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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继康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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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昏暗,床上卧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小童在一旁将纱帐拉起。
淅沥雨声隔着木窗传入,间有老者的咳嗽,更显得凄凉冷清。老仆走近床榻点上油灯,请君玉到床前坐下。
君玉细看病人,床幔内老者斜卧,面色潮红,唇红近紫,呼气声息有些急促。
君玉向老者告声罪,请他张口。老仆持灯凑近,君玉细看了病者的舌苔和口内,然后搭上手腕,潜心体会脉息。老者脉息绵软,并不快速,君玉两侧比较后,又问询了病人近日的饮食肠胃、体热起退和服药的情形,待取过这几日药方看过,心中已经大抵了然。
放下药方,君玉向老者道:“若是学生所见不差,老伯患的是伤寒。”老者咳嗽数声,无力应答。老仆急道:“几个大夫也说是风寒入体,怎么一日日不见好。”
君玉想了想:“学生拟个方子,先试用着,每天我会来看视,再酌情用药,病症变化这几日可能会累及肠胃,有呕吐腹泄也不必惊慌,饮食以稀薄为好,加些咸汤。”老仆拿过方子,千恩万谢送君玉出门。
君玉行走在楼道,一路思索。荣发跟上道:“公子,不会有事吧?”君玉停下脚步,转向楼道一侧,天井中细雨濛濛,东面角落有一破旧石坛,颜色晦暗,坛中几株粉色月季却在风雨中挺立,明丽娇艳。君玉语气与往日无异:“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但既习医术,救人性命莫敢推托,唯有小心尽力。”荣发知道自家小姐脾气,笑嘻嘻道:“公子向来行事都极稳妥,这么说必是有把握。”
两日后老者体热方退,四五日后饮食渐见正常。君玉与他每日对坐有时,察色问病,已知老者是湖广咸宁人氏,姓康名信仁,号唤若山,春夏之际到云南境内是为贩些药材回去,不想因染病困于旅店。康员外虽是商家,举止言谈却极少逐利计较,得知君玉是离乡求学的学子,言行中更见敬重。
十余日后,员外病渐痊愈,这时天已放晴多日,荣发劝君玉动身。君玉反复估算员外的病情,自觉无有后患,便让荣发房内整理,自去向员外辞行。
君玉走进厢房,如往常一般坐到床边,接过小童手中药碗,提出赴京之事,然后道:“员外大病初愈,学生留下个方子,再将养些时日应无大碍了。”
康员外口称恩人,含泪道:“想不到旅途客舍中得遇贵人,公子前日说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不如随我回乡,备考纳监有个落脚处更是方便,不然老朽无以为报。”
君玉推辞:“老伯病愈,足慰医者之心,君玉不敢叨扰。”康员外恳切相邀:“人老思亲,公子这几日病榻照料,老朽感念在心,心中已将公子视为至亲,若公子不见怪,我有个念头仗着老脸出口,不当之处,万勿怪罪。”
相处多日,君玉已知员外是个诚恳良善之人。前些日员外曾对君玉说起家事,感慨膝下小儿年幼,老病无靠,君玉忖度其意,已知他有认亲之心。君玉自知离家多日,自己思亲之念却一日未熄,穷途认亲,心有所依,身有所靠,未必不是美事。
君玉心意已定,便向员外道:“君玉漂泊在外,蒙员外爱惜,愿以子侄辈敬奉孝养。”员外大喜,唤来荣发及一众家人,告诉认子之事,众人皆唤“大公子”。荣发高兴道:“公子,我们要到湖广去了,听说皇……黄公子也是湖广人呢!” 君玉也觉欢喜,少华祖籍湖广,自己随义父回乡,或许还可以到访夫家原籍。
康员外自觉康复,认了义子十分高兴,不肯再在旅店多留,执意次日回程。君玉叮嘱老仆准备稳妥马车,收拾好备用药物,次日一早,一行数十人车马迤逦上路。
日行夜宿,车马一路风尘。君玉虽觉骑马不便,因贪看风景,便不肯听义父召唤乘车。荣发也得了一头大黑驴代步,不免兴致高昂,与童仆有好多话说,小脸晒得又黑了一层。老仆康贵得员外之命为大公子牵马,沿途指点骑马诀窍,君玉领悟甚快,几日后便不是离家时胆战心惊的模样。
一连十余日君玉长日马上,日间贪图新鲜不觉疲累,待停宿旅店,便觉手足酸麻难忍。
一日傍晚人马投宿小城客舍,君玉换下长衫,坐于床上舒缓手足。荣发端来热水,关心道:“公子使力太猛,牲口不累,人是要累的,日子还长久着呢!”君玉站起净脸洗手,笑道:“出得家门好似再世为人,恨不能使尽全身之力,心中还有些害怕眼前一切会瞬息离去。”荣发点头道:“我也觉得比在府里爽快,以后找到皇甫公子,大家一块儿就更好了。”君玉突然失了说话的兴致,提醒荣发早些安眠。
睡前,君玉仔细想了想荣发的话,自己到底还是不大愿意与皇甫家人相认,认了亲,还怎么上京赴考。心意定下,君玉便不再多想,很快入睡。
此后一路,君玉不再长久马上,疲累时便上车中与义父相伴,康员外走南闯北多年,熟稔许多乡俗典故,慢慢讲来,君玉听得津津有味。
慢慢行来将近一月,车马进入咸宁。
这一日天色晴好,早起避开炎热,走了几十里乡间小路,过了青木桥,就是伏龙镇。正午时分,车子停在一座大庄园外,君玉扶义父下车。大门大开,门内是整齐的院落,青石板地面无一丝尘土,密叶浓绿的巨藤掩映高墙,院中一棵老树几人合抱粗大,蝉鸣之声不绝。
几位妇人已经迎在树下,一个矮小男子跑上前,口称父亲,一旁扶住康员外。员外笑呵呵为彼此介绍:“这是女婿滑全,君玉是我途中收的义子。”男子脸露惊讶之色,随即堆笑道:“父亲公子辛苦。”
那男子三十余岁年纪,身形瘦小,衣着却华美,言谈神情极显精明外露,君玉便知不是个好相与之人。
一时女眷们迎上,康员外为君玉介绍,君玉一一全礼。
主母孙氏勉强回了一礼,心中埋怨员外胡乱认亲,低声与一旁陪着的大姑康氏抱怨。康氏是康员外的妹子,十余年前嫁于秀才吴道庵,吴秀才几次不能中举,又无谋财之道,渐渐入不敷出,康氏不得已寄居于兄长家,帮衬着管家。
康氏深知兄长心事,看见君玉十分好感,便劝说孙氏:"郦公子看着是读书人,日后取得功名,也是我们康家的荣耀,嫂子现在好生相待,必有福报。"孙氏神色稍缓。孙氏身后是员外的两个姨娘,一唤德姐,一唤柔娘,都是十七八的年纪,低眉垂目站着,乘人不备偷眼看,见君玉清秀,早红了脸。
君玉站直身子,心中拿定主意言行谨慎。家人各个引见后,员外从德姐身边拉过一个四五岁小儿郎,对君玉道:“这是你幼弟元郎。”元郎害羞,跑回躲于父亲身后,只露出乌黑眸子看着君玉。君玉倒觉欢喜,对义父道:“今日相见匆忙,容后补礼。”
康员外领着君玉走进内堂,众人跟随于后。内堂坐下后,员外叫过康贵,吩咐速将后园的书斋收拾出来,好让大公子歇息。康贵领命,荣发跟着先去安放行李。家人正问候说话,下人报声姑老爷回来,君玉回身看,门口走进来一位三十开外、相貌清癯的书生,君玉便知是姑夫吴道庵。
君玉离座整衣,对着进门之人深深施礼:“晚生郦君玉,拜见姑夫。”
吴秀才扶住君玉,上下打谅几回,笑道:“自家人,不须多礼,康公,你这位义子真是相貌不凡啊!”吴道庵坐下参与交谈,他于经书文题极其熟捻,问了君玉几个课业难题,摆明了考教之意。君玉在家时虽曾见识时文,却并未精研,仔细想过后回他,又将平日关注各派学说和古今文章的思之所得略作说明。
君玉洋洋洒洒说完,吴秀才一时无话。君玉正疑心解答有错,却听姑夫叹息道:“不想今日遇上高才,明堂虽然年少,康公早日为他纳监,此等才学,取功名如囊中取物。”
康员外点头,滑全一旁却道:“我看郦公子体弱,功名不妨迟些,跟着小婿学学账目上的事,也可为家中出力。”吴道庵摇头:“明珠岂能暗投,求功名须乘年少。”康员外连连称是,让君玉只管好生读书,入籍诸事他近日就办。
吴道庵问起员外旅途得病之事,众人都十分关心。康员外细述君玉为其救治不辞辛劳,言下极是感激。
君玉候他说完,微欠身子道:“是义父平日保养得当,药石之功甚微。”吴道庵来了兴致:“明堂你年不过十六七,如何学得这身本事?”康员外一旁道:“明堂,你吴姑夫就是歧黄名家,家中邻里有病都是他给看视。”君玉称习读杂书时偶有涉猎,对医家方剂兴趣颇浓,自行修习。
“自行修习?”吴道庵疑惑:“那你来说说,望闻问切何为重?”君玉端正身子回道:“医家治病,望闻问切均重,更重为用心,人食五谷,病有万种,非用心不能察得全貌,非用心不能善用四技。”吴秀才笑赞不已:“朝闻道,昔死可也,明堂是真医家。”
此后君玉便在康家后园住下,每日习读诗书,将备考文题一一参详录写清楚,不时向吴道庵请教,几次后吴道庵就道不敢落笔修改。读书有暇,君玉就随同姑夫乡间邻里诊病,回家后将所用方剂细细抄录,自行钻研。
一日与乡邻看病,吴道庵见君玉诊脉,拟方甚有模样,便与君玉说笑:“明堂莫非既要为良相又要为良医。”君玉深感姑夫传道无私,请求以弟子礼相敬。吴道庵本是十分洒脱之人:“一点浅陋功夫而已,我于科考上面不通的很,屡试不第,明堂提点得益非常,莫非也要执弟子礼?”君玉感念在心,对姑夫更是敬重。
君玉在咸宁乡间读书学医,十分勤勉,不觉一月过去。
一日午后,君玉书斋闲坐,窗外绿荫挡不住骄阳,蝉鸣振耳。君玉束发薄衫,纸扇轻摇,仍觉燥热,正要唤了荣发打水,却见她匆匆门外进来,一头大汗,满脸涨红,显见含了怒气。
荣发抓起一把蒲扇猛摇:“公子,刚刚听前房丫环说嘴,差点没把我气死,老院君背后说你是戏班旦角,那个姓滑的姑爷更坏,说康员外在外风流,弄个私生子回来。”君玉一怔,暗想自到康家,自己终日在后园读书,虽然义父相待极好,也只早晚衣食关心而已,而义母滑全等人,除了面上礼节,几无来往,看来虎纵无害人之心,人却有伤虎之意。
君玉傲然:“我是如何样的人,不是由他说了算。”荣发气愤道:“受不了这肮脏气。”
这种肮脏之气,孟丽君受不起,荣兰受不起,而郦君玉却应当受得起。君玉轻按荣发坐下,替她打了几下扇子,语气尽力平缓:“你我孤身在外,义父相待如同亲人一般,为尊者讳,他们不该背后胡言,我们却不可多作计较,以免义父烦心。”荣发擦汗道:“公子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同他们理论了,在府里时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昆明老家好似已经很遥远了……君玉看向窗外,烈日下枝叶枯焦似燃,如何比得上家乡四季如春。
正午后,阵雨突然而至,黑风暴雨,扬起一地尘土,书斋窗棂振动,满地书页乱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半个时辰后雨止放晴,清风从窗外吹来,令人为之一爽。
君玉推开窗户:“随我出去走走,池塘的莲花开了,不知可经得风雨。”
两人小径漫步,后园空气清新,白莲池水满近岸。池塘里,雨洗后的莲叶绿意盎然,朵朵白莲自在舒展,微风过处,莲瓣摇曳,蜻蜓起落,水面上点点鱼儿出水,涟漪四散。
君玉深吸一口气,对荣发说:“心情好点儿吗?”荣发一路折花攀草:“好美的莲花,采一朵放书房里。”君玉摇头劝止:“莲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我们可来此欣赏,何苦做那煞风景之事。”
“大公子,你在这儿赏风景,让奴家们好找。”
两位姨娘牵着元郎从池边小路过来。德姐与柔娘平日时常奉义父之名送衣食到书斋,君玉感念义父之恩,对之甚为敬重。
德姐是元郎之母,稍显老成,走近后对君玉福了福:“天气酷热,特为公子做了绿豆汤送来,让雨阻了阻,书斋无人,元郎说哥哥一定在园子里,果然不错。”
君玉行礼相谢,两位姨娘近旁回礼。荣发逗着小元郎抓蜻蜓,追闹着跑远去,德姐追了几步,在不远处立住。柔娘站于原地,低头弄衣,又偷偷看君玉。
君玉感觉尴尬,只得找话说:“姨娘也爱这莲花?”柔娘低声道:“嗯,花儿很美……可是莲花心苦,花期短暂……青春易逝,公子可有怜花惜花之意?”君玉不禁皱起眉头。
这时德姐走过来,低声道:“公子莫要以为奴家们无脸,你看那莲花花开并蒂,草木如此,何况人乎,员外年高,实在是寂寞青春虚度,公子谪仙般的人物,原知高攀,只求良宵一渡,虽死无憾。”君玉抬头看这两位姨娘,德姐葱绿罗裙,肤色白腻,柔娘柳腰粉衫,面若桃花,都是美貌佳人。
见此等情形,君玉既尴尬又好笑,两位姨娘年少风华,这情形分明是串通好了,可见狐言野史所言不虚,色不迷人人自迷。
君玉嘴角微动,一句玩笑话差点出口,突一眼对上柔娘含羞带怯的目光,不由心中一凛。自己寄居康家月余,主母猜疑不喜,滑全夫妇不善,不时在义父义母跟前嘀咕,多半还是为员外家产,自己平日已经十分谨慎,万不可多生事宜,况且知慕少艾,人之常情,两位姨娘正当芳龄,见人见事极少,她们平日里对自己十分照顾,并非刁钻无礼之人,不过一时之念,自己又有何道理鄙薄她等。
君玉故意深深叹气,沉默一会儿方道:“佳人垂青,君玉幸甚,只是长幼有序,不敢越礼行事;义父厚待与我,我若无行天地不容;再者元郎幼小,我为长兄,岂可让他蒙羞……君玉寄人篱下,只愿苦读有报,若取得功名,不忘姨娘眷念照顾之恩。”二姨花容惨淡,君玉心觉不忍,想了想又道:“君玉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义父和姨娘均是亲人,今日在此以性命为誓,郦君玉如有不敬姨娘之心之行,天人共弃。”
一时悄无声息,君玉面对两位姨娘,不敢稍移目光,心里十分紧张。二姨低头拭泪,德姐哽咽道:“公子至诚君子,贱妾等惭愧,再不会相扰了,惟愿老天保佑公子今科高中。”
君玉松下一口气,诚心相谢,拱手相送两位姨娘。德姐召唤元郎回来,向君玉告辞。元郎扯住君玉衣衫:“哥哥要来看我。”君玉俯下身子笑道:“好的,还有好东西送你,路上小心水滑。”
荣发站到君玉身旁,待姨娘她们走远,方道:“公子,有点可惜哦!”看她嬉笑神色,君玉就知道她一旁偷听到了。
君玉持扇轻敲荣发脑袋,口中警示:“不许在外说,姨娘脸面要紧。”荣发点头道:“公子名声也要紧,以后娶个貌比天仙的娘子,方不枉今日做了回柳下惠。”君玉好气带笑道:“出外几月,你长进许多啊!”荣发涎着脸笑:“那也是跟公子您学的。”
莲花池后,风浪不起,君玉每日书斋苦读,姨娘相待更是周到。
省试定于中秋前日,时日无多,盛夏将过之际,君玉入籍事宜等均已办妥,只等入场。
一日君玉从课本中抬头,看到窗外无尽的纯净碧蓝,心中一动,缓步走出书斋,昂首远眺,天空高远不少,暑热远去了。园子里枝叶浓绿,桃李累累枝头,荣发与几个丫环小子正采摘玩闹,嬉笑声儿传来,这一切似一股清泉注入她的心底,身居康门几月苦读,不会没有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