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紫陌碧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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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深谷，奇峰林立，古树流翠。日出日落的景致依旧，再次置身其间的少年男女，却转换了沧海桑田的心境。
不复记起外间的一切，彼此相对时便是整个世界。不再计算明天的结局，守得眼前也就暂时心安。
心中所念触目所及全是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包括笑容深处自以为隐藏得当的不甘，包括背转身时，自以为不被发现的黯然。只是，不约而同地视若无睹，心有灵犀地不去谈论。
但是，将每一刻当作最后一刻的万般珍惜，仍挡不住清醒相对的时间越来越短，把每句话看作临别一言的千种依依，留不住生命流逝的越来越快。泣血噬心发作逾频，东方沉睡时间逾长，紫英真气动用逾多，望舒寒气袭来逾强。
第一日，清醒相对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
“慕容，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东方袖倚在床头，凝望着紫英，忽然轻道。
“你说。”无论她想要什么，想说什么，紫英都不想有所拂逆。
“我记得，阴阳紫阙还差五日吧？”东方袖若有所思。
“是的。”紫英点点头，明白她为何要问。心中清楚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东方袖抬手取下了悬在颈间的火灵玄玉，轻轻戴在紫英胸前，转而握住他冰冷的双手，一字一句道：“慕容，火灵玄玉应该能助你多支持一两日。答应我，你要全力坚持。若是无力回天，我很高兴你能来陪我。若你轻易放弃，我会失望你如此软弱。”
胸口传来微微的温热，温度中却又夹杂了一抹苦涩。一直以来的逃避，竟让自己忘了她的火灵玄玉可以驱寒。只是，纵然真能延得性命，一走一留的艰难放手，又何如携手同行的安然相随？一生一死的永恒距离，又怎及同赴黄泉的相伴相依？
“怎么，成亲后我的第一个心愿你都不能答应吗？”望着紫英默然的神情，她轻轻浅浅地问。见紫英目光沉沉，仍不开口，她垂眸低首：“也是……最后一个了。”
酸涩骤然冲入眼底鼻端，视线模糊的瞬间，紫英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第二日，东方袖所有的清醒时间仅够一个时辰。
即使被封了穴道，沉睡中依然锁眉抚胸，身体蜷曲。除了寒气发作时怕冻伤了她，紫英一时也不肯放手抱着她。不停地抚平她紧蹙的眉心，每一次都是无能为力的心痛不舍。
“慕容，还记得上次你在水潭里抓了两条鱼吗？”在黄昏暮色中醒来，东方袖目光迷离地问。
“……记得。”紫英低声回道。过往的每个细节，每个画面，只会越来越清晰。纵然想忘，又怎么忘得掉？
“你再去抓两条吧，我做给你吃。”
“好。”紫英立即应了，将她放在床上，转身出门。
“哥哥曾经笑言，说我若出嫁，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厨艺。针织女红，我可一窍不通。”用汤匙轻搅着鱼汤，她唇角扬起一丝微笑。
“……那也没什么。”紫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憔悴的笑容，心神不属地回道。
吭！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咳，一口顺势溢出的鲜血——
对面的紫英无法出声，无法动弹，眼看着碧色衣衫上迅速晕染着紫黑色彩，恍然觉得那就是自己心底扩散开来的恐慌。
第三日，紫英手中的绢帕被不断渗出唇角的血渍染成了暗黑色。紫英心底的恐慌渐渐累积，越过心腑，塞满胸腔，直达咽喉。
又是黄昏落日时，东方袖无力地睁开双眼，茫然怔望了紫英半晌。终于开口时，语声细若游丝，断断续续：“慕容……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说完，又精疲力尽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紫英手中的绢帕飘然落地。无底的绝望骤然汹涌而至，所有的克制霎时失了约束。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没有片刻逃避的空间。拼尽全力抱紧生机渐失的身躯，却只是更真切地感受到她心跳越来越慢，气息越来越弱，体温越来越低。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无可抑止。
路到尽头，方知私心里悄悄寄望的早已太多。冷淡超脱全是假，平凡世俗才是真。想要天长地久，同生共死虽好，终究不甘。想要白头携老，短短三日之缘，又怎么够？
“慕容紫英！”身后隐约传来浑厚低沉的声音，紫英却无暇理会。
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她的面容，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握住她的右腕，屏息凝神才能感受到一丝丝微微的波动。天河临危有三叶冰莲，菱纱濒死有乌金焰华，为何此时只有绝望无助和透骨噬心的寒冷？
“失魂落魄，真是没出息！”身后的语声冰冷不屑。话音落时，却有一道炫目的红光，疾冲入了东方袖眉心。
掌中本已几乎停滞的脉搏骤然强劲地一跳，紫英的心也随之重重地一砰，急回首望向红光来处。
“是你！”赤发红眸，背着夕阳，负手傲立在门口的，是数日前在剑冢一面之缘的高大男子。
来了冷哼一声，右手一挥，宽大厚重的魔剑便插立在了床前：“慕容紫英！你说要净化魔剑,把它彻底封印，藏在废墟里，就是你想出的净化方法？”
“在下寿命将尽，有心无力。”紫英无意多言，简单答道。目光与心神立即转回怀中的东方袖身上。
那人怔了一下，似是未料到自己会被如此忽略无视，赤眸转深，冷道：“笑话！本尊要你保管魔剑，由得你说死便死吗？就算你自己想死，谅他小小阎王也不敢收本尊选定的人！”
紫英心神一震，黯淡星眸闪过一线光亮，忙抱着东方袖起身，行至男子近前，躬身求恳道：“阁下如此神通，不知肯否救拙荆一命？慕容紫英终世感恩。”
“本尊要你看顾魔剑，自然可以为你解除寒气，却凭什么为一个被诅咒的凡女耗神费力？”那人浓眉微挑，语声狂肆，睥睨之姿尽现。
紫英心念急转，沉吟道：“承蒙青眼有加！我不须阁下耗神费力解除寒气，情愿终生守护魔剑。若有其它吩咐，也但凭驱使。如此，不知可否烦请相救拙荆？”
赤眸倏然转冷：“你可是与本尊交换条件？”
紫英坦然回视，诚恳言道：“阁下误会了，我只是言明相求的诚意。”
他神色虽不卑不亢，望着对方毫无表情的冷颜，心中却紧张到窒息。连阎王都嗤之以鼻的妖魔至尊，在此时此地出现，或许是天意慈悲，或许是东方最后的希望。
“你不要本尊相救，若是寒气发作身死，又如何守护魔剑？”那人唇角微牵，似笑非笑，略带兴味地斜睨紫英。
“在下身佩火灵玄玉，略通医道，当可支持三日。届时服用阴阳紫阙续命。之后，另有驱寒之法。”紫英不假思索地回道。心中没有把握，却渐渐升起一丝希望，如果这人能救得东方，如果自己真能撑过三日……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哈哈……有意思！”高大男子上下审视紫英两眼，忽仰首大笑，“刚才还说寿命将尽，如今又像是生死全由自主。也罢！本尊便破例一次。”
说着左手结诀，右手微微一招。紫英只觉双臂一轻，愕然发现东方袖已不见踪影。再抬头时，恰见那人瞬间消失的情景。
“敢问阁下是？”紫英抱拳朗声问道。
“重楼！”遥远却清晰的声音，仿佛来自千里之外。
“紫英哥哥！”片刻之后，身旁传来清脆爽利的呼唤，“那个奸诈女人真这么好吗，值得你为她放弃自救的机会？刚才那人可是无所不能的魔尊呀！”
紫英轻轻回身，心情是轻松中微带伤感。纵然自己不日身死，至少东方会无恙了。千军万马中，让纠纠将士伏首崇敬；纷乱庙堂里，令紫袍朱衣折腰汗颜。那才是他的东方，而不是韶华陨命，憔悴夭亡。好与不好，早已不能用理知分析。值与不值，多么可笑的一个问题。
他淡淡微笑：“小葵，你不懂的。”
半晌无言，红葵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地冷哼一声，飞回了魔剑。
虽然痛苦难当，艰难无比，紫英真的支撑过了此生最关键的三日。
他将火灵玄玉贴胸戴好，服用各种热性驱寒的丹药。寒气袭来时，只尽力护住心脉，任由四肢寒透，骨血刺痛，衣衫凝冰。节省下的灵力真气，咬牙坚持的意志，堪堪助他三日内抵御住了发作越来越频繁，力道越来越强劲的寒气。
曾经那样轻淡生死，开口便道死生浮云一梦。如今这样念念求生，连自己也觉不可思议，终于明白，之前的轻淡生死，不是悟道超脱，而是牵挂无几，眷恋不多。
除了第四日上,去了炎帝神农洞取出阴阳紫阙，服下其中阳阙，紫英再没离开华山。一日复一日，他白天在华山群峰之间寻找净化魔剑的材料，傍晚便回到谷中休息。虽然牵记师门，却决定这一次先成全自己的私心。虽然不及约定，却坚信东方一旦痊愈，一定会回来此处相聚。
死别的沉痛已去，生离的思念便渐渐开始肆虐。不是尖锐难耐的痛楚酸涩，而是如影随形的思绪纠缠。
小葵经常出来相陪。若是蓝葵，会娓娓谈起千年前战火纷飞的年代，然后益加思念她的龙阳哥哥。若是红葵，会冷冷讥笑紫英偶尔的神思不属，然后气乎乎地飞回魔剑里。
紫英一向少眠，有时会坐在瀑布旁的那块大石上，仰望星空，恍然听到她哽咽低泣着讲述过去的遭遇。有时，他会到旁边的峰顶看看日出，不由想起她背对旭日，凤目斜睨的样子。
终于，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划下了生命中新的轨迹，见证了轮回中新的起端。
那一夜，熟悉的脚步声踏入了浅浅梦境，怦然的心跳声敲打着纷纷神思，急切的开门声打破了沉沉的宁静。
门外的人儿，含笑俏立，神韵未改，眉目依旧。只有一头青丝化为火红，恰似当天傍晚日落时欲焚似燃的晚霞。
“慕容，我回来了！”
“东方，你回来了？”
柔声低语，同声相和，飘渺似蝶飞入轻纱薄蔓的月光中，潜进如水似画的流年里，凝聚成一个传说，在岁月长河中浅吟低唱：
“紫陌只道初相逢，碧落但问何时归。”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紫陌碧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