注意力却移到远方的岛屿上。

      化不开的疑惑凝聚在御幸心头,他怔怔地看着那做从未见过的山脉。心念着青道地处东京多摩区国分寺市,周围多是平地,即便是最近的高尾山也远在三十余公里外的八王子。而自己在这条通往校区的路上走了两年,从未见到过远处那座支撑着太阳的山脉。

      “啪啪啪——”

      御幸回过神,看见前方的泽村还在用力拍打车窗,他刚想叫住对方,却在记忆的末尾找到了泽村这般行为的理由。那令他浑身冰冷的场景一时间复现在眼前:

      【小田切四肢垂落,下半身挂落椅面,上半身瘫倒在背后的车门上。他的脑袋呈后仰姿势,一只手掌掩藏他的双眼,五指张开覆盖在他的额头处。

      黑暗里传来钟表指针的嘀嗒声。小田切垂在身侧的双手颤抖地攀向脸部的手掌。可颤颤巍巍地手指还未碰到汗毛,他感觉脑袋上的力道又收紧了。

      “嘭!”

      这一下带着小田切的脑袋,将整个身体都撞落到在车门上,余震令车顶上的落叶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呃-啊-”

      小田切发出呜咽声。在他身体里极速伸缩的肺部正在推送气流,向上途经紧张的喉道,撕开紧绷的声带,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吸气与呜咽声。就像是濒死的小动物的吸气声从他半张的嘴里冒了出来,身前的双手胡乱抓住脸上的手掌,身下的双脚将车垫蹬得乱了位置。

      下方完整的玻璃表明车窗的质量很好,前两次都没撞出裂缝。

      “呼啦——”从车窗外驶过一辆绿色自行车,飞快地犹如一只蚂蚱。

      小田切挣扎的双手似乎意识到无法撼动脸部的手掌,伴随着呜咽声手掌拍打着上方的手腕。然后额头被捏紧。

      “呼啦——”一辆蓝色自行车驶过。

      小田切看不见身后的景象。“呜——呜啊——”他发出像老鼠一样的惨叫声,和狂躁的心跳一起盖住了耳膜。就在这些由自己发出的惨叫声中,在黑暗中,他感受到一股气息靠近,一个长长的、弯曲的、毛茸茸的东西。

      “你太吵了,一郎。”细长的物体擦着他的下巴说道。

      小田切感觉自己的头又被提了起来。他只感觉视线发亮,一片红色的光从边缘蔓延到整个视野,像是野火般烧尽了所有的景色,是朝阳。

      远处模糊的朝阳在一瞬间照在他的眼睛里,然而疼痛打湿了他的视线,他还没来得急看清那轮太阳如今升到什么高度了,便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远离自己。这一刻,朝阳远离的恐惧大过一切,令小田切松开挣扎想要抬手阻拦,但绝望的是五颜六色的景象却在飞速流逝,眨眼间,他被翻转了,朝阳在他身侧,模糊的眼睛正对着同样模糊的车窗靠近。

      他的头被捏紧,正脸被推到车窗上与汗水交叠。

      来自脑后的手掌正用力挤压着小田切的脑袋,将他的侧脸紧紧摁在玻璃上,直到肌肉紧贴在车窗发生形变,嘴皮上翻露出狰狞的牙龈。窗户上才逐渐显现出蝴蝶的倒影。小田切颤动的眼球溢出汗水,被打湿了的睫毛像块蒲扇扑哧扑哧地扇动。他被拧在玻璃上的鼻头发出的急促而凌乱的呼吸,落在玻璃上形成气霜,模糊了从外掠过的年轻身影们。小田切颤动的眼球凝望着那些身影,翻红的牙龈磨蹭着玻璃表面,搭配上他无力的四肢,看上去像只濒死的动物。

      这时,两辆分别为明黄色、群青色的单车驶过。】

      御幸大脑一白,双脚向私家车迈了过去。然而他只是踏出了一步,便听到安分的私家车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

      “等、等下!”见车辆随冒出一管浓烟后向前行驶而去,只好停下拍打的泽村顿时急了,不顾一切地迈开步子追赶过去,但远低于汽车行驶速度的他根本追赶不上,只能看着视线里的车尾越来越远。

      “泽村!骑自行车追!”

      听到身后的这道声音,泽村扭过头后,果然看到了身后扶着两辆自行车的御幸。“前辈?!”他脸上扬起惊喜的笑容,跑回去接过了自己的黄色单车。聚首的两人没时间寒暄,坐上各自单车后便朝着蜿蜒的道路追赶私家车。

      私家车朝着山脉方向行驶,两位少年则迎着朝阳追赶。

      “前辈!小田切他——”在追赶中,风刮过泽村的脸,拉扯着他的嘴巴,话语艰难地从变形的嘴巴里说了出来,“他、我们得帮他!”

      御幸盯着前方行驶的车尾,坚定地回答到:“当然了,我们得拉他一把。”

      4、比赛

      太阳越升越高,当它远远地超过山脉抵达半空中时,气温开始上升。道路上追赶的两辆自行车停在路边。

      两位驾驶者气喘吁吁地站在校门口,望见大门挂满竖幅,周围人流攒动,道路边到处都是停停走走的车辆,但泽村与御幸二人左顾右盼,怎么也找不到一辆黑色的私家车。一个转角过后那辆黑色的车竟不见了踪影。跟丢了车的泽村有些焦急,幸好御幸很快给出了主意。

      “不要急,既然那辆车不在这里,那么就只能出现在校内或者停车场,而这里是东门······”

      “停车场在西门!不在这边!”原本还在焦急的泽村一经点拨,很快惊喜地补充道,“所以那辆车开到了校内!”

      达成一致的两人匆匆忙忙地进入校内。

      学校内热闹非凡,正如外面拥挤的人群所昭示的那般,也不知是什么日子,这一天学生们穿着运动服,拿着画册从教室里走出,来到一层后说笑着前往同一方向。

      御幸停下来看着来往的同龄人,他们身上穿着与之前款式一致,但却从蓝色换成红色的运动服,这异于平常的一点再次引起他的疑惑。可当他收回视线,想要和身边的泽村交代计划时,扭过头却发现一年级早已不见了踪影。

      御幸不由得一愣,很快张望四周,从前往远处的某股人流中发现了被挤的不成人形的泽村。

      “泽、泽村?”

      似乎听到他声音的泽村只堪堪抬起了一只手进行示意。御幸傻了眼,只好跟着钻进人流,被拥向远处。

      两人被来往的人流裹挟着来到了一处操场。

      此时,半空中的喇叭响起了广播声。

      “····比赛将在几分钟后开始,请各班参赛人员准备上场。”

      “前辈!!”

      拥挤的人群中,被挤到操场边缘的泽村四处叫喊着御幸。因人群分流,泽村不知御幸已去往何处,只好顶着头顶上的广播声叫喊着对方的名字。不过顶着比自己还要大几倍的广播声,无论泽村有着多大的嗓门都没法脱颖而出了。他在这漫漫人海中找到御幸的几率少之又少。

      而在赛场中央,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御幸则选择放弃有目的地寻找泽村。他知道操场一旦进入正式比赛时间,场地自然会空荡出来许多,到时候再去找泽村便会事半功倍,当下并不着急。

      御幸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望着来往人群思考着车的去处,却很快就被拉去做了壮丁。来者是一位体格健壮,说话老气横生的中年男子,看见来往人群里只有御幸一个人闲的坐在草坪上,就手里卷着一张画报上前。

      “同学!你这下有空吗?等下有三场比赛会同时开始,裁判人手实在不够了。”

      坐在草坪上的御幸怔了怔,看了下四周确定男子是在与自己说话后,表情荒诞地指向自己。

      “我?”

      泽村冲着面前的男生大叫道。

      男生捂住耳朵,胸前的“24”号数字伴随动作被一阵拉伸。“没错啦,我的大腿受伤了,没办法再上场。”

      “但、但突然叫上我,我还有——”

      “拜托你了!请祝我一腿之力吧!”

      禁不住拜托,泽村最后稀里糊涂地换上了短衫与短裤,戴上那张“24”号数字后,站在了橡胶跑道上。

      看着逐渐聚拢的选手,泽村尴尬地摸了摸头:“说起来要帮忙的是什么项目来着?”

      “各就位——”

      泽村紧张地弯下腰单脚跪地,两手撑于地面。却在蹬上抵足板时差点脚滑了下,当即手忙脚乱地稳住姿势,惹得周围投来不少关注的视线。

      “预备!”

      泽村涨红了脸蛋,脑子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听到裁判的声音后,他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四周似有若无的轻笑声,低头凝望着跑道白线。那条笔直的白线将他与其他选手拦在一起,组成了本场百米短跑比赛的参赛队伍。相同的学校、年级、年龄段,他们和自己没什么不同。

      想明白这点的泽村深吸了口气。他抬起头,看到了前方空荡荡的跑道,胸前顿时凝聚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同一时间,选手们纷纷准备好。抬高臀部,身体重心同时前移,在臀部、肩、白线成阶梯趋势下沉后,他们抬起头专心致志地凝望前方。

      一声枪响。一众选手将身体送向前方。

      起步领先的是1号、9号、11号三名选手,三者的比赛策略与反应速度令他们处于领跑位置。在三人身后是10号、2号,以及24号泽村。

      泽村咬着牙大迈步子,风在耳边呼啸、全场观众献出呐喊,而他明确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视线内左右两人紧跟不舍,前方三个数字却越来越远·····这一切都让让泽村倍感焦躁。

      泽村定住心神,吞咽了口唾沫,双脚加快速度,鞋底带起一阵尘土。

      30米,泽村开始加速,前排拉近了距离。

      “踏踏踏踏——”跑道上不断响起犹如马蹄般沉重的踏击声。

      脚步犹如车轴般快速轮转,每当泽村迈开步子时,心脏里像是灌满了岩浆般迸发出热到呛鼻的血液。每当泽村看向前方三人形成的人墙,就萌发出想要视线更加开阔的期望。

      50米,赛道中段。泽村开始靠近前排,领跑加入了第四人,在他加速的同时,位于第三的9号也不甘示弱,同时加快了步频。泽村与他原本缩短的间距停维持了几秒。但也只几秒。几秒过后,泽村闷着一股劲儿继续加速,视线中的9号从前方逐渐落到了与他平行的位置。

      可泽村来不及松口气,因为下一秒他就反超了9号,成为第三。

      超过了!

      泽村感到心跳加速,发红的视线里只剩下了另外两个数字。7号,11号。

      80米,赛道后段。泽村感觉小腿肌肉有些僵硬了,他并不是专业的跑步运动员,唯一见长的也只有耐力而已,对比这些精于此道的同龄人,他或许还是欠缺了实力。但这些都不是他停下来的理由。泽村望了眼前方还在领先的7号11号,咬着牙拉扯着酸胀的肌肉。他的血液从心室出发,带着肺部过滤的氧气进入四肢,此后的每一步都在调用着他的身体极限。

      泽村选择继续加速,与7号的距离不断缩近,不仅如此,在紧贴7号的同时,他同时在拉近着第二与第一的距离。

      “超过了!”

      “24号的泽村荣纯!绝对新人现在是第二!!!”

      终点处的御幸忽然抬起头看向半空中的喇叭,意识到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广播里后,他迅速看向跑道中的选手们,在不远处果然发现了周围正在讨论的家伙。

      “泽村?是谁?”

      “没听说,黑马吗?”

      泽村的名字开始在赛场上蔓延。御幸则是看着向这边靠近的泽村傻了眼。

      “喂喂,这家伙怎么突然跑去跑步了?”

      85米。在即将进入90米时泽村忽然察觉前方的11号看了自己一眼,之后连同后面的7号分别开始加速,原来那还不是他们的极限,终点加速战术在一开始就被制定好了。泽村收回视线,越过前方的身影望向空无一人的白线。

      他的视线泛白,大脑发胀,一双小腿更是像灌满了水般胀痛到不行,但泽村忘记了痛苦。在他与痛苦战斗时,速度成为他战斗的长矛。

      成长期,营养摄入,再加上几个月高度自律的负重训练,十几岁的泽村正处于体力与反应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最重要的是耐力,比起爆发力,泽村这名一年级所拥有的是远高于同龄人的强韧耐力。这种以耐力见长的特质令他在中长距离跑步项目上颇具优势。而如今的100米领先纯粹是个意外。

      终点线旁的御幸望着越来越近的泽村,感到今天实在是太混乱了。

      “铛铛铛——”

      90米,终点钟开始召唤冲线的选手们,比赛进入最后几秒,泽村与11号只差3个身位。身后的7号已被两人抛在身后。这场比赛的悬念集中在泽村与11号之间。

      随着前方那个数字越来越近,泽村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变慢了。

      最后几米,他距离11号仅有2个身位,然后触手可及,最后——

      忽然,“11”号往后看了泽村一眼。泽村并不在意他的视线,这个11号已经连着看了自己几次,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看过他以后,泽村紧接着听到了一道酸牙的摩擦声,那是11号的鞋底用力踩在橡胶跑道上时发出的摩擦声,可泽村没想到它会如此响亮,甚至与在鞋底抬起后的地面升起了一道道热气。

      但泽村更没想的事,就在下一刻发生了。在那道摩擦声以后,11号的双腿筋肉膨胀,随后就像是弹簧,像是弓弦一样,将11号整个人给射了出去!

      在泽村呆滞的视线里,11号冲向了那道白线。

      11号杀死了悬念。

      选手们接连冲线后,御幸有些惊讶地看着手里的读秒器。他对此念念有词,一旁正在准备下一场比赛的选手却疑惑于他的惊讶。

      “那个11号起跑领先,然后还一直在中期维持第一的位置,这两个阶段就已经需要花掉不少力气了,怎么可能在最后一程加速?百米赛跑稍有不慎就会被拉开距离吧?”

      “答案不是很明白吗?他的实力远超其他笨蛋。”

      御幸愣了愣,第一次认真看向一旁的选手,只是在看清那人的长相后将之后的话咽下进了肚子。

      他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向不远处大喊道:“泽村!”

      泽村气喘吁吁地停在终点线后,看向前面的11号。冲线后的11号没有像他一样狼狈地去弯腰休息,而是始终保持直立的姿势抬头呼吸。泽村不禁挺直了身体走过去,他想同那边的11号说些话,可没等他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了御幸的声音。泽村愣了愣,扭过头看向身后,跑道上到处都是志愿者和参赛选手,御幸的身体被淹没在了其中,只听到声音踩着广播声的间隙传来。

      “接下来是1000米跑步比赛。请各位选手入场····”

      “这里——实!”

      泽村感到困惑,他想要再听听,却被身后出现的工作人员拦在一边。

      “同学,请离开跑道,准备让其他选手开始下一场比赛!”

      “欸?”

      “泽村!小—在—里!”

      泽村被工作人员拦到跑道中央的草坪后,急忙张望四周,却依旧没找到御幸,一伙穿着比赛服的选手路过,隐约说着“加油啊!”、“就靠你了”之类的话。正在寻找御幸的泽村没注意周围,被这伙人挤到一旁摔了下去。

      不过就在他的身体即将接触到地面时,那伙人中出现了一双手及时拉住他,让泽村避免了踩踏危机。不过在被这双手拉起来后的泽村想要道谢时,对方却连一句话都没说就伙同那拨人匆匆离开,只留下了那个熟悉的数字。

      但泽村还是在匆忙间看到了那人的脸。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令他愣在原地,望着那人远去的身影,抬起酸胀的双腿,连忙追了上去。

      他挤开来往人群,有的是记录数据的志愿者,有的是宽慰选手的教练,有的则是上前慰问教师。赛场上各类人拦在前方,令泽村一路左摇右摆。远处的选手们逐渐前往跑道,那伙人也来到相同方向,泽村辛苦地靠近他们,在即将靠近之时撞翻了叠在脚下一堆画报。

      “1号,成宫。2号,村上,3号,由浦······”

      画报漫天飞舞,泽村感觉重心不稳,视线一转忽然跌了下去,在下坠的那一刻他张开嘴大声喊道:“小——”

      “啪——”一张画报铺在他嘴上,同时盖住了后面的两个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Won but Los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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