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龄》陈加皮

1、佳佳

　　一个破破烂烂，坑坑洼洼，连条像样路都没有的边城小镇。

　　“这些都给您装好了，一共是12块钱。”

　　老太太反应有点迟钝，好一会儿，才“哦”一声，颤颤巍巍地把拐杖靠在柜台，慢蹭蹭地掏出一个靛青色布包，掀开一层又一层，从几张纸币里抽出两个五块，和四张五毛。

　　俞长家瞄了眼店里的挂钟，已经过了五点了。老太太递钱的动作还在半空，她赶忙伸长手接过来，再把塑料袋仔细挂在拐杖上。

　　老太太住在街上，几乎隔几天就来杂货铺称点小零食，她是个退休的文化人，吃喝不愁，比许多人都过得好。

　　不用像她奶奶那样，操心事一堆，还要干着繁重的农活。

　　俞长家转身走到内屋隔板门口，那里是临时隔出来做饭的地方，她向里喊：“老板娘！我下工了！”

　　没多会，里面走出一个中年女人。她很胖，满脸横肉，看起来很凶悍，吧唧吧唧抽着水烟筒，吐出一长串烟雾，不耐烦道：“知道了！臭丫头！就没见你上工积极过。”

　　俞长家笑笑不作声，脱下围裙，拍了拍洗得褪色的衣服，也轻拍了下因风吹日晒而开裂的单车坐垫。里面露出的黄色海绵好像奶奶蒸的发糕，她舔舔唇，有些饿了，恨不得马上蹬着脚踏奔回家。

　　老板娘在身后喊住她，丢过来一个塑料袋，声音厚实，“臭丫头，这里有快过期的糖果，拿回去吃吧。”

　　俞长家闭着眼睛接个正着，不用看也知道这里面不是要过期的。她在这里工作近三年，老板娘嘴凶，但是心好，因她爱吃甜，就经常给她点小零食。

　　而且在这个不太平静的偏僻乡镇，不狠一点，没有后台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把糖果揣进口袋里，俞长家抬起头，她皮肤暗黄，唇色浅淡，身上也瘦，刘海遮住了大半眼睛，看的人都觉得难受，她却常年都是这个模样，也许是习惯了。

　　她大声说道：“谢谢！”脚划拉两个半圈，借劲骑上单车，迎着风赶回家。

　　风吹开额发，刘海遮住的额头白皙，与脸上的蜡黄不同，因是常年干活晒的。

　　也只有在这一刻，心情是舒放的，她的眼睛不再黑沉沉，而是泛着亮光，这个时候才有一个19岁姑娘的样子。

　　沙山镇是偏僻的边城小镇，而沙山镇的大弯村则座落在层层峰峦下，山里遥远的那头才是真正的边境。早年间老一辈靠山吃山，后来野生动物不给猎了，村民们开始开荒种田，或者出外讨生活。

　　那里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比镇上更不太平，连警察都忌惮当地盘旋着的势力。

　　大弯村连破破烂烂的石子路都没有，只有横着一道道车辙的黄泥路。颠过这一段路就到家了，即使车垫因为年久失去了弹性，她作为人肉垫子屁'股生疼，不过很快就能见到奶奶了，不知道今晚给她做了什么好吃的。

　　她想着，眯起眼满足地笑了。

　　大弯村平房都修在平整的村头，老房子瓦房都挨着山坳，俞长家家就在老屋那块，是几间比瓦房还差的土坯房，听奶奶说是爷爷年轻时候亲手盖的房子。

　　他们家十几年前是有几间敞亮的大瓦房的，后来因为俞向青染了赌瘾，欠债才卖掉的。

　　也是在那时候母亲孙月闹离婚，要带走哥哥，仅仅是为了一万块钱，俞向青不单同意离婚还让她把唯一的儿子带走，留下当时年仅七岁的俞长家。

　　从那以后，俞向青依旧沉迷赌博，还常常潜进老房子里偷她们的钱。她这一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俞向青，恨不得拿刀剁了他，斩断一切联系。

　　俞长家停好单车，还未走近，就听到奶奶苍老哆哆嗦嗦的声音，还有翻箱倒柜乒铃乓啷的声响，她心一凛，眼眸深处是无尽的黑。

　　俞向青扒拉着奶奶惯常放东西的木箱子，衣柜翻出来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这样场景十几年来无数次出现，她都看腻了。

　　肯定是才输了钱回来发疯要钱，因为他赢的话就在村头洋房里大肆请客，胡天海地，不会回这破房子。

　　这个家早已经掏空了，罗木莲随儿子怎么折腾，她年纪一大把，对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佳佳应该快回来了，她想着先把饭菜端上来。

　　回头看到孙女正跨门进来，她瞥了一眼里屋，心下叹气。微笑上前握住孙女的手，轻拍了下，面容慈祥地道：“佳佳，饿了吧，今晚做了你最爱吃的荷包蛋青菜汤。”

　　俞长家面无表情地对着里屋的方向，这时，又传来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碎了，估计是找不到钱拿东西撒气，她欲上前，却被一个柔软的力道拉了下。

　　她低眸看到奶奶满脸无奈地向她摇头，算了！她垂下眼帘，掩去眼里的愤怒，和奶奶坐下吃晚饭。面前有一碗白米饭和一碗汤，还冒着热气。

　　奶奶个子原跟她差不多，因为常年操劳累弯了背。靠着几亩地的收入养大她，俞向青还常常去偷一个老人的钱，却不觉得羞愤，她真的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因为不忍和奶奶的生活总是被打扰，她上完初中后便辍了学，答应每个月给俞向青600块钱，这才勉强过上安稳的日子，虽然他时常也会像今天这般发疯。

　　俞长家在奶奶温柔的目光下咬了一口荷包蛋，她嚼了两口，扯了个笑，继续埋头吃饭。

　　沉闷的脚步声越近，俞向青一屁'股坐下，抄起汤勺直接对嘴喝起来。

　　俞长家挑眼，起身一掌把汤勺拍掉，汤撒了满桌，也撒了俞向青一身。

　　他愤然起身扬起手作势要打，却被女儿冷着脸，直勾勾的眼神吓得一激灵，这小丫头骨子里那股倔劲，让他一个人大男人都发怵。

　　俞向青低手将自己身上擦了擦，嘴里嚷嚷着：“有这么对老子爹的吗？”

　　俞长家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咬牙一字一顿道：“你怕是忘了当初怎么答应的，说过的话跟放屁一样吗！”

　　被她瞧得寒意阵阵，俞向青知道在这丫头面前讨不到好，心里打算等他老娘单独在的时候再来装可怜，“真是养了个白眼狼，饭都不给吃，泼了一身，晦气，今晚要是手气不好......”

　　他嘟嘟囔囔一堆走到大门口，刚刚拿过的汤勺哐当一声摔在他脚边。俞向青脸色一变，回头瞧了眼，不解气地骂了两句，看到女儿正搬起凳子，赶紧闭上嘴跑了。

　　俞长家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吃着饭。余光睨到奶奶起身想去捡那只汤勺，她制止道：“奶奶，先吃饭吧，不要捡了，脏！”

　　不知道是说汤勺落在地上脏了，还是在说那个人。

　　罗木莲听话地坐下，即使心里有事，也没有表现出来，依旧笑脸吟吟地给孙女添菜，“佳佳啊，你爸他......不搭理就行了，你一个女孩子太犟了，以后到婆家去可怎么办呦......”

　　奶奶又开始唠叨了，在沙山镇她这个年纪，19岁是可以结婚了。俞长家扒了一大口饭，木然地嚼着，她有自已的考量，如果嫁人能护着她和奶奶的话，她一定嫁。如若不行，还不如多攒点钱，祖孙俩搬离这个鬼地方。

　　土胚房后面就是连着深山的几个山坡，那上面葬着大弯村的祖辈，包括爷爷的墓。俞长家脾气冲性格也犟，但她怕黑怕鬼，晚上喜欢跟奶奶挤着睡。

　　罗木莲总是说她是个大人，能撑起家了，心里却还像个小孩子。她轻拍着孙女的背，像往常一样哄她入睡，嗓音沧桑空旷，“我的佳佳还是个小姑娘，惹人疼爱的小姑娘，我的佳佳应该是个小公主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别人不知道，她确是知道的，佳佳最重情，心是很柔软的，只是被这个环境逼得一步步强硬起来。

　　俞长家不敢动，装作睡着了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她宁愿不当什么小公主，只想让自己和奶奶能过上安生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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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