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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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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城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贴着明黄织锦的诏令。
平岁城一整天的繁华喧嚣,伴随着夜幕低垂,渐被万家灯火的和静所替代。
恩泰立在城下,仰头看着君王诏令,他觉得有点冷意,悄悄裹紧了身上的外袍——诏令上的字句,可杀人于无形,连他一个局外人都感到心伤难抑的事情,阿澜又会心寒成怎般模样?
默然回到营中,将军大帐中依旧空无一人,掀帘出来,恩泰站在帐外,竟是一时恍惚,不知接下去该做些什么。
阿照满头大汗地拖着个木箱子,最后累得扶着箱子瘫坐在地上,他抬头远远瞧见帐前有人,于是满怀期待跳起来挥手大喊:“嘿,恩泰大哥,这边这边!劳烦你过来搭把手行不?”
“阿照。”恩泰朝小少年走去,他奇怪地审视着地上大木箱子拖出的痕迹,问道,“这箱子看上去又大又沉,装的什么东西?”
“酒!”
闻言他不觉皱眉:“营里不是不让喝酒的?你不怕挨罚?”
阿照急急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可不敢呐!这些酒,是一个乌那装束的男人送到营门口来的,说是特地送给将军,只管往里搬就是。可大家伙一听是酒,谁都不肯搬,就我一个,都快要累死了……”
恩泰笑着搭手去帮忙,抬着箱子边走边问道:“对了,好些天没看见阿澜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没去哪里啊,刚还看见她在城楼上呢。”
“她一个人?”
“是啊。不过我觉得怪怪的,按说不用打仗了,将军该高兴才是,但我看她好像心事很重的样子,总喜欢一个人待着。将军不言不语的时候,最是让人害怕。”
恩泰寻到城楼僻静的西角上,那是一个风口,衣衫单薄的阿澜就坐在矮墙上,侧脸向外,俯视着平岁的浓墨夜色,白色的衣袂翻飞得猎猎作响。
他拧起眉,语气里有苛责:“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会像你这般不珍惜自己。”
阿澜循声看他一眼,又慢慢转过脸去,合眼沙哑道:“我这一生,显得太过漫长,时时刻刻都好似活够了,既然如此,还费心珍惜这副皮囊做什么。”
“你恼他娶了云国的公主?”
她霍然睁开的双眼,倏忽之间已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阿澜,你该明白,他是君王,他需要有利于国政的联姻,迎娶一位云国公主,光鲜耀目背后,实有无数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
“他可以不让我知道。”
“他可以做到,但他没有。”她低声喃喃,抬手抚上自己冰冷的面颊,想起自己容颜已经老去,不再是少女娇颜,而那位云国公主,听说才只有十七岁,她便自嘲地笑了,“他不需要我,都迫不及待要丢开我了。”
“难道你只是为他而活?”
阿澜不答,垂了眼睫跳下来,独自离开。
恩泰胸臆中无端涌起了强烈的嫉妒和恨意,他箭步冲上前,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强行将她拉回身前,逼视着她的双眼,他的情绪愈加激烈不能自控:“你知道他无情却还眷恋于他!一个连感情都不能完全投注进来的男人,他值得你爱吗?你到平岁六年了,六载光阴,足够懵懂的少年懂事知事,漫漫长的时日,难道没有别人给过你温暖?你对他,为何要那样死心塌地!”
“放手。”
“你告诉我!”
“我让你放手你听到没有?”
“不放!”
她也有她的满心委屈与怨憎,无礼的言行彻底激化了她的情绪,所有心间的伤痛全化进招式里,她迎着恩泰狠厉横劈过去,一击成空,另一只手在对方闪避时慌忙被松开,她得了完全的自由,却变得更加疯狂,一招一式都倾尽全力,将毕生所学都加诸在他身上,逼得他退无可退终于咬牙还手……
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是她的对手。
恩泰被压在地上的时候,正上方对着一双湿润的幽深眼眸,颈旁斜压着一柄冷锐的匕首,他轻轻握住她的一缕发,闭起眼睛,抬高下颚,引颈而待:“我赌你,舍不得杀我。”
言毕,即落下来一道热辣的耳光。
她收了匕首站起来,唇角绽出冷笑:“是舍不得。”
丝滑的发从指间溜走了。
他捂着脸坐起,乌黑的眸子里尽泛上恬淡的笑意:“你似乎特别喜欢打我的脸。不过,我说对了,我赢了。”
一小坛酒丢过来,是他从营里带出来的,他伸手刚接住,她已经在对面的石阶上坐下。
酒坛开封了,有浓郁的香溢在空气里,仰头喝了一大口,喉间像火烧般灼烈,她轻轻拧起了眉头:“这王位本不属于他。”
他的手微颤。
“你一定听人说起过对不对?”她又喝了一口酒,抱着双膝侧头看他,畅意地笑起来,回忆及心上的恋人,二十六岁的美丽女子天真灿烂得像碧玉年华的小女孩,脸上浮了浅浅红晕,“我十三岁便遇见他,那时他流落在外受尽欺侮,一副柔弱的模样,半点也不像王族,那时我只当他是落魄的大户子弟,心生恻隐,与他结伴同行,原想凭我的武功,保护他算什么难事?竟未想到,最后会是我,拖累了他……
“龙定二十九年,他放弃了入关的机会,留下来照顾高烧不退的我,之后,西疆就起了战乱,通路阻绝。因为我,他回到王城比预计中足足晚了两年,在那以后,我们分开了……我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找我,在我十七岁那年,他重新找到了我,他说他不愿屈居人下,同是王后所生,凭什么宜襄生来就是太子,凭什么流落在外吃尽苦头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他要做大衍的国主,要我帮他。
“你有没有在年少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如果有,你就会知道,什么是最真心最刻骨的爱恋……我喜欢他喜欢得发了狂,怎么可能不答应?我倾尽所能,不惜背离师门,去到他的身边,为他招兵买马,为他出谋划策,为了他,我甚至将所有的江湖旧友都拉进了昔年的夺位之争。我,我们所有人,陪着他,走过兵荒马乱的三年……我从来没想过,他会下令杀了他们,原来、原来都只是棋子啊……
“他唯独没有杀我……旁人只道是年轻的君王手腕高超,收服了最野性的狼,但他从来都知晓,我的甘于臣服,与他的手段如何没有任何关系!可他是那么倔强孤傲的一个人,他不肯……终究是不肯……”
数载生死与共,多年深情所托,她甚至等不来他一句温情的话语。
王城的夜,必是与平岁不同,她心心念念的人,许是沉睡在了九重宫阙的温香暖玉怀中,她半个字也说不下去,心脏犹似寸裂,哽咽到最后,她捂住双眼泣不成声。
“往常你是不会说起这些的。我想,你是醉了。”
他红了眼,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酒。
浩阔天地间呼啸奔走的风,吹得耳朵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