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王宫纪事》无命公子

10、过往

　　我看着锦屏神光奕奕的精致的脸。
　　原来竟然能有人真的不老。
　　其实魔法高强的魔头和人间修法的高手，大多数都能做到驻颜有术，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眼角眉尖还是会流淌着岁月的痕迹，我知道有时候那并不是驻颜术出了错。
　　而是，而是他们的心出了错。
　　这么说来，又有谁能经历心伤而不憔悴呢？每个生灵又必须面对生命诸多磨难。

　　可是如果有人能突破这样的极限，昭明王、少主花螟显然就是其二，他们精力旺盛，仿佛从来没有疲惫，永远也没有沮丧的时候，任何时候都目光炯炯，全身每一块肌肉都显示着强大。
　　而如果再有例外的话，我眼前的锦屏显然又是其三。
　　她不显得强大，只是永远是停不来妖孽罢了。随时能找到在她眼里认为有意义的事情，然后全心全力去做，没有停顿与低落的时候。
　　她是全身上下带着强大气场的女人之中的极品，可以随时俘虏接近她的灵魂，男的、女的。
　　这一点，我早就领略过。

　　复国军，十万。
　　十年。
　　我在锦屏的眸子里看到了刀兵森然，旌旗蔽日，尸横遍野，杀伐震天。
　　或许锦屏这样的女子，才真正可与昭明为敌。

　　锦屏，我看着自己苍白的十指。
　　自从多年前在花螟马前丢掉自己的兵器之后，我这双手就再没有握过兵刃，哪怕是准备用来自杀的匕首，最终也没有收藏一把。

　　锦屏，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一切，包括复国，征战，可是请你不要把这些与我联系在一起。
　　十三年之前，你就没能控制得了我，十三年之后，你照样不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酷至极，仿佛从冰层里面冒出的丝丝寒气，在空气中再次凝结成冰，发出轻微的霹叭爆炸声。

　　韶光，请不要如此固执，你不想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吗？锦屏虽然觉察到我对复国之事的冷漠，可是并不打算放弃。

　　并没有等我回答，锦屏已经自顾说了下去：韶光，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总是希望能看到，终有一天，你高高地端坐在王座上的样子，做回梵王宫的王，我在想你戴上九龙王冠的样子一定俊美非凡。

　　锦屏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听见她低低地说：韶光，你真的一点都不愿意见到我吗？我可是你第一个女人，你果真是如此狠心的人吗？
　　我竭力试图不去想那些往事，即使是在梦里仍然不愿去面对的沉伤，似模糊而分明，似遥远而刻骨，一幕一幕，全是血。
　　锦屏曾经用那么多血来祭奠我们的曾经，而现在，她又准备了更多骨血，据说是十万。

　　国王的美丽非凡的妃子和大王子之间暗生情愫，□□宫廷，多么老套的故事，可是锦屏她不曾放弃。

　　她与我的第一次幽会便杀了三个偶然撞进来的宫女，反诬她们意图勾引王子，义正严辞。

　　然后在我即将迎娶邻国一位公主的时候，她暗中授意外交官激怒了彼国国王，引发战争，竟然将那个弱小的王国直接倾覆。

　　与我厮欢的青楼女子相继暴病而亡。
　　她甚至开始策划鸩杀我的父王尨。
　　就在这个时候，父王尨隐约知晓了几分。
　　一夜之间，我被从太子降为庶民，赐金流落江湖，永不得回宫。
　　而锦屏，被幽闭在冷宫，可是没过多久竟让她出来了。
　　只是父王尨却慢慢变得残暴而乖戾，不断发动着战争，直到被大虺国取代。

　　不想梵王宫覆灭了，锦屏竟然可以不死，还在暗中组织了十万兵马。
　　是呵，妖孽如她怎么会轻易地死。

　　锦屏，你再不走，花寻和姹女就要回来了，你们打起来，你并不占优势，这是在奈何神庙，而且我不会帮你。

　　韶光，你听着，我不会放弃，我还会再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做回梵王宫的王，戴上华美尊荣的九龙冠，用帝王的眼神俯瞰天下。

　　这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我以这句话做结尾，低下头不再理她。

　　锦屏背过身走了。
　　只走两步就突然没入地里，倏忽不见。
　　没错，那是我第一次与她欢好之后教她的土遁之法。
　　那时我尚以为她的灵魂与她的容颜同样美丽，所以不惜付出□□的代价，可是她的贪欲毁灭了一切，或者说是她的执著。
　　是锦屏让我明白，其实灵魂与相貌可以全无关联。

　　我叹了口气，然后便看到从山石背后转出来的姹女。
　　她的身后没有花寻。
　　花寻呢？

　　花寻，她在追一只貂，让我先回来守护你，她半个时辰就回。

　　嗯，姹女，我知道方才你都看到了。

　　原来我一早就没打算隐瞒姹女。
　　不过三两天，姹女已经像是与我隔了千山万水，那眼角眉梢，已是再不能近我三寸。

　　之前多了一个花寻，现在加上一个锦屏，我知道，所谓的万劫不复，大概就是如此。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下一角，仍然觉得她是熟悉，似乎所有种种，都可以与她分享，又似可以对她无限信任。

　　如果，如果我不曾在她肩头咬下那一口。

　　姹女，我低下头不看她的眼睛，你看，我是一个如此沦落的人，所以请你不要恨我。

　　姹女慢慢地说：你会回到锦屏身边，与虺国作战吗？
　　我说，姹女，如果你是我，你会做何选择？

　　姹女看了看山间开得异常绚烂的丛花，说：韶光，你看，这花大概能开两三天，能开一周的花都极少，生命对于它们而言，是极度短暂的过程，亦没有人观赏或关注，大概只是它们自己才迷恋这种伸展的姿势，所以不在一切开了出来。
　　韶光，如果非要选择，请听凭你内心的选择。

　　内心的选择。
　　可是姹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慢慢很少做选择呢？这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事情影响我们的判断，花寻、锦屏，如果只有你，如果她们不曾出现。
　　我不再说话，开始喝酒，就在这时花寻回来了。

　　韶光，你等得有些急了吧。
　　花寻一扑就扑到我的怀里，将采来的蘑菇、异果、灵芝洒落一地。
　　我越过花寻的肩膀看着姹女的眼睛。
　　姹女并没有避开我的眼神，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她似乎在一刹那之间同时关闭了所有视觉听觉。

　　韶光，我方才看到一匹红貂，皮毛真是好看，有七彩的光，我想把它捉来，可是它跑得太快了……
　　花寻仍然有些娇喘微微，额上有细微的晶莹汗珠。
　　我怜惜地为她拭去，花寻她不会知道，方才，就在方才，她没有追上的那只貂几乎带走了她的韶光，而且要她的韶光与她为敌。

　　可是，韶光是她的么？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或者锦屏也有理由认为我是她的。

　　终于将肚子的事情安排停当，我们开始向奈何神庙走去。

　　我们终于站在了奈何神庙前面。
　　我们赶到奈何神庙的时候正是正午，头顶的阳光被绝壁隔断了，只有一线坚韧得穿过高高的断壁，如枯井地井底，如竹林的微隙，承接了些许阳光。
　　这应该是奈何神庙在一天之间所能接受的片刻的阳光，只在此时此刻，半个时辰之后，这里就会回复阴暗和潮湿，不见天日。
　　下到这里，我才看到周围滴着水的披着厚厚的藓类植物的石头，脚下凉滑，需要借助手心玉石的微光才能勉强看清楚身边五米，不过我们都运了功法，所以视力还不存在问题。

　　我们在神庙前看到肩吾，这个风月大陆上最神秘的人之一。
　　说是神庙，其实亦不过是一个幽黑深暗的洞穴，我想如非必要，我一定不会踩进洞去。

　　我们赶到的时候肩吾正在忙着晾晒尸体。
　　似乎连他，也懂得利用分毫的光明。
　　我看到不大的空地上纵横整齐地排列着上百具尸体，这些尸体发出奇怪的怪味，说不上腐臭，因为肩吾已经在尸体上洒了一种奇怪的药粉，闻起来只是有些酸罢了。
　　我看到肩吾对着尸体叨叨地念着咒语，然后叫一声“起”，那些尸首就行尸走肉般缓缓站了起来，那面上流着浓黑的血水的眼眶有的有珠有的无瞳，看不分明。
　　我注意到先前尸体们是仰卧着的，而现在，它们随着肩吾的口令缓缓站起来，转个身，又面朝地趴了下去，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让先前那一面也接受一些阳光的调味。

　　而肩吾他神情认真，仿佛在进行一件伟大的艺术。
　　我抬目四顾，发现这里不止有晾晒着的尸首，还有挂在树枝上风着的，坛子里腌着的，用松木的微火熏着的，一口大铁锅里骨嘟骨嘟煮着的……
　　我们正要开口说话。
　　突然一声“呯”地巨响，一物从绝壁上空坠落下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具新的尸首，这样一摔之下，已是软绵绵如一个布袋，像是骨头已被节节摔散，从那么高空下来。
　　原来给他运送尸首的士兵根本不必见着他，这与尸为邻的恶灵。

　　肩吾看着一具具尸首被抛下来，污浊的面上露出喜笑的颜色，竟然有一口细白的牙。
　　然后他对着被摔散的尸首念念咒语，又在尸首上洒了些莫名的药粉，那个尸体竟在他的指令中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着走向晾晒的行列，仿佛那便是他们的归宿，是乐土。

　　奇怪的是，在我面前一直娇弱如一朵生香花的花寻，到了此间，反而沉静下来。
　　祭师大人，我们想来借你的“定风珠”，花寻开门见山的说。

　　是么？肩吾作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
　　肩吾作出一个邀请的姿态，彬彬有礼像一个隐居的士大夫，然后举步自己先走进了洞穴。
　　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所在。
　　我有些迟疑，可是只是些许犹豫，姹女已经大步而入，然后是花寻牵着我的手。
　　于是我们便进了奈何神庙。

　　有时笔下会写出自己也颇觉陌生句子，写字有时不在自己的控制，不过这大概也是写字的魅力之一。
无命呼唤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