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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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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
广播电台说,本世纪最大的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三股飓风在西伯利亚南部交汇,以每小时300公里的速度北上。
把最后一个乘客送出车门后,我长舒了一口气。
摸出车座下方卡槽里的万宝路,烟蒂的火光在黑暗里若隐若现。
当我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的时候,车门被拉开。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涌入车厢,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一股凉意。
不是冷,而是源于动物的一种本能。
随着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坐进车内,车门重新合上。
所有的光线被隔绝在视野之外。
Sir,不载客了。
无人应答。
我再次试探性地开口,please…
但是下一刻,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卡住。
透过车前灯反射的微弱光线,我看到他的手。
那是一双过分漂亮的手,指节修长,灵活自如——如果不是这双手上握着一把左轮手/枪的话。
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几天频繁重复的新闻:斯托克大型监狱连环杀人魔越狱,特全面通缉。
刹那间,我感到四肢僵硬,额头渗出冷汗。
他的薄唇轻启,开车。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能不能在他开出第一枪之前逃出这辆车,答案是,不能。
我的速度比不上子弹,我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也许他真的只是想搭个车。
想到这里,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思绪平静了许多。
熟练地拉动手刹,挂档,起步。我尽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要颤抖,代价是方向盘被我死死拽住,指甲嵌入软底。
汽车穿行在雨幕里,风似乎比来时更大了些,敲打在挡风玻璃上。
我意识到我并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但是我敢问吗,答案是否定的,于是我开始用余光观察他。
车窗半开,他的手随意地搭在窗沿,玻璃的弧线勾勒出优美的唇形。
我的心没来由地狂跳,a调起c调落,与恐惧无关。
罗伯特曾说,这样的男人适合接吻。
这句话无端闯入脑海。
方向盘猛地倾斜了一下。
哦老天,我是疯了才会想去亲吻一个无恶不作的杀/人魔!
黑暗里,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审视,但只消片刻,一切重归原位。
雨刷来回摆动,雨滴落在挡风玻璃上。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也许到不了明天,我也会像这些雨滴一样消失,远渡重洋的留学生,何止千千万,我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轻而易举地抹杀掉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存在,对他们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我一脚踏入流沙里,却只能抓住聊以慰藉的浮萍。
沉默的空气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逐渐淤积。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但此刻它让我纠结万分。
我总不能带着他满世界地兜兜转转吧?与其在暴风雨夜里冒着生命危险同杀人犯先生携手周游世界,我更愿意喝上一杯咖啡,然后滚进暖烘烘的被窝里把自己包裹成一头熊。
所以现在呢,我是在做什么?
雨顺着窗玻璃滑入更深的幕夜里。
俗话说,良好的沟通是建立友谊的第一步。
我决定再次同他进行友好而富有意义的洽谈。
Sir,can you tell me where are you going<先生,你能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吗?>
他的手指抚摸过唇角,侧颜完美得如同大英博物馆里的希腊雕塑。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视了他是一个杀人犯的事实。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男人而言,他漂亮得让人嫉妒。
他薄唇轻启,缓缓开口:停下。
Bingo,完美!我当即踩下刹车,也不管身处何处,只想面前的人快快下车,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回温,灵魂也渐渐漂浮起来。
但是下一秒,后座的车门再次被打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钻进来。
该死的,这种见鬼的天气一辆车也拦不到。他发出琐碎的抱怨。
我的心重新堕入无尽的深渊里。
what?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杀人魔先生叫我停车的目的是为了迎接另一个同我一样的倒霉蛋?还是他打算凑足了人数然后玩一场世纪末最后华丽的杀人舞会?
现在狭小逼仄的车厢里是三个人,三个人!
不不,也许很快就会只剩下一个人,或许一个也不剩。
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死亡,真的。
我除了没拿到这个月最后一天的工资还有一万多美金的汽车贷款没还外加拖欠了抠门房东三个多月的房租之外,什么事情也没有,真的。
我努力保持微笑,最后却发现嘴角抽筋。
果然,人不能过分地强迫自己,否则容易早死早超生。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天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品茶聊天的apple inc员工总是需要花费上千美金去看心理医生了。
每天对着不断让你加班欺诈你压迫你的高层上司,你明明最想做的事就是对他来个左勾拳右勾拳,但是现实是你只能对着他微笑。
是的,微笑。
一副天大地大总裁最大的狗腿模样。
这就是人生,顺势而为审时度势才是社会潮流,做不了改变就只能选择屈从。
……
去他妈的屈从,再这样下去我的整个人生都得完蛋!
我转动钥匙重新发动汽车,同时脑海里构造出这个片区的地形图。
我所剩不多的脑细胞和理智告诉我,离这里最近的police station起码还有三个街区的距离。
后面那位白痴老兄开始碎碎念着他要去Virginia grogshop。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再过不久他愚蠢的人生可能就要跟他说bye bye了。
什么Virginia grodgshop,amusement park 对我来说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开始有些后悔一年前来到美国勤工俭学的决定。
雨似乎变小了些,但这丝毫改变不了我的窘境。
我尽量将车速降低,以此拖延时间。
我必须好好思考……
车子在缓慢地行进,时间和空间不断向后退去,逐渐消失,我好像身处一个不断向外扩张的宇宙,黑暗的边缘,只听得见呼吸和心跳。
黑暗?……是了,黑暗。
人眼适应黑暗靠的是感官细胞自动生成的视紫红质,从视紫红质的产生到其足以支持视网膜的投射大约需要30秒的时间。
先前四周漆黑,我之所以能够看到杀人犯先生的相貌是因为车灯的灯光反射。
如果在一瞬间内,所有的光线尽数熄灭,那么他做出反应的时间初步预估为5秒,适应黑暗时间为30秒。
足够了,也许我可以赌上一把。
但是——后面那位仁兄怎么办?
虽然我不是救世主,也从来不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话语,但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也不是我的作风。
我可以提示他,但能不能逃走就要各靠造化了。
车子很快驶入一条僻静的羊肠小道。
靠近两边的松树林被风刮落树枝,车轮碾压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很适合隐藏的所在。
但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的心脏就忍不住砰砰直跳,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恐惧。
我不是个勇敢的人,至少在这之前不是。
但我还是想活下去,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完成。
车厢内的空气愈发滞重,死一般的寂静在此间淤积。
我的身子稍稍前倾,打开广播电台的按钮。
短暂的“滋滋”声之后,悠扬的音乐响起。
when everyone passed by
You ain\'s left behind
I always stand by
When the sunset arrives
you world is still bright
……
beautiful life.
我握住方向盘的手停顿了一下。
这首歌的确叫做beautiful life ,只是乍从杀人犯先生富有磁性的嗓音里读出,却还是让我有些诧异。
他没有看我,却似乎知道我的想法,我妹妹,她很喜欢。
我感到心脏紧缩了一下。
我突然有点想知道杀人犯先生的故事。
可是我不该对他产生好奇心,这是不正常的,对吗?
我克制住自己不再看他。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我猛地踩下刹车,我知道机会已经来了。
后座的那位老兄差点被甩到挡风玻璃上,他破口大骂,王八蛋,会不会开车啊!
我笑笑,那啥,汽车好像出故障了。
杀人魔先生只是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做声。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夹带着雨声。
我先打个电话吧。我尽量保持语调平静,不着声息地关掉前罩灯,仪表盘的光亮微弱得聊胜于无。来根烟吗,伙计。
我把身子探出前座,同时手按在车门把手上。
还有十五秒,四周一片漆黑。
黑暗里后座那人轻哼了一声,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香烟的那一刹那,我大喊,快跑。
冲出车门才几步,车内的枪响透过耳膜直击胸膛。
我几乎是没有停顿地,玩命地跑。
树枝刮蹭我的身体,他们在风中不断哀鸣,雨滴透过树木的缝隙不断落下来。
雨越下越急,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我冷得要命,手指也开始发麻,但是我的脚步还是越来越快。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
这一趟十来分钟下来,居然只是有点喘。
之前选择在这片树林里逃跑,有很大的原因是这一带曲折蜿蜒,杂草丛生,无疑是隐蔽和躲藏的最佳场所。
但是千算万算,我居然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他妈迷路了!!!
我不知道刚刚后座那位老兄怎么样了,但是如果一味地在树林里和杀人魔先生玩捉迷藏,被找到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不敢停下,漫无目的地走,内心还是有小小的期待能够在天亮之前走出这片该死的地方。
雨渐渐停了,月光顺着树梢蔓延。
呼吸越来越重,我尝试着蹲下,减缓体力的消耗。
面前突然出现一片阴影。
心跳漏了一拍,空气骤然凝固。
我缓缓抬头,在看到面前的人的那一瞬间才重新得以呼吸——是刚才坐在后座的那位倒霉老兄。
他看上去很糟糕——半张脸都被血给覆盖住了。
我没想到他还能活着,不过这对我而言无疑是件好事。
但我却高兴不起来。似乎有某个环节出了错。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胸腔里蔓延,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某天考试得了一百分,欢欢喜喜拿回家邀功,最后却发现是别人的试卷。
惨白的月光下,他咧开嘴对我笑了笑。
心如擂鼓。
难道说——
还没来得及验证那个恐怖的猜测,黑色的条形物砸下来,把我敲了个眼冒金星。
浓稠黏腻的液体顺着头部流下来,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血红。
我想要逃走,但是只拖着脚走了几步,就被绊倒了,膝盖磕在石头上,裤子弄脏了,潮湿的感觉顺着裤子渗透进来。
真正的杀人魔一步步地走过来,他走得很慢,似乎是在享受猎物恐惧的过程。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有那么一刻,所有的事情都被抛之脑后,只余下一件——
我想起黑暗里那人修长漂亮的手指,想起他嘴角的弧度,想起他说beautiful life时的温柔和悲伤。
从前被问及祈盼之事时,我茫然而无所措。
但那一刻,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他的故事。
我想亲吻他的嘴角,我想抚平他的伤痕,我想和他做/爱。
是的,我想和他在一起。
黑色的木棍又一次砸下来,昏迷前的最后一霎那,我听到刺耳的枪声,紧接着落入温暖的怀抱。
我看到他的眼睛,是破晓时天空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