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灯塔》白玉承玄

7、7

　　夜雨来得更加猛烈。

　　之前在研究所被厚实的墙壁阻隔，声音变得沉闷稀疏，而此时所有的声音透过薄薄的窗口传进来，仿佛只隔了层纸。雨水落下的声音更为明显，砸在屋顶和纱窗上，丧尸的嘶吼声变得很轻很轻。

　　身边的喘息声却逐渐沉重。

　　017身上的伤口开始疼痛起来，他没有出声，两只眼睛却直直瞪着面前的煤炉，似乎咬紧了牙关。疼痛使他攥紧拳头，皱着眉，僵硬地依靠在沙发上，身板笔直。

　　身旁的楚若溪睡得很沉，她半个身子靠在他肩膀上，缩在毛毯里，细密的头发歪向脸颊右侧，露出她优雅的脖颈。

　　脖子上两个粗红的针孔清晰可见，是她在研究所被注射药剂所留下的痕迹。

　　咪咪窝在两人中间，温暖的沙发也让它陷入酣眠。

　　夜还很长，黑暗还未离去，漫长到仿佛度过了一整个世纪。

　　这是楚若溪睡得最舒服的一次觉。

　　醒来的时候，看着蒙蒙亮的天，恍惚好久才发现好像已经在家中，而不是研究所。

　　身旁传来绵长的呼吸声，轻轻的。

　　楚若溪扭头一看，才发现017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经过一晚上的煎熬，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手背上的伤口小了很多，愈合出墨色的伤疤。不过胸前露出的衬衫隐隐透着墨绿色，夹杂着红黑色，像一幅油彩画遍布全身。

　　楚若溪没再打扰他，知道他可能昨晚没睡好，需要休息，就轻轻将毯子盖在他身上。

　　毯子掀起的一刹那，咪咪喵了声，从沙发上站起身。

　　它弓着背伸了个懒腰，冲着楚若溪不停地喵喵叫，似乎在跟她说早安。

　　楚若溪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她指了指熟睡的017，冲咪咪招了招手，示意它下来。

　　咪咪很聪明地听懂了她的话，翘着尾巴，跟着她来到了厨房。

　　昨晚吃剩下的勺子和碗还没洗，楚若溪拿去厨房清洗了遍，又拖着煤炉进行第二次烧水。

　　只不过她发现橱柜底下的木头似乎不够用了，仅剩十来根，烧完今天也许什么也不剩。

　　极度匮乏的木头，让楚若溪想起了书房里的那些书。各种课本试卷和报刊杂志，现在也用不上了，于是统统拿了出来，都堆叠在一起。粗粗数了数，那些没发霉，没被虫子啃噬完的纸张，应该够她再烧个一两天。

　　不过她看了眼窗户和大门，目光更加忧愁起来。

　　昨夜下大雨，丧尸们没有侵入，但透过窗户她能清晰看见远处稀疏的几个人头。

　　这片住宅区也被丧尸包围了，如果她想继续住下去，必须加固房子。

　　因为客厅里除了有几处玻璃窗外，还有面巨大的落地窗，一眼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屋里的所有情况。而且外边的围栏因为长年失修而坍塌，早就没有防御力，要是任由它发展下去，丧尸迟早会破门而入。二楼的楼梯也岌岌可危……

　　需要木头，需要很多木头。

　　楚若溪一边烧着水，一边从工具箱里找出了钉子和锤子。

　　她从鞋柜上拆下几片木板，对着楼梯比划着，用铅笔在木板上画上线条。

　　大概就这么大一块的木板，需要二十个。

　　楚若溪拿出本子记下。

　　她又看了眼窗户和落地窗，再往数字里加了四十。

　　在她仔细规划着加固计划时，咪咪在旁边安静地趴着，昨天的饱餐让她精神许多，虽然肚子还是有些饿，但它却不吵不闹，安静等着。

　　它似乎也明白，以现在这种环境，能吃上一口饱饭就很不容易了。

　　所以它乖巧地跟着楚若溪，她去哪儿，它跟着去哪儿。

　　把需要准备的东西都记下来后，她把小本子揣兜里，又翻出了后院门锁的钥匙。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后院应该还种着一些蔬菜。

　　她怀着期待地心情打开后院的门，却只看见一片荒芜的草地，角落里伶仃长着几棵野菜，半株已经枯黄，只剩下单薄的菜叶。花生和土豆还在顽强地生长着，只不过因为缺乏肥料，枝苗都很干瘪。

　　花圃倒是意外地盛开着几株Gabriel，白色的花瓣被大雨淋湿，露出淡紫色的花蕊。

　　没有花香，只有白软的花瓣，因寒冷而卷曲。

　　这时妈妈栽的花，她对月季花分外喜爱。

　　只是花圃里除了月季，还有些栀子花和紫罗兰，只有这株Gabriel看起来十分弱小，细嫩的枝桠沿着栅栏攀爬，在栅栏外盛开出好几朵花苞，而那些剩下的花苗早已在土壤中长眠。

　　没想到当初被她认为最脆弱的花，竟在恶劣的环境中存活了下来。

　　楚若溪心神微动，看着这花有种别样的欢喜。

　　她从家里拿出了剪刀，她轻轻将那几枝花剪下，插在了客厅的花瓶里。

　　她将花瓶摆放整齐，看见017还闭着眼沉沉睡去，悄悄将窗帘拉上。

　　咪咪很配合地没有发出声音，继续颠着小脚跟着。

　　此时，厨房的水又烧开了。

　　楚若溪泡上热腾腾的麦片粥，将粥分给咪咪一碗，再给自己加了碗。017的碗里还冒着热气，她用两个大碗倒扣着进行保温，希望当他醒来的时候还能吃上温热的粥。

　　咪咪已经饿得不行，开始吧唧吧唧吃起来。

　　楚若溪用勺子一口口往嘴里送，眼神却情不自禁飘向了远方。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国家地图，这还是地理课上老师硬性要求背诵的地图。

　　艾洛岛就位于整张地图的最东面，离内陆隔着很宽阔的海峡。其中海面还有许多礁石和漩涡，许多渔场分布在海岛周围，只有最靠近内陆的地方有海岸码头。

　　可是即便如此，想从码头行驶到内陆，也需要半天的时间。

　　更何况现在的情况十分糟糕，也许没有船，也许得自己找只船划过去，那又得在海上漂流好多天。

　　食物和水，至少得准备五天的量。

　　虽然很艰难，但爸爸妈妈就在那一头等着自己，只要划过去就好了。

　　楚若溪又燃起了信心。

　　简单收拾完，楚若溪拿起了铲子和铁锹去到后院，开始铲起土来。

　　昨晚的雨水还没彻底晒干，弄得她满身是泥，不过她并不在意，铲着土的同时用手往下刨，还真成功从土里刨出来几个土豆。这些土豆个头不大，看起来有些老，应该长了很多年了。

　　她将土豆丢进筐里，继续刨着。

　　白天街道上的丧尸都趴在地上，死死沉睡，楚若溪的铁锹声并无影响，她可以安心地干活。

　　即使只是简单的农活，楚若溪的身体还是没能承受住。

　　才片刻钟，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胸口喘不过气来。

　　“咳咳咳……”

　　歇斯底里的咳嗽声响起，她扶着柱子弯腰，看见泥土上有她咳出的血丝。

　　混杂着透明的唾液，像是染料融进土里。

　　楚若溪捂着胸口，剧烈的疼痛使她每次呼吸宛若刀割，冰冷的空气从她的胸前趟过，好似将胸中的烈火吹起，灼烧得有些发闷，连喉咙也是苦涩且疼的，喉口的腥甜味还在嘴里弥留。

　　看来研究所的人，还没来得及把她的病治好，反而让病情更加严重了。

　　她休息了好一会儿，这才站起身。

　　眼角忽然掠过右下角的棕色影子，她一愣，回头看见017正站在门口，头发有些凌乱，正盯着她看。

　　“你醒了呀，早上好。”

　　楚若溪抹掉手上的泥，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017依然面无表情，他的视线逐渐转向地面，看见土壤上的血丝后，眼眸闪了闪。

　　他似乎有所触动，眼中难得泛起了一丝担忧。

　　楚若溪不动声色地将脚踩过地面，将刚刚的痕迹抹去，笑问他为什么不多睡会儿。

　　017默不作声，楚若溪顺着他身后望去，才发现桌上的粥已经被他喝完了。

　　“不会是我吵醒你了吧？”

　　楚若溪吐了吐舌头，有些歉意地做了个鬼脸。

　　他却摇了摇头，指了指她手里的铲子，像是想帮忙。

　　“不行！”楚若溪也摇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回去躺着吧，等你的伤好了再来。”

　　楚若溪一边催他回去，一边将脚底的泥土踩实。

　　但017执意站在那儿，眼睛只盯着她手里的铲，有些倔强，表情十分认真。

　　楚若溪也犟，就是不肯给，眉头微微皱起。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身上那么多伤口，万一扯着伤口怎么办？”

　　017就撩开衣服，忽然将衬衫扣子解开，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楚若溪被他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时，017已经彻底将胸前的绷带扯开，露出一大片光滑的肌肤。

　　她惊愕地盯着那雪白的皮肤看，只见昨天原本还满是道道沟壑的胸膛，此时一片平整，甚至连疤痕都没了。昨天还满目疮痍，此时只有完美无瑕。

　　见她在发呆，017再次指了指她手中的铲子。

　　楚若溪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可能有异于常人的体质，对药物的吸收非常迅速，眨眼间就能让伤口愈合。

　　楚若溪只好将铁锹递给他，说：“你可得小心点儿。”

　　017乖巧点头，开心地接过铁锹，兴高采烈挖起地来。

　　像是第一次尝试干农活，他的动作十分笨拙，只会直着身子，手中的铁锹像是他的拐杖，挖了半天都松不开土。

　　楚若溪见状，笑了。

　　他那傻乎乎的样子，和自己当初第一次来到后院一模一样。

　　她学着妈妈当初教自己的，走过去握住017的手，说道：

　　“你这个姿势不对，你应该稍微弯下腰……对，就这样，弯着腰，然后把两只手一前一后放在铁锹上，没错，就这样。然后用脚踩一下铁锹这边，好了，用力向上翻起，你看，这不就铲出了一个洞吗。”

　　017愣愣点头，再次尝试几次还是很笨拙。

　　好在他很聪明，学习能力极快，几分钟后就已经适应了拿铁锹的姿势，开始有模有样挖着地。

　　楚若溪满意点头，拍了拍自己脏兮兮的手掌，继续刨坑。

　　后院长期无人打理，角落里长了许多藤蔓和灌木丛，有些带刺，很容易刮伤皮肤。她并没有把这些全给铲除，而是将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刨了出来，将花圃也清理了出来，然后撒上了种子。

　　她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种子，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的，就索性全撒了。

　　有些种子经过多年的放置，也许并不能长出东西来，但只要其中有部分能长出幼苗来，就说明这些种子还没彻底坏死。

　　海岛的气候彻底变化后，已经辨认不出什么季节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楚若溪只能根据天亮与天黑，得知一天又过去了。

　　一旁的017在学会怎么铲地后，速度飞快，很快就将地底的那些土豆全刨了出来。

　　他将那些土豆捧在手里，像是炫耀似的摆在楚若溪面前，眼睛闪闪发亮。

　　楚若溪看他那得意的样子，笑出声。

　　“喂，你可别高兴太早，等会儿还有很多活要干呢。”

　　她翘起小嘴，指了指一旁的花圃，说：“这是妈妈的花圃，家里还有些种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开花，等会儿打算种上试试。”

　　花圃可是个大工程，除了埋种子外还得浇水施肥，虽然昨天下了雨，可以省略这步，但花圃的每个格子都得精心打理。妈妈在的时候，把这片花圃扩充得很大，每片区域都划分了不同的花种，小方格里还刻着花的名称，井井有条，像花朵植物馆。

　　但每朵花的成长期很长，家里的种子也放了好多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长出来。

　　楚若溪并没有抱太大期望。

　　她只是觉得，如果这片花圃再次长满花的话，等以后和爸妈一起回家的时候，能看见漂亮的花，想想就很美好。

　　“喏，你看，就像这种花一样。”楚若溪走过去，来到栅栏边指着那几朵花说，“这种花是不是很漂亮？”

　　017点了点头，指着花忽然张了张嘴：“加……百列。”

　　楚若溪闻声，缓缓睁大眼。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他说话，虽然声音依然粗糙难听，沙哑得要命，不过她还是听清了他说的话。

　　“你知道这种花？”

　　她惊讶地靠近他，两只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似乎想证明自己没听错。

　　017平静地点头，看着那花出神了几秒，随后指着花朵说：“Ga……b……riel。”

　　“对，它就是Gabriel，中文名叫加百列大天使！”

　　楚若溪近乎狂喜，要不是手上有泥，差点就要给他一个拥抱了。

　　他竟然知道这种花，还是她最爱的花。

　　她扬起嘴角笑得很开心：“我以前高中的英文名就叫Gabriel，就是这花的名字，真好听呢。那时候我同桌还说这名字像个boy，我还嫌弃她的名字难听呢。”

　　017静静听着，眼睛动了动，似乎隐约有了点笑意。

　　楚若溪将铲子递给他，问道：“你要不要试着栽花？”

　　017这次很迅速地点头，他甚至没犹豫，就将楚若溪手中的种子瓶拿过去了。

　　楚若溪还没来得及教学，他就已经弯下腰去，默默将种子挑了出来。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看了几眼，就将种子丢到一边，然后继续看下一颗种子。

　　楚若溪见他这么浪费，惊呼了声，走过去捡起被他丢掉的种子：

　　“017，你别乱丢呀，这些种子可是要用来种花的。”

　　结果017指着地上的种子，摇了摇头，眼神很坚定。

　　“你是说这些种子种不活？”长久的相处，楚若溪已经能读懂他的意思了。

　　017点了点头，同时打开自己的左掌，只见掌心放着好些完好无损的种子，虽然数量不多。

　　对比楚若溪手中的种子，这些种子看起来饱满许多，外壳都透着光亮，生机焕发。

　　楚若溪明白了，没再多问。

　　看起来他似乎会园艺，于是她自觉地退到一边，安安静静看他动作。

　　017似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与刚刚笨拙地使用铁锹不同，他熟练地将手里的铲子铲着花圃，将花圃的土壤铲松，再将挑出来的种子埋进去，撒上肥料，再盖了层薄薄的土，再次浇水，灵活地像个高级园丁。

　　看他熟稔地操作一切，楚若溪不禁有些看呆。

　　如果之前的017像行尸走肉，是徘徊在人间的幽灵。

　　今天的他仿佛蜕壳而出，终于从茧里钻出来，开始面对焕然一新的世界。

　　017在种花上异常专注，他那双银色瞳孔盯着花圃，炯炯有神，像是灰黑的世界忽然染上了彩色。

　　“对了，你的眼睛好了吗？”楚若溪问道。

　　楚若溪看着他的眼睛，回忆起之前的种种情形，想起来他似乎有些畏光。

　　可这一声问出后，017忽然顿了顿，身子有明显的僵硬。

　　他转过身看向楚若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微微张开嘴：“怕……”

　　“怕什么？”楚若溪连忙走过去，想听清楚些。

　　“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