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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三十九章 天堂 ...


  •   “所以他们不再是两个,而是一个□□。所以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开。”(So that they are no more two , but one flesh . What therefore God hath joined together , let not man put asunder)-马太福音 19:6 ESV
      【埃斯梅视角】
      越积越厚的云层迅速吞没了天边最后一丝金色。在冬天的傍晚,天空的颜色快速的变化着,当埃斯梅再次转头看向窗外时,涂抹在云上的那一丝颜色也消失了,像被她放进洗笔筒中浑浊水里的笔刷,丝丝缕缕的紫色被析出然后溶入一团不均匀的灰色中。路边的树木随着汽车向前驶去变成了深色背景中一条流动的黑青灰色影子。
      卡莱尔,那个她终于可以称为她“丈夫”的人就坐在她旁边。
      埃斯梅依旧不敢相信他爱她,爱到愿意在他最重要的神面前许下永远的承诺。
      婚礼前她便花费数天想要消化这个事实。但即使伴随楼下老旧钟摆滴答声将一针一线缝入裙子时,有透明水珠从婚礼花束上滴落至她手背时,将平时散落的头发分成绺在脑后编起时,埃斯梅都感觉不真切,像是太过天真和美好的梦,而她早已习惯了在梦中怀疑、流连、害怕又焦虑地等待醒来的时刻。
      唯一不断提醒她一切都并非梦境的,是卡莱尔手指上戒指。在回家路上那长久的沉默中,卡莱尔一直拉着她的手,拇指偶尔会擦过她的手掌内侧。当他调整姿势时,他牵拉着他的手就不由得向她的手施加压力,他左手无名指上刚佩戴上的戒指便会带着滑凉感紧紧地压上她的皮肉。每当突然感受到那一小块金属上来的力量,埃斯梅的心脏总是伴着惊奇和愉悦重重地震颤一下。她不想伸回手,甚至不敢移动它;她向上摊着手掌,用手指松松地却又异常倔强地缠绕着卡莱尔的,等待下一次他轻压她的手。
      那一次又一次皮肉和金属温柔的挤压和碰撞让埃斯梅想起夏夜缱绻的晚风,总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带着花和草叶的味道撞进她的鼻腔,扇动她的裙角,拉起她垂在脖子上的头发,她的心便在那一次又一次不规律则地拍打她的和暖的浪潮中变得越来越轻,飘得越来越高。
      埃斯梅之前从没有想过一块金属能背负那么多完全不同的感情和含义。她曾经如此憎恨和惧怕那条缠绕在查尔斯手指上的戒指。
      ######
      之后,每当查尔斯强行拉拽她的手腕时,当他的拳头砸在她的骨头上时,他无名指上那一小块冷冰冰的坚硬金属会在她皮肤上留下一块尤其难以消除的瘀伤。当查尔斯去酒馆和他的狐朋狗友厮混时,他有时会摘下手上的金戒指放在客厅的壁炉上;埃斯梅会凝视着那枚金戒指,幻想自己把它连同她无名指上那枚松垮垮却牢牢拴着她的戒指扔进火里,仿佛那样她就能从痛苦中解脱……
      直到感觉到有力量牵拉她的手移动,卡莱尔拉着埃斯梅的右手到他的大腿上,又用他的右手将它覆盖,埃斯梅才从回忆中挣扎着惊醒。在反光镜中对上了紧缩眉头的爱德华的目光。
      被爱德华发现了所思所想的埃斯梅脸颊因愧疚燃烧着,她想要一直向后靠去,直到她消失进皮革靠背中。她对自己生气,觉得自己本不应该在这一天想起她的前夫,那对可以读心的爱德华和什么都还没察觉到的卡莱尔来说都不公平。
      埃斯梅对着反光镜中的爱德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作为无声的道歉。她看到爱德华的嘴角向上颤动了一下却听到在他转过头的一瞬间呼出一口沉重气息。
      怕卡莱尔注意到气氛中微妙的变化,埃斯梅小心翼翼地转头去检查他的表情。察觉到埃斯梅的动作,卡莱尔也转过头看她,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一侧的酒窝被阴影描得异常深邃,像夜里森林里那一眼反射着银色星光的平静又深不见底的湖水,不断吸引着她伸出手指去轻沾,去触摸,然后或许她的手指能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颚来到他的脑后,将他拉向自己……
      但卡莱尔似乎没有观察到埃斯梅的迷恋和渴望,他没有亲吻她,没有将她拉进怀里,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拇指去摸她的脸颊甚至没有消灭他们之间相隔那几英寸的距离,他将头重新转回,定定地看着前方。
      有风从他们相隔的间隙穿过,让埃斯梅觉得那一直支撑着她身体的东西正从中缓慢抽离。那一瞬间,埃斯梅才想起她计划在当晚依靠的丈夫却同她一样不安。
      埃斯梅本以为自己会失望但矜持地转回头去数车窗外飘落的雪花,独自消化卡莱尔反应为她带来的焦虑,但冲动之中,她的身体却把她带向了相反的方向,她将头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感觉到卡莱尔的肩膀随着他长舒的气息下沉,属于他的肉桂香随着他向左挪动的动作悉数扇进她的鼻腔。当卡莱尔在她的头顶留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将自己的脸颊倚靠在她的头顶上时,埃斯梅笑了,她的主动得到了回报。
      就像先前无数次他们鼓起勇气去靠近对方,卡莱尔最先拥抱了她,她主动牵了卡莱尔的手,卡莱尔第一次摸了她的脸,她是那个将他扑倒在雪地里亲吻和倾诉心意的人,卡莱尔意外的求婚……他们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与社会的“教导”格格不入,但在他们做出那些冲动的决定时,却似乎从未质疑过它们将带来的结果,像是知道树枝朝上生长,泉水向下流淌,两颗热切的心会自然而然地指出方向。
      紧握着卡莱尔的手,埃斯梅明白她可以将他们的夜晚托付于他们的心,托付于那些早就想清楚却没来得及想明白或者大声说出的决定,托付于早就深藏在他们骨髓中的爱,无论是她的恐惧或是他的不安都无法阻挡。甚至远早于他们在神坛前宣誓的时刻,从她新生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们便已经是彼此的依靠,有时需要他引领她,有时需要她牵引他,有时需要他们互相搀扶。
      所以,当汽车停稳看见站在她那侧的车门外的卡莱尔时,埃斯梅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手。
      他们将互相扶持地走入正等待着他们的永恒,十指交扣,心灵相惜。
      埃斯梅没有想到她会立刻被平日拘谨的卡莱尔抱入怀中。脸贴着他的胸口,埃斯梅能闻到冬日森林边缘独特的冷冽的香味在他下车后那短短几秒中已经渗透进了他厚羊毛的西装布料中。*
      仅仅是他的气味就让埃斯梅的心满足地发胀。自从他们互相倾诉心意的那个傍晚之后,等在门口盼卡莱尔下班的埃斯梅终于有机会在每一个他刚回家的瞬间扑进他的怀中,卡莱尔则会顺势将她包裹进他的大衣里。埃斯梅总会深吸一口气,把雪花、肉桂、麝香和消毒剂的味道灌入她的鼻腔,像是品酒的人在品尝第一口酒之前要将鼻子伸入杯中嗅探。他的气味和他的触碰几乎拥有同样的魔力,让她觉得她的身体内部开始变得温暖和毛茸茸,让她悲哀在那之前的空虚和寒冷。
      ######
      埃斯梅还羞怯地不敢收紧手臂,但环绕和依偎就让她的心因满足和兴奋砰砰作响。就像小小的她带着执着地骄傲在玩伴们的惊叹中爬上最高那根树枝,抱着树干带着夹杂着恐惧的激动向下看。但这一次,她不必再去担心坠落的可能。
      卡莱尔带着她走向房子,缓慢而稳重。埃斯梅抬眼去偷瞄他的脸,却发现她看不穿他的表情。她不知道他平静的眼睛和嘴角背后是和他脚步同样的沉着和耐心,还是她太过紧张以至于她的大脑无法正常运作去察觉到卡莱尔身上同样的情绪。
      当卡莱尔的第一只脚踩上门廊的台阶时,埃斯梅的心也随着他的移动升高,然后又惴惴不安地落下。当面临难以想象和不知如何应对的幸福时,接近它的过程和方式却看起来如此可怖和辛苦,埃斯梅有一瞬间想要逃跑。她知道即使她这样做,卡莱尔也不会阻拦他。
      或许是犹豫、或许是羞愧,或许只是单纯和怯懦的自己置气,在埃斯梅思忖的那几秒中,卡莱尔已经抱着她走进了房子。
      木制的前门关上的声音如同方才被卡莱尔踩在脚下的雪一样厚重而温柔,在那一声轻响过后,埃斯梅反倒恢复了理智和胆量,在她脑海中短暂的喋喋不休的细碎的争执声消失了。
      “抱着新娘跨过门槛?”埃斯梅伏在卡莱尔耳边小声问。
      “为了我迷信的妻子。”卡莱尔低头用他的鼻子去蹭她的。
      埃斯梅不知是否是因为卡莱尔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或者只是他太过懂得如何逗她开心。在卡莱尔的鼻骨因为第一次失败的亲吻温柔地撞上她的鼻头后,碰鼻子从不知何时起却成了他们最常用的表达爱意的方式,比亲吻更调皮,比牵手更亲密,它可以是安抚的、俏皮的、也可以是充满深情的。在好胜心驱动之下,它被变成了他们之间无数个幼稚的比赛之一,直到他们当中的一人因为无法忍受呵痒而放弃。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他们两人都在报复性地发泄着所有在过去被迫隐藏的调皮、恶作剧、小情绪和渴求的黏腻的动作。埃斯梅被期望做一个淑女和顺从的妻子,她所有的价值和意义曾被定义为取悦她的丈夫;卡莱尔被视为做家庭的创造者和指导者,社区的救助者和照顾者,他所有的重心都围绕着他人。只有他们面对彼此的时候,在那些肤浅又愚蠢的游戏和小动作中抛却所有的束缚和责任,接受真实的自我。
      “星期一招财,星期二健康,星期三最好,星期四好坏交叉,星期五易失败,星期六日毫无运气。今天是星期三,我们攒够了所有的好运。”埃斯梅不知道自己是在对卡莱尔说,还是最后一次大声说出口的自我暗示。“我爱你。”埃斯梅情不自禁地补上这一句,然后将她摩挲他脸颊的唇覆盖上他的。埃斯梅在内心深处真切地明白,她所有的犹疑、担忧和不安都并非卡莱尔造成的,也和她对他的爱无关。
      埃斯梅将脸拉远,从坐上回家的汽车开始,她都没有机会去仔细端详卡莱尔的脸。
      他的金色发丝上沾着刚融化成雪的细小水珠,在灯光下晶亮地闪耀。他额前被梳起的那一缕不驯顺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落回了原位,有一根钩住了他浅褐色的睫毛。埃斯梅从来没有想明白,是因为卡莱尔的高眉骨和深眼窝的阴影让他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深邃,还是因为那沉淀了近三百年的智慧和温和。如果他的双眼是湖泊,她早就熟悉了其中的每一滴水,熟悉了她在其中的倒影,但她却经常在其中迷失方向,也从未成功地潜入过它的最底端。
      那是他的脸,她从十六岁开始就无法忘记的脸,她丈夫的脸。单是“丈夫”想到这个词便让埃斯梅露出笑容。她几乎没有机会去大声说出这个词,她不能用这个词来直接呼唤卡莱尔,也无法走出家门向旁人介绍那个金发的英俊男人是她的丈夫,她所能做的只是在心里悄悄地念出这个词,每不经意地想到一次,那粉红色的沉寂又陌生的少女的羞怯和悸动就冲击她的心脏一次。
      笼罩在过分甜蜜的温暖的如云雾般的思绪中,在卡莱尔在楼梯处止步之前,埃斯梅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抱着她走向卧室的方向。
      “埃斯梅你是否想……”她听见卡莱尔在她耳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毒液“你是否愿意接受我做你的丈夫。让我爱你。”他转头去亲吻埃斯梅的额头,声音可怜地几乎小到听不见。
      埃斯梅总是忘记那个大她百岁吸血鬼是个十七世纪清教牧师养大的儿子,在戒律和宗教道德的约束之中不敢说出自己的欲望,用各种隐晦的修辞小心翼翼地提及却不待别人参透便又仓促地收回;她也总是忘记她时常仰慕的从容的、自信的、智慧的年长吸血鬼是第一次手忙脚乱地陷入爱情,只敢又困惑又害羞地试探。但每当埃斯梅想起,她都更爱那个变得“不完美”的人,爱他的憨涩和呆滞、纠结与笨拙。她也庆幸现实如此,因为在爱是公平的,在它面前他们同样迷茫和生疏。
      她叫了他的名字,给了他一个同样隐晦但坚定的应允。
      然后她被带上了那个宽阔的木质楼梯。
      埃斯梅屏息,过度的期待和紧张,让她飘飘然又头晕目眩,像是在温润的夏日水面上漂浮。她的大脑停止了运作再读不懂卡莱尔看着她时脸上的表情,她所作的只有不自觉地去侧耳倾听他的脚步声,默数他们走过的每一级楼梯,像她以前在楼上将卡莱尔在办公室的踱步偷偷计数。埃斯梅心中感到些许庆幸,她不知道单凭自己的胆量能否走完那些楼梯。
      她能感受到每一次卡莱尔托着她踩地时那轻微的震颤。他的皮鞋落上厚重的地毯和下面的木头,像是均匀又缓慢的心跳声。当她被卡莱尔抱在怀中,他的脚步便也成了她的,那宛如心脏搏动的声是他们所共享的,她头纱扫过台阶的沙沙声便如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
      倚靠着卡莱尔,埃斯梅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他手臂圈起来的安全世界中失去了知觉,变得越来越轻,仿佛要随着那均匀的脚步声融进他的胸膛。她不得不在他怀里稍稍扭动重新找回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
      当埃斯梅发现卡莱尔停在了楼梯转弯处的彩色玻璃下时,她屏住了呼吸,她急切地去寻找他的表情查证,心中闪过的一丝卡莱尔想要中途放弃的怀疑。
      在她对上他的眼睛发现那深不见底的金色里充满了爱惜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后,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不自觉地朝他牵动嘴角。她几乎忘记当她毫无征兆地朝卡莱尔微笑的时候他的反应有多么可爱,他总是因脱节和迟钝惊奇地睁大眼睛,先是困惑,突然醒悟自己是这微笑的对象后又匆忙地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埃斯梅不禁伸出手去揽卡莱尔的脸颊,拇指擦过他的酒窝。他为她低下头,他总是以微笑,耐心和温柔去纵容她,从未感到厌烦。
      卡莱尔顺势将他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转身迈上第二段楼梯。
      即使已经亲吻过卡莱尔无数次,但每当看见他突然向她靠近,埃斯梅都感到心头的一阵悸动,下一秒漫天掩地的温柔让她全身的毒液在那一瞬间仿佛流动了起来,重重地冲刷她的脸颊。即使闭着眼睛,她却似乎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如明星般闪耀的波澜。######
      当卡莱尔抱着她进入走廊时,埃斯梅能看见远处橙色灯光照在尽头主卧深褐色的木门上。
      多少个无聊的夜晚在走廊上闲逛,埃斯梅以为她注意到了那里的一切。深红褐色老旧地毯上所有的破洞和开线,褐色半墙板上的所有划痕。在思索走廊上那幅不知第几任房主留下的画像中的美丽少女是谁心爱的人和为什么被永远留在了走廊的那个角落时,她熟记了画框上右上角的裂痕,左半边因太阳照射老化的痕迹。
      但埃斯梅似乎是在那个晚上才发现,最尽头那黄铜门把手上的转弯处在灯光之中居然那样耀眼得不真切,让她禁不住想要伸手去揉擦眼睛除去视野里那个跳动的光点。埃斯梅不由得去想卡莱尔抱着她又如何伸手按下那发亮的黄铜色门把。
      几秒后,卡莱尔的肩膀推开了虚掩的房门,门轴轻微的滑动声似乎是在嘲笑埃斯梅的多虑。
      卡莱尔向里走了几步,将埃斯梅放下。不习惯双足突然接触到了坚实的平面,埃斯梅几乎踉跄了一下,但卡莱尔扶住了她。只有当她从他怀抱里离开之后,埃斯梅才察觉到雪夜的冰冷已经渗进了室内。她想先打开灯,再点燃炉火。
      但卡莱尔的手沿顺着她的肘部向上将她重新拉回了他温暖的怀中,低头去亲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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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的黑夜开始旋转、扭曲变成了没有氧气和光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仿佛有挣不脱的锁链向下拉着她的腿脚。下一秒,她开始从自己的鼻腔和喉咙深处尝到酒精的味道,熟悉的惊恐席卷了她的身体,埃斯梅心里呼喊着逃脱束缚。令她惊讶,只是几秒后慌乱中那的轻轻一推,环绕在她腰上的力量消失了。她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如浑身湿透一般瑟瑟发抖。
      埃斯梅回过神来,看清了黑暗中她面前那张混杂着惊慌、担忧和自责的脸,那张本是在过去无数次将她从这种的记忆中拉出来的脸。她试着像在方才楼梯转角处那样捕捉他的眼睛,想要从中确认一切都好。但尽管他谨慎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她,却怎么也不敢对上她的眼睛,他的瑟缩给她的心打上了一道裂痕。
      愧疚回归的速度几乎与理智同样快。毒液涌上了埃斯梅的眼眶。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真心的期待着他们的夜晚,却仅因一个吻就让她在深爱的男人怀中倏然间陷入惊恐。想到卡莱尔无数次给了她退路和选择的自由,她无数次拒绝了它们;她是最初提出要求的那个人,她给了他期待又亲手将他推开。羞耻、自责、无休止的无价值感在她的脑中炸裂,撞击着她的身体,发出令人害怕又眩晕的砰砰声。
      “你介意我们点些蜡烛吗?”沉默半响,本想向卡莱尔道歉,但埃斯梅只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她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脸。
      “当然不,我去点起壁炉。”埃斯梅几乎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失望。卡莱尔转身离开,让黑暗中的她觉得更加寒冷和孤独。她不害怕他,她没有想过他会伤害她,只是过去的阴影出现得太快太措手不及让她忘记了站在她对面的人是他。
      埃斯梅点燃第一根蜡烛,用颤抖的手将它立在桌子的一角。那颤抖着燃起的一小点温暖和光明,驱散了些许脑中不安的想法。火的温暖让她想起卡莱尔的怀抱,想起他们依偎在炉火边的夜晚,想起卡莱尔身上淡淡的蜡烛烟熏的味道,想起先前多少次在他办公室和他共同点燃一根蜡烛的时候她多么想要他碰一碰她的手……
      哦,她是多么不情愿放弃。她还是想要他。她如此想要和他接近,她想用身体去爱他和感受他的爱,尽管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直到卡莱尔瞬间出现在她身旁握住她刺痛的手指,埃斯梅才注意到那不留神滴落到她食指外侧的蜡油,正从她的皮肤上滑落,然后迅速凝固成反射着烛火的光亮的痕迹。
      “只是蜡油不小心滴了上去。”埃斯梅用手去摸了摸那光滑的痕迹。
      “我们不是一定要在今晚做这个。”卡莱尔说,他轻抚她被蜡油烫到的地方,拉起她的手在那处留下一个吻,一如既往的充满温柔和迁就。
      埃斯梅轻叹一口气,完全预料到了这段对话的发生。她明白卡莱尔所有的提议都出于对她的尊重和保护,但她总觉得她在他眼底背后看见了自己可怜兮兮的脆弱的倒影。但卡莱尔似乎不知道埃斯梅已经不再像她表面看起来这样易碎;似乎不知道在他的帮助下她已经找回了她一部分的勇气、固执甚至鲁莽;似乎不知道她依旧确信着与他相处的那一年教会她的三件事:他永远不会伤害她,她不需要逃跑和恐惧终将过去,就像他不知道当年那个倔强的十六岁女孩在康复后又爬上了那棵树。
      仅是那燃起的一点光亮激起的勇气让埃斯梅的心如趋光的飞蛾一般围绕着火焰冲撞又悬停,“但是我想。我想在今晚。”她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近,试探着在他唇上留下一个吻。“我爱你。”她抵着他的唇低语,包含了所有她想要说却构不成语句的道歉、劝说与鼓励。
      埃斯梅终于看到卡莱尔抬起手,用拇指摩挲她的唇,带着爱惜,小心翼翼和掩藏着兴奋的惊奇。
      卡莱尔终于点燃了壁炉,那噼啪作响的柴火燃烧声,木头加热烧焦前诱人的厚重甜香连同火焰橙金色的光芒充满了整个房间,埃斯梅没有必要再去打开灯。
      偷偷关注卡莱尔的一举一动成了埃斯梅的习惯,他在哪她的目光就会被牵引去;即使她已经不需要再像暗恋期苦乐参半地隐藏自己充满情绪又饱和渴望的目光,但当她看着他拨弄火焰的背影时却依旧感到那以遏制的潮热与羞怯。
      火焰之前,卡莱尔半跪的姿势丝毫没有削弱他高大而挺拔的线条。明亮的火焰在他身体边缘投下一圈耀眼的光晕,它金色的发丝在其中微微抖动如佩戴着璀璨的冠冕,黑色燕尾服外套上对比明显的明暗交界随着他的动作被挤压和伸展,过分清晰地强调出他衣服束缚下肩膀、肩胛与上臂的肌肉。
      像是偷看了裸露的大天使,那过分华丽的庄严让惶恐又着迷的埃斯梅几乎不敢呼吸。
      然后那天使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目光,神造的完美面孔上却忽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不相称的羞赧微笑。埃斯梅在震惊中倒吸一口气,如幻似梦的不真切让她的心膨胀得疼痛,让她只得暂时转头看向窗外。
      大片的雪花从看不见边际的黑灰色天空飘落下来,融入森林的暗影之中,尽管埃斯梅能清楚地看清窗外的一切,树木顶端被折断的树枝,每一片雪花的形状,粘在雪地里的一小片抖动的羽毛。但埃斯梅依旧在铺面而来的雪中感到熟悉的对黑暗里未知的恐惧和迷失感。相比窗外黑与灰白,窗户上那些清晰的橙色倒影显得尤其温柔和真实,跳动的橙色火焰,深褐色的家具,浅奶油黄的窗帘,乳白色的毛绒地毯,浅金色的壁纸花纹……窗户这一端所有的事物都是温暖的。埃斯梅伸手去解开窗帘绑绳,决心将残忍的冬夜隔绝在外。
      卡莱尔学着她将左侧的窗帘放下。那带着绣线图样和垂褶流苏的厚织窗帘脱离绑绳的束缚向中间展开,带出少量灰尘,几乎扇灭桌上的蜡烛。
      被压低的烛火噗噗地吐出几缕烟,又摇摇晃晃地爬升起来。蜡油燃烧的烟火气灌满埃斯梅的鼻腔。
      像消毒水的味道,蜡油味也几乎也成了组成卡莱尔气味的一部分。点起了那么多蜡烛,卡莱尔不知道埃斯梅早已将那味道和他相连,对那淡烟熏味产生了依恋;他也不知道埃斯梅能终于不用在拥抱他的时候偷偷去闻他的衣服和头发而是能贪心且正大光明去深嗅周围的空气。
      在蜡烛微暖的包围中搅动起埃斯梅下腹中不安的蝴蝶,催促她去伸出手拉住卡莱尔的,将他引到窗下深绿色的天鹅绒双人沙发前。
      卡莱尔的手臂再次揽上了她的腰,但这一次带着恰到好处的压力。当他将她拉近怀里,终于消弭了他们之间的相隔的那一拳间隙时,埃斯梅才终于头一次在那个夜晚感受到彻底的温暖。但温暖带来的平静几乎不能持久,即使埃斯梅没有刻意,对面那一抹祖母绿还是映入了她的余光之中,在那一团温暖的褐色和金色中显得尤其突兀。所有她期待的和畏惧的事物拥有同一个终点。
      “我觉得紧张。”卡莱尔的怀抱有着某种魔力,引诱埃斯梅在不经意之间说出她本想掩藏的心声。“距离我上一次……”当后半句话顺着她的嘴唇溜出后,她几乎在瞬间惊恐又匆忙地咬紧牙齿掐灭了他们对话可能走向的错误方向,她暗自在心中咒骂自己的愚蠢。埃斯梅清楚自己或许无法在这个夜晚彻底摆脱那些来自过往的记忆,但她下定决心要将卡莱尔排除在那阴影之外。
      “我也一样。”卡莱尔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说,埃斯梅不知是他没有注意还是选择不去追究她刚才脱口而出的最后几个词语,“但我们不需要紧张,夫妻将之间的结合是纯洁、神圣和美好的。是充满爱和温柔的。”他所说的内容听起来像是虔诚布道的其中一句,但他的陡然低沉下来的声音,那个落在她头顶的带着重量的吻和他几乎贴在他耳边低语时鼻息间喷出的气息又如此私密,让埃斯梅脸颊发热。
      “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那逐渐升腾的温暖又安全的亲密痒痒地勾着埃斯梅的心,那背后曾经出于含羞和怕被嘲笑被关起来的心事活跃起来,等待被一吐为快。
      “当然可以”卡莱尔握住她的手。
      “你去舞会那天,我说我梦见了你。”
      “是的。”卡莱尔低声说着,几乎过于急切地向她倾靠过来,埃斯梅能感受他呼在她脸上的气息,观察到他微微睁大的眼睛。
      [他记得她所说的话,他在乎她做梦的内容。]埃斯梅禁不住想在这一刻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过去他们自我折磨的猜想和将细节放大又翻来覆去的思考的纠结竟如此相似。
      “在你离开有一段时间之后,我突然有天梦见你低头亲在了我的嘴唇上,只是短短的一秒,在嘴唇的正中心,然后我就惊醒了。我在那之前没有亲吻过别人,但那个吻……我能感受到你的唇,如此真实。”兴奋,释然,羞怯……那些随之倾泻而出的剧烈感情耗尽了埃斯梅胸腔中的所有氧气,她快速喘着气,手掌压在胸前。
      “它感觉如何?和我的亲吻一样吗?”埃斯梅在胸前的手被卡莱尔一把抓住,他的过强的握力将她的手指挤了在一起,但他没有察觉。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进一步追问,她几乎能看见他眼睛里她含羞又惊慌的倒影正被他眼睛里掀起的金色涟漪淹没。
      在他目光的热量之中,昏头的埃斯梅直起身体,在他唇上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像这样。柔软,湿润、和羽毛一样轻。”她抵着他的唇喃喃地低语,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
      “上一次你这样抓着我的腿时,是为我打石膏的时候。”埃斯梅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九月的下午,心脏怦怦地跳着,渴望又不敢直视那个抓着她腿的金发医生。
      “多么奇妙的命运。多么勇敢的女孩。”当他带着熟悉的完美的笑容抬头看着她时,埃斯梅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济慈诗中“触摸是有记忆的”的意义*。当他的手轻握她的腿时,那些珍藏在内心深处的模糊褪色的记忆又如重新如水清洗过一般清晰起来。现在她再也不会忘记他含笑的金色眼睛,他薄唇边浅浅的酒窝,那顺着他的手和她腿相触之处蔓延到她心脏的温暖和头一次被倾听和尊重的惊喜。
      一年前,命运在她最痛苦的时候重新把他带给了她,就像在那个即将落下暴风雨的下午那个好医生止住了她的泪。
      “我记得你当时的手很凉。”因爱膨胀的心拉动埃斯梅弯腰握住卡莱尔的手。
      “现在呢?”他抬起头睁大眼睛轻声问,反转手掌包裹住了她的。
      “温暖。”埃斯梅像醉酒之人在软瘫之前挣扎着叹出最后一个有意义的词汇。
      她看见卡莱尔也脱下了自己的黑色皮鞋将它们摆放在她的白色鞋子旁边。埃斯梅偷偷藏起一个笑容。她多么爱那个无比整洁又偶尔混乱的卡莱尔,他总是说“清洁与敬虔为邻”(clenlynesse is next to godliness)*,所有桌上的书本都按直角摆放;所有的脏衣服都堆叠整齐;在赤脚涉水时仔细地挽起裤脚。但他桌上的纸张上写画着倾斜又潦草的笔迹;他有时会忘记放下衬衫的领子;他刚挽起裤脚却被粗心莽撞的她拉下水。所有关于他的细节都鲜活又可爱得让她发狂。
      埃斯梅拉着她的丈夫站起,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拆下发饰和头纱,将他们叠放整齐放置在台面上。
      “我能帮你吗?”卡莱尔问。她轻轻点头。在他提议之前,她几乎忘记了要将脑后编起的头发拆开,也没想到会是他帮她拆开。
      埃斯梅从镜子中看到卡莱尔的手伸向她的盘发,拆下左耳后的第一根发卡,有一缕编发掉落下来。
      即使隔着距离,当他站在她身后的时候,埃斯梅的背部感到莫名的安全和温暖。她笔直地坐着几乎不敢呼吸,克制着想要向后靠向他的冲动。
      埃斯梅能从镜子中看到卡莱尔。他低着头,前额那缕金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他认真的表情像是在阅读最新发表的文章。她再熟悉不过那个视角看到的卡莱尔,再熟悉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她的素描本上曾画满了他低着头的样子,因为只有当他低头专注于书本时,她才敢偷偷地移开挡在面前的画册悄悄端详她心爱的医生。
      埃斯梅看着卡莱尔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穿过她的头发,抽出绑入其中的白色丝带,强壮而利落的骨节轻勾,让她的头发一缕接着一缕地散落至她的脸颊,让埃斯梅突然想起十年前他把白色石膏绷带细致的一圈圈缠上她腿的动作。那个时候他的手将她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而现在他的手将她身上包裹的一层又一层剥离。
      想到下一个被他拆解开的白色将不只是那条小小的发带,埃斯梅感觉她的脸颊上有火燃烧起来。
      卡莱尔没有看到埃斯梅惊慌地羞赧的模样,他最后将手指伸进她的头发将那些刚获得自由的小卷理顺,才再次抬起头带着笑去看镜中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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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从镜前站起转过身去面对他,他炙热的深金色的眼底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
      那是卡莱尔,绅士的,永远尊重她、询问她的卡莱尔。他不会粗暴地对待她,不会扯开她的衣物,不会啃咬她的脖子。埃斯梅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像她不知道他如何能完美的控制他的饥渴,如何能轻柔地触碰易碎的人类。当她被他这样对待的时候,她的心如火上的蜜糖一般变软然后融化,吐出滚烫又热烈的泡沫,让她不由得将手掌附上他的脸颊,复刻他刚刚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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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斯梅深情地用手抚摸她胸口上疲倦的、沉重地垂着眼皮的英俊面孔,拨开他额前凌乱的金发。
      在那舒适的沉默中,埃斯梅忍不住去猜测她丈夫脑中的想法,他是否同她一样在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是否同她一样想着他们走过的路,他们曾经所有的争吵、怀疑、心碎、安抚、欢笑、拥抱与亲吻;他是否同她一样想念他们共同见证的春天的绿叶、初夏大片雪白的银莲花、夏夜的蓝色萤火,映着温室灯光的雪;他是否同她一样期待着他们的未来。
      像是听到了她心底的声音,卡莱尔抬起身,在埃斯梅的唇上印上一个悠长的吻.
      当他在她耳边低语着说“爱”,她便已经身处属于她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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