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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 ...

  •   福泽谕吉第一次见到森鸥外,是在她的诊所里。
      他来之前听了夏目漱石许多嘱咐,说是现在这位师妹的处境挺艰难,身为女性又医术高超的前军医受多方势力觊觎,少不得有收揽不得的人会出歪点子来暗杀,福泽身为师兄前去保护的话,能挡则挡最好。
      福泽不置可否。表面上默默点头应了,但心里却还存着考量。不论如何,他都要先看看这位师妹是怎样的人。他相信夏目漱石看人的眼光,但是他并不觉得那位地下密医一定与他合得来。这一切都要见过面才能作数。
      他是和一同被雇佣的其他安保人员来到那间地下诊所的。到达的时候,福泽谕吉就向当时把守诊所安全的地位最高的雇佣兵提出要求,要见一见森鸥外。
      我就是她提过的那个人。
      福泽谕吉冷淡地说道。他想,既然夏目老师知会过她的话,那么她手下的人就一定会知晓。
      那人果然是知晓的。他提着枪叼着烟打量着他,从一尘不染的围巾与和服到长刀,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森医生倒是嘱咐过,你要见她的话直接放进去就行。但是现在,可能有点……
      能进去就行。福泽懒得管那么多,直接就从那人的身侧走了过去。不方便不合适又如何,他要见的可不是端正在办公室里一张不知真假的笑面。
      刚走进去就福泽就闻见了一丝血腥气。越走进深处血的味道越浓烈,好像打翻了一桶血浆似的存在感强烈地盘旋在鼻尖。福泽轻微地蹙眉,很快就意识到了门口那人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他不声不响地放轻脚步,几近无声地向前走,最后走到了唯一一扇开着的门前。

      那是一间空荡荡的诊疗室。
      深灰色的墙壁,铁质的床栏,雪白的床单与被褥。
      刺眼的、喷溅在墙壁上的大泼血色,黑发白衣的纤细背影。

      原本蹲在地上的女医生提着一柄手术刀慢慢地站起来。她背对着门口,福泽只能看清她长至后背中部的漆黑直发,以及露出一小半的雪白后颈。她白大褂摆下露出的酒红色的高跟踩在一片逐渐蔓延开来的血色里,纤细鞋跟边躺着一具被干净利落割断颈动脉的笨重男性躯体,以及一把掉落在一边的手枪。
      更远的血泊里,仰躺着一大束鲜红的玫瑰花。小半娇美的花瓣已经被鲜血浸染成了几近深黑的颜色。福泽注意到花束的最中央有一处难以忽略的空缺,似乎是被抽出了一朵。
      剑士对这个杀人现场发生了什么已然心里有数。
      他抬眼看去,女医生的鬓边果然绽放着一朵纯白色的玫瑰。
      女医生低头看着那具尸体,忽然低语起来。她声线柔美微带沙哑,原本会显得知性温柔,但在这样的场景下却平添了几分鬼魅。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里甚至还带着几分无辜:
      “抱歉。在下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红色。”
      说着,她抬手将那朵被溅上一线鲜红的雪白玫瑰从鬓边拈下来,细长手指在柔嫩花瓣间拨弄了几下,随即动作随意地将它抛进了血泊里。
      然后她侧过脸来,向着门口静立不动的福泽谕吉勾起唇角。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微笑:
      “阁下,您就是夏目老师说的那位‘师兄’吧?”
      福泽谕吉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直视着她,左手却扶在刀身上,拇指虚虚抵着刀镡。精神和身体都紧绷着,随时准备拔刀。弥漫在空气里的杀意和血腥气一样浓烈,这完全就是来自本能的反应。
      他沉声回应道:“福泽谕吉。”
      “原来是福泽阁下。”森鸥外轻声笑了。她眉目很动人,笑起来尤甚,但福泽谕吉对此视而不见。他注意到的是那双毒蝎般带刺的深酒红色眼眸,以及她身上如影随形的杀气。
      女医生见他没反应,倒也不恼,而是把脸转回去,用细长白皙的手指将垂落在肩颈上的一缕黑发绕到耳后,细小的红色耳坠在耳垂下轻微晃荡。再转过身来时,忽略她身上白衣被溅上的血迹和方才消弭的杀气,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位普通而温柔的医生了。
      她弯起眉眼,再次对着福泽谕吉笑起来。
      那一笑,便迷惑了漫长的岁月。

      感情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
      福泽谕吉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森鸥外,而他相信森鸥外也同样如此。森鸥外在他的生命里是一抹浓丽过头的色彩,像是泼溅在白色布匹上的一桶鲜红油彩。福泽想起她时,脑海里浮现的总是笑着的她,有愉快的有癫狂的也有淡淡的,有真心的有假意的也有真假掺半的。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眸,漾着上好葡萄酒般也似丝绸的酒红,在夜色下会微微发紫,让一切的对视都变得不同寻常。
      他们的感情历程也很奇特。会不会真的是吊桥效应不得而知,福泽想,至少森鸥外不像会对自己的保护人生情的女人,一点都不。之前换过几批的保护诊所的雇佣兵里有好几个都对她动过心尝试过追求,可是她看上去总是无动于衷,甚至对那些上门寻衅企图制造一场“情杀”的暗杀者们还显得更感兴趣一些,大约是对亲手割破他们的喉咙有所意动。
      所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让人惊异:森鸥外在福泽谕吉面前是不一样的。
      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同,反正就是不一样。福泽眼里的她总是格外真实,他看森不止于皮囊,眼神更深更深地看下去,直指灵魂的最深处。她像蛇,像蜘蛛,像黑色蝴蝶,与他人的死神共舞,危险的毒性与慑人的谋略是她影子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却也像月光,像玫瑰,像流水清风,像各种美丽的事物,眉目宛然,偶然让人心动。
      福泽谕吉陪伴她,像是陪伴着什么不可接近的事物。贴身保护一名异性本就是听起来暧昧的工作,而森鸥外容貌姝丽,使得两人的关系在外人眼中更加朦胧不清。福泽谕吉因此总是与森鸥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而他的保护对象却不领这个情。按常理绯闻中的女主角应该是名誉受损的那个对象才是,可是森鸥外对此不在意,而且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女医生总是公然对他表现出单方面的亲近,不是常对他说一两句无伤大雅的调笑,就是支使他干这干那做些杂活,这便是众人所公认的亲密的证明。
      在福泽完美高效地解决了针对森鸥外的数起暗杀事件后,他的名声渐渐在周围传开。横滨的地下世界都听闻森医生的诊所来了一位剑术极强的保护人的消息,来惹事的逐渐就少了。森鸥外因此辞退了大部分雇佣兵,只留下少数精锐作为福泽的协力者。福泽谕吉知晓她为何那么做:不仅是为了减少无谓的支出,也是为了更加隐蔽。暗杀事件是少了,敌手的质量却进一步浓缩,危险性也逐步上升。在森鸥外于家中的洗手间里惊险地将手术刀插进杀手的脖颈后,福泽在私人的场合甚至都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晚上也抱着刀在门口静坐浅眠,以防森鸥外出什么不测。而森鸥外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从没有委屈自己的念头,逛街买衣服喝酒吃甜点等娱乐活动一样不少,只是后面跟了个福泽谕吉,她看起来也并不介意,甚至会在商场里给他挑选围巾和服作为赠礼,然后一千零一次被店员称作般配的情侣。
      时间一长,福泽谕吉竟然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时候和夏目漱石互通消息、重新接触到政府那边的讯息之后,他都会产生一瞬间的错觉:自己仿佛被驯养。咬断人喉咙的同时,明明也是满口血腥,却不再像机警的孤狼。
      福泽谕吉一直在与这样的感觉抗争,在足称安定的日常里将自己的爪牙刀刃磨得透亮。
      他知晓某场战争已在步步临近,远还不是松懈的时机。
      眼前一个森鸥外,也是老师嘱托给他的存在。必须护好,就像西方童话里的巨龙护好宝藏。虽然那家伙那一点都不像宝藏,但是徒生事端的本事是类似的,他想。

      于是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森鸥外有一个称不上习惯的习惯。她在兴致来了的时候,总是要在诊所关门的凌晨去酒吧喝酒。福泽谕吉往往也只能跟着一起去,既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也是为了保证那个酒吧里其他男人的安全。
      而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是一个平常且平静的夜晚。森鸥外在吧台昏黄的灯光下对他举杯微笑,邀请他小酌一杯,眼眸在灯下被照成暖色的红。
      本来只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却在一次对视里变了味道。
      那是他们并肩走出酒吧,漫步在寂静长街时的事。
      森鸥外喝得不少,苍白脸颊泛上晕红,好似笼了一层天边赤月照下的光。她踩着一双鞋跟纤细的鞋子,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颇有些摇摇晃晃。福泽本来还跟在后面,后来实在看得担心,索性默默走到前方与她并肩而行。两人中间隔了不短的距离,却也是一伸手就能扶到的距离。好在森鸥外走得还算稳当,几次她都像是要跌到他肩头了,而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一闭一睁,在月光下朦胧笑了,倾斜的身体又惊险地晃了回去。福泽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心生无奈,只得一路注意着她的情况走回来,远远望见住所的门时心下顿时一松。

      走到门口,与福泽的期望相反,森鸥外忽而停步了。
      正准备拿出钥匙的剑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一朵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玫瑰。血液一般的艳丽色彩,旁若无人地开放在钉在高处的老式信箱口。
      会是谁放的呢。其实福泽谕吉并不关心。这处暂时的住处并不够隐秘,只是因为他在所以才比较安全。或许是某位知晓医生暂时落脚处的追求者送来的礼物。看来,这里也不能多待了。

      福泽谕吉闭了闭眼睛,诸多思绪一瞬间掠过。待他思考完毕看向森鸥外时,发现平时狡猾如狐的医生却还是呆立在原地。
      她静默地望着那朵火红的玫瑰,好似在发呆。福泽弄不清她在想什么,喊了她一声,却见她一下子惊醒似的,缓慢一眨眼,迈步上前,伸手要去取那枝花。
      福泽眉头一皱,喝止却已经来不及,下意识一个箭步冲上去。女医生踮脚取下那朵绽放在高处的玫瑰,在鞋跟落回地面的瞬间预料之中地重心不稳,一下子被保护者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森鸥外跌进他怀中,好似蝶落蛛网,却心甘情愿般没有一丝挣扎。怀抱中沉沉的身体带着醉酒的暖意,体温侵染了福泽的前襟,莫名使心跳失序。福泽谕吉听着她舒缓的呼吸声,低头看见她柔软黑发中的发旋,徒生几分无奈,索性环住她的双肩将她整个人转过来,去看她的脸。

      森鸥外在微笑。她看着手中那朵玫瑰,笑容淡淡。
      漆黑睫羽扑闪一瞬,仰起看他的那双眼眸像是从张阖蝶翼里显露出的瑰丽宝石。
      苍白面颊上染着酒意带来的浅红,神色也是懵懂而柔和的,唯独那双凝视着他的瞳孔深邃而清醒,不是醉酒的人该有的眼神。心里一根沉寂的弦被拨动。福泽无言地看向她眼底,半晌后最终还是将不该说的话问出了口。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森鸥外。他问着,低沉的声音弥散在寂寥的夜风里。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福泽阁下。
      她用雪白手腕将散乱长发掀回耳后,甚至还有闲心去亲吻那朵火红玫瑰,然后冲着面前男人盈盈一笑。
      那双眼眸现在尝起来又像石榴酿成的酒液了,烂熟清甜的滋味,让人微醺。她说:福泽阁下,非要这样不解风情吗?红色不适合我吗?
      当然适合。福泽谕吉望着在月色下衔花而笑的森鸥外,在心里答道。
      从血液到心脏,从死亡到爱情。它们的红色都与福泽谕吉心里眼里的森鸥外合衬。那是一生仅此一份的红,被诱惑着俯首或许也并非难以释怀之事。
      于是福泽谕吉俯首,吻上森鸥外的唇,作为无法拒绝的狡猾问题的回答。
      一切尽在不言中。一片玫瑰花瓣被揉碎成唇齿间晕染的红。

      他禁锢住心的枷锁上长出了一朵玫瑰。
      他沉默守望许久,决定将枷锁和玫瑰一同占为己有,无论是尖刺还是花瓣,都一视同仁包裹进血肉。

      那便是他们之间无人知晓的故事,也是无人知晓的爱情。

      直到森鸥外告诉他自己怀孕了的那一天,福泽都一直对这份感情怀抱着缄默的状态。
      那个新生命的到来对于他们都是意外。
      森鸥外一边看着自己的体检报告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绕着耳边一缕的长发。几分钟后她将那份报告塞进了福泽谕吉的怀里,用那双红色的眼睛安静地瞅着他,然后在福泽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报告后朝他粲然一笑。
      我喜欢孩子,福泽阁下。我们去结婚吧?

      福泽谕吉沉默少许。他的脑海里掠过横滨混乱的局势与授业恩师的三分构想,闪过终究要各奔东西甚至背道而驰的远瞻,最终还是选择了顺从本心和森鸥外的愿望。
      好。
      他颔首。
      无需多言,福泽谕吉向森鸥外许诺了一个未来。

      登记过结婚后,福泽谕吉和森鸥外一同去找了他们暗中的证婚人。
      夏目漱石知晓森鸥外怀孕的事情后,看着手中的结婚证明,露出了无奈又促狭的表情。
      勉强还算得上中年人的绅士拄着手杖语重心长,开始了男人之间的教诲。谕吉,我是让你去保护你师妹,而不是泡你师妹的。看看你干的什么事?
      福泽谕吉难得有些郁闷。他低声辩解道,不是我泡她,而是她泡我,夏目老师。
      夏目一愣,看了一边失笑的森鸥外一眼,被弟子难得的俏皮话(其实是真心话)逗笑了。
      ……行吧。是我错怪你了。他转脸问女弟子,鸥外,你怎么想?是生下来,还是有其他打算?
      福泽谕吉想起所谓的“其他打算”,不由蹙眉。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却被一直笑眯眯看戏的森鸥外抢先了。
      “当然是生下来了,老师。”她浑然不在意地说着,仿佛没有去想过之后的麻烦。
      夏目漱石左看看眼神复杂面色平静的福泽谕吉,右看看垂着眼皮笑容满面的森鸥外,叹息一声,也就随他们去了。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福泽谕吉一直守在森鸥外身边。
      一切事毕,刚成为母亲的女人神色平静地在孩子的额头落下轻吻。
      是位小公主啊。森鸥外笑起来,摇了摇襁褓中的她小小白白的手,轻轻地说,就叫茉莉吧。
      说完,她转头,用难得柔软的眼神看着福泽谕吉。福泽阁下,给她也取个名字吧。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们的女儿了。
      她说得很慢也很从容,说到“我们”时放慢声音,唇齿间似乎还带着几分留恋。福泽谕吉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脏微微涌上一丝酸楚。
      他沉思半晌,应道。
      雅纪。

      这个有着两个名字的女儿的出生,象征了他们的分离。
      十二年,福泽谕吉教导她剑术,为她买下风雅秀美的振袖,为她寻觅一室的名刀。森鸥外则教导她黑白棋盘上棋子为何而挪,名为茉莉的女孩永远拥有着满满一衣柜的漂亮洋装。
      逐渐长成的她在侦探社里与少年侦探分享零食,在首领办公室里与缠绕绷带的少年互相嫌弃,跳起来摸走橘发少女的帽子,在黑发上缀着蝴蝶的少女怀中安睡。
      她是福泽谕吉珍爱的孩子,也是森鸥外疼爱的女儿。
      她是福泽雅纪,也是森茉莉。

      而在这个过程中,福泽谕吉和森鸥外不常见面。
      他们分离又重聚,并肩而敌对,各自站在黄昏与黑夜的尽头,守卫着横滨一日复一日的黎明。
      可是谁也没法否认,两个人曾一同拥有过的日日夜夜。
      那段岁月早已凝固在逐渐成长的女孩儿身上。像福泽谕吉的长发,像森鸥外的眼眸,属于他们的血液在那孩子的身上纠缠着,共同奔流,密不可分。
      像是他们在落日与红月下忽有所感的静默,心与心之间的喁喁私语。

      谁能说,这不是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开出的一朵爱之花呢?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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