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四五章 参横斗转欲三更 苦雨终风也解晴 ...
-
汴京城中,皇宫大庆殿西侧的垂拱殿外。
陈琳又一次走了过来,对跪在殿外的包拯说道:“包大人,不是和您说了么?皇上已经安寝了,今天不可能再召见您了。有什么话,还是明天早朝的时候再说吧。”
包拯苦笑了一下,“明天早朝的时候说,得到的回答和今天早朝时、昨天早朝时不会有任何区别!”
陈琳劝他道:“可您一直跪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啊!这天都这么晚了,您也得回去休息,不然您自己的身子也吃不消!再说这眼看就要下雨了。”
包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没事,多谢陈公公关心。这一点苦我还吃得消。”
“包大人!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什么事情都是事缓则圆,再说又是这么大的事,您急也是急不来的!依洒家看来,您还是再等等吧,等皇上的气消了,什么话就都好说了。”陈琳试着说服他。
包拯微微摇头,轻声说:“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只是我等得,展护卫却等不得!我怕万岁气还没消,展昭的命就已经没了。”
陈琳呆了一呆,摇着头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的转身而去。
当包拯收到范仲淹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时,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虽然范仲淹对于展昭惨遭荼毒,以至于险些丧命的事,说得十分轻描淡写,措辞也很婉转,但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急迫,以及使用了“八百里加急”这种十万火急的送信方式,都不能不让包拯万分焦灼。虽然得知展昭已经回到范仲淹身边,暂无性命之忧,但他仍然随时有可能重新落入酷吏的手中。一想到展昭不仅抱冤受屈,甚至还有被无辜虐杀的危险,包拯就悲愤莫名、坐立难安。
其实西夏密使被杀的消息刚刚送到京城的时候,包拯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牵连。童谋儿既然处心积虑设计了这个陷阱,当然要确保万无一失,因此他也不可能将成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迫使展昭招供之上。因此除了安排酷吏时俊去刑求展昭以外,童谋儿还调动了他在京内的人脉暗线,利用各种渠道,极力要将这件事往包拯身上扣,试图让宋皇相信,展昭谋杀西夏密使,就是包拯暗中授意的。
因为此时,京中的朝臣依然是分为主和与主战两派。以太师庞吉为首的主和派,认为这场战争大宋已经耗不起了,必须不惜代价,马上与西夏议和。而以包拯为代表的主战派,也并非绝对不赞同和谈,但一方面他们觉得李元昊其实并没有和谈的诚意,另一方面也觉得,如果没有一次对西夏真正意义上的胜利,那么谈判时,宋朝就会非常被动。并且充其量也只能达成一个,像多年前与辽国签订的“澶渊之盟”那样的协议,在不对等的情况之下,以大量的金钱和屈辱的条件,去换取既短暂,又没有保障的和平。
两派各持已见,争执不下。对于仁宗来说,虽然他也觉得这屡战屡败的仗,打的实在是窝囊,这口气的确难咽,但他天性中的懦弱,还是让他也希望可与西夏尽快达成协议,结束战争。而就在这个敏感时期,却出了西夏使臣在大宋境内,被宋朝军官杀害的事情。这自然给本来就举步维艰的和谈之路,造成了更大的障碍和困难,怎不令一心盼着早日谈判成功的仁宗震怒不已!
此事出了之后,就不断有声音出现在仁宗耳边,旁敲侧击地暗示他,这件事的元凶其实是主战的包拯。虽然最初仁宗不太相信,但毕竟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假话说了太多次,也变得像真话了。尤其想到这种明显是破坏和谈的行为,也的确像是主战之人的所为,再加上被当场抓住的“凶手”,正是包拯身边的展昭,仁宗不觉也开始怀疑,这件事真是包拯暗中授意展昭做的。
可是当仁宗在朝堂上质问包拯时,包拯却当场否认。那种君子坦荡荡的态度,以及他一贯以来的言行如一在朝野上下也是有口皆碑。况且八贤王、王丞相和其他不少重臣,更是联名力保,此事与包拯绝无干系;最重要的是,除了展昭在赴边之前,是包拯身边的人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证据,可以表明包拯与此事有关,这不禁令仁宗又动摇了对包拯的怀疑。
但使节被杀毕竟不是小事,案子还是要破,因为终究是要给西夏一个交待的。最初包拯是希望将展昭押解回京,即使为了避嫌,不能由开封府审理,那也应该交由刑部问案。但这种提议很快就被否定了,最终决定由皇帝指派钦差赴延州查办该案。
而这时因为受战乱影响,再加上不断出现天灾,导致大量的饥民涌向京畿。一时间盗匪横行,暴乱频仍,京城内更是连出大案,开封府从上至下自然也是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虽然既无暇也无法插手此案,但包拯对展昭的清白是深信不疑的,又想那钦差是皇帝亲选,据说也断案无数,在当地颇有名气;更何况范仲淹也在,他相信此事很快就能真相大白。
直到他收到范仲淹火速送来的求援信,告诉他情况不妙,展昭这次被人嫁祸,看来那栽害之人,不仅来头很大,同时还另有目的。让他一方面自己一定多加小心,早做防范;另一方面也暗示他,那所谓“断案如神”的钦差,其实是个只懂用刑,于查案上根本狗屁不通的酷吏,若由他审理,展昭必是凶多吉少。
较之展昭,包拯的官场经验自然要丰富许多,一看范仲淹的信,他马上就明白在展昭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怎能不心如火焚。但当他拿着范仲淹的信去找八贤王和王丞相求助的时候,却得到了让他倍感失望的回答。
看了范仲淹的信,王丞相虽然叹息连连,但也只是一味劝包拯不可心急,还是要等皇帝的怒火平息了,这件事才有缓,否则只是以卵击石,不仅救不下展昭,只怕连包拯自己都要倒赔进去。
八贤王赵德芳也是双眉紧锁,沉吟良久才对等在一旁,焦急不已的包拯说道:“希仁,这件事虽然可恶,但我劝你最好不要介入!”
包拯一听顿时心里一沉,失声道:“但是,如果置之不理,展昭便会被冤杀!”
赵德芳轻叹一声,“可那西夏使臣,确是死于展昭的剑下,这是铁证如山的事,我只怕你救他不得。”
“可我相信这是有人恶意陷害!包拯可用性命担保,展昭决计不可能做出这等目无王法的事!”
“我也不相信,这样的惊天大案,会是展护卫做下的。”赵德芳答道,“但看来那构陷之人,是处心积虑要置人于死地的,整件事布局巧妙,让人很难找出破绽。”
包拯正色道:“但我相信,假的就是假的,做得再巧妙,也终归变不成真的!这其中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可以证明展昭的清白。”
摇了摇头,赵德芳道:“但问题是,你怎么去找?京城和边关相隔千里,别说你去不得,就是你去得,如今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案发现场早就事过境迁;死者又是西夏使节,尸体早就还给西夏了,你还能追到西夏去验尸么?更何况,那设计之人,只怕早就湮灭证据了,难道还等着人去查不成?”
仿佛没有看到王丞相一直在给自己使眼色,包拯还是不服气地说:“照这么说,难道就眼看着有人颠倒黑白,屈杀忠良?今上圣明,我不相信,万岁看不出来这事太过蹊跷,若王爷不愿相助,包拯只好自己去找圣上说明。”
赵德芳有些生气,瞪着他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件事明显是针对你来的!和谈之时斩杀来使,性质十分恶劣,龙颜何等震怒你也看到了。如今好不容易圣上不再怀疑你是幕后主使,难道你还想再去摸圣上的逆鳞不成?实话告诉你,这件事就算圣上不追究,也必须尽快给西夏一个交待的,不然大宋岂不颜面扫地?”
看包拯一时语塞,赵德芳又道:“展昭青年才俊,就这样含冤而终,你以为本王就不痛惜吗?但人生如棋局,宦海沉浮更是如此,双方搏弈,丢车保帅也是毫无办法的选择,我相信孰轻孰重,你应该分得清。希仁,你也还年轻,和那展护卫的交情又深厚,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但以后日子久了,这种事看得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包拯不禁悲愤不已,他痛声道:“可我不能拿熊飞当弃子!于公,您也说了,这件事很明显是针对我来的,熊飞是给我当了替罪羊;于私,我们虽无血缘,但却情同手足。兄弟有难,当大哥的岂可袖手旁观?”
“糊涂!做大事者,岂可意气用事?!”赵德芳厉声喝道。
包拯也怒道,“就算那不是展昭,我也不能坐视忠义之士含冤九泉。也许我真的无力回天,但若让我眼看这令律法蒙羞的事发生,却还要叫我置之不理,那这官做的也真是索然无味了。王爷,可能希仁让您失望了,但这种冷血麻木的事,我做不出来!”
赵德芳猛地站了起来,“放肆!你这是说本王冷血麻木喽?!”
“包拯不敢!但若依王爷刚才说的,这种事情看得多了,便可习以为常,包拯自问没这个本事!”
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王丞相见他二人这个架势,顿时慌了,连忙从中打圆场。他一边劝慰八贤王不要生气,一边又故意用很不满的口气对包拯道:“希仁!你怎么能这么和王爷说话!难道你看不出来,王爷是一心为你?你岂可如此不知好歹?”
看着包拯直视着自己那无惧而有神的眸光,赵德芳呆立良久,又颓然坐下,长叹了一声。
其实八贤王赵德芳的性情刚烈正直,岂是那眼里容得下砂子的人?但他现在却硬着心肠,劝包拯放弃展昭,也实在是情非得已。
当日展昭谋杀使臣的消息刚刚传到京师,八王爷就向仁宗上书直言,他绝不相信展昭会做这种事,这必是有人栽赃嫁祸!而且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绝不简单,因为他的想法和范仲淹是一样的:不会有人花这么大的心思,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构陷一个年轻的四品护卫。赵德芳也认为,这件事真正要打击的目标,其实是包拯。
果不其然,很快矛头就指向了包拯。赵德芳虽然也无法容忍展昭这样的有功之臣被人屈杀,但他身为皇叔,必须要通盘考虑。从全局的角度来讲,对大宋的江山社稷而言,包拯的重要性,当然要超过展昭很多。因此他虽然也屡屡上书为展昭陈情,甚至多次为此与宋皇吵得不可开交,闹到不欢而散。但随着事情进一步的发展,他也感觉到,在幕后与他较力的,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更何况还有主战与主和两派的斗争也夹缠其中,使局势变得更加复杂。因此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赵德芳首先要考虑的,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包拯。
尤其想到,西夏本来就不是很有诚意,如今更有可能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因此他也不得不考虑忍痛放弃展昭。但眼看忠良无辜蒙难,自己却援助不能,本来就让他十分自责难受了,可他这也都是为了给大宋保住包拯这中流砥柱。如今他既要全力与那股暗中的势力抗衡,还要在仁宗面前力争不将包拯牵涉在内。
但现在包拯居然不仅不能体谅他的苦心,还硬要自己往刀山火海里闯,这怎么不让他又气又急?不过从本心来讲,他又非常能够理解包拯此时的心情,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见八王爷沉默不语,表情十分沮丧,包拯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辞是过激了。他脸上略带愧疚,诚恳地说:“王爷!希仁不是顽石,当然明白您是一心为我。您的良苦用心,我怎会不懂?可那展昭,本是我拉他进朝堂的,而他自十六岁起就跟在我身边,急功好义、出生入死。不仅数度救我性命,更有数不清的大案要案得以告破,是多得他之力。这一次他护卫范大人远赴边塞,又是我让他去的,而他果然不负所托,且屡立战功。因此他不仅是我包拯的兄弟,更是大宋的功勋。我们平日里总是说,守天地浩然之正气,护四方黎民之平安。但如果我连这样一个人都护不住,其他的岂不都是空谈?”
听包拯这么说,除了叹息之外,八贤王也无话可说了。因此当包拯在朝议时,屡次向仁宗为展昭陈情,并直指钦差时俊无能审清此案,要求另派能臣赴陕,或者将展昭押解回京,交有司查办。赵德芳便和王丞相一唱一合,明里暗里支持包拯,同时还要弹压住敌对的势力。
几天下来,虽然仁宗并未再次迁怒到包拯身上,但关于展昭的问题却一直没有任何结果。在多日朝议都没有得到答复的情况下,包拯终于按捺不住,在垂拱殿外跪求仁宗,表示愿以身家性命,为展昭作保。但仁宗对这件事的怒火未熄,再说还有个不依不饶的西夏让他不胜其烦,他又怎么好善罢甘休?
面对包拯的苦求,仁宗怒道:“喜欢跪就跪在这里罢!想让联赦免杀害使节的凶手,却是万难!”说罢便“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望着皇帝的背影,包拯虽然心中凄苦,但他竟然真的就跪在这里,从正午一直坚持到日暮,似乎打定主意,只要仁宗不点头开恩,他便要长跪不起。
入夜时分,果然如陈琳所言,瓢泼大雨倾盆而至。而跪在殿外的包拯,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一任暴雨将他全身打得透湿。
就在此时,一乘便轿冒雨来到宫门之外。来人正是开封府的主薄先生公孙策。
因见这么晚了,又天降大雨,却迟迟不见包拯下朝回府,公孙策实在放心不下,便寻了过来。他在宫门外向守门的卫士询问,可曾见到开封府尹包大人?
而好巧不巧,今日当值的卫士刚好与展昭有些私交,平日里关系也不错。因此他便向大庆殿的方向指了指,“包大人为了给展护卫求情,从散朝后就一直跪在垂拱殿外。”
公孙策一听不觉大惊失色,他知道这些天因为公务繁多,再加上一直忧心展昭的安危,包拯已经是心力交瘁,如今又是早春时节,他怎么能再受这冷雨刺骨的折磨?他连忙求卫士让自己去劝包拯回府。
虽然知道不合规矩,但一方面想到天色很晚了,又是雨幕重重的,大庆殿那里也只是外宫正殿,再说公孙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又是开封府的人来寻上官,况且这卫士本来也十分仰慕包拯“青天”的美名,便大着胆子引着公孙策,走回廊去寻包拯。
到了垂拱殿外,他小声对公孙策道:“先生快去劝劝包大人,请他速速回府去吧!”
公孙策连声道谢,目送那卫士离开后,他也冲进雨里,来到包拯身边,急声道:“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要淋出病来么?快快与我回府去吧。”
包拯先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继而摇摇头,轻声道:“和熊飞所受的苦楚相比,这点雨算得了什么?我就是跪死在这里,也不能眼看着熊飞含冤莫白!他会无辜受此天大的冤屈,全是因我之故,那害他的人本是冲着我来的。哼,只是又不敢明刀明枪的来,便用此卑鄙无耻的手段!若此番熊飞当真难逃一死,我又有何面目苟活人间?”
公孙策劝道:“不过我想,展护卫聪明睿智、灵慧颖悟,应该会懂得明哲保身之道。”
包拯苦笑道:“你别看他平日里好像有颗七窍玲珑心似的,其实也牛心左性得很!一旦犟起来,也是个宁折不弯的倔脾气!此事又关系到我,因此我深恐他会因此吃了大亏!”
说着他又看向公孙策,“你先回去吧!不必陪我一起淋雨的。”
公孙策不仅没走,反而也跪在包拯身边,轻笑道:“我若是没来也还罢了,既然来了,怎么能让大人一个人孤孤单单在此?好歹也该留下做个伴啊。”
包拯忙道:“你这是何苦?怎么聪明人也办傻事?”
耸耸肩,公孙策道:“彼此彼此,大人就不用说我了吧?”
包拯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两人相视一笑,心内都暗叹:果然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如今看来,连展昭在内,他们这三个平时都是心智超群的人,却竟然也全是“绝顶聪明绝顶痴”的典范。
清晨,雨终于停了,几乎虚脱的包拯也终于盼到了仁宗的圣旨!
陈琳快步走了过来,一脸喜色道:“包大人请回吧!您放心,圣上已经说了:‘阵前不宜斩杀功勋,而且此案既有疑点,又找不到其他佐证,展昭也不便一直羁押牢中。可先行释放,交由范仲淹监管。但如若再有任何不轨行为,不仅范仲淹要负全责,包拯更要同罪连坐!’圣旨一早已经发往边关了。”
虽然大喜过望,但包拯还是有些有敢相信,他仔细地看着陈琳的眼睛,问道:“陈公公,这是真的吗?”
陈琳答道:“包大人!洒家怎么敢拿这种事开玩笑?当然是真的!天还没亮,八千岁和王丞相就先后进宫面圣了,就为了展护卫这件事。而且范大人和韩将军也联名上书力保,尤其是,万岁爷也不能真让您跪死在这里啊!所以您就放心吧,皇上他是通情达理的,只不过这件事关系到与西夏的战局,圣上也很为难啊。”
听了他的话,包拯顿感如释重负,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心情骤然放松,让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向边上一歪,就倒在公孙策的身上。而公孙策此刻也早已腰酸腿软,被包拯猛地一靠,也向边上栽去!
陈琳连忙扶住他们,诧异道:“这位,不是开封府的公孙先生么?怎么连您也来了?这可是怎么说的?这大冷的天,您二位却在这儿淋了一夜的雨,非得激出病来不可!”
他们互相看看,见对方都是狼狈不堪,全身透湿的如落汤鸡一般,跪的时间太久,腿脚也早已麻木得站不起来。体力透支再加上淋了一夜的冷雨,看来一场重症风寒是在所难免了。但想到展昭终于脱离苦海,吃这些苦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