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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一章 我把自己藏在我的花中 ...

  •   我把自己藏在我的花中,那朵正戴在你胸前的花;而你,毫不知情,自己也正把我戴在胸前;剩下的秘密,只有天使知道。我把自己藏在我的花中,那朵正在你花瓶中枯萎的花;而你,毫不知情,自己也正悲伤着我的悲伤;几近一种,孤独惆怅。(I hide myself within my flower, That wearing on your breast, You, unsuspecting, wear me too— And angels know the rest. I hide myself within my flower, That, fading from your vase, You, unsuspecting, feel for me. Almost a loneliness.)——艾米莉·狄金森

      1921年10月25日
      【埃斯梅视角】
      “我挥去露水,却留下清晨(I spilt the dew, But took the morn)”卡莱尔的声音像是流淌着月光的银色丝绸,清晰而温柔。每一次停顿每一次震颤,像是有神明轻点,然后将那块丝绸融化,变成天堂的雨滴滴落,闪着微光充满了甜蜜的肉桂气息。埃斯梅几乎能在舌尖上品尝到它。
      [声音的味道……如果声音有味道] 埃斯梅在心中想。
      一定是这样的。当卡莱尔讨论医学时,她尝到的是暗红色的先浓烈后绵长的味道。他向她说起那些案例,向她解释人体运作的规律时,他充满了崇敬的虔诚和求知的热切。埃斯梅不能全部理解,但她极愿意去倾听它们,他说起关节的牵动、大脑的运作、情绪的形成……想在热情的念诵一首诗,他的声音从高昂由逐渐低沉,直到最后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发问“这些难道不是奇迹吗?”埃斯梅总是在他沉重的凝视中感到晕眩,像漂浮在一块柔软但燥热的云上,她吞咽一小滴毒液,然后点头。
      她知道她将永远因卡莱尔而饥渴。一旦他开口,她将无法停止去啜饮、去品尝、去吞咽那银色的、暗红色的奇异汁水。如果可以,她想将把它们盛放在蜜一般的金色玻璃杯中,因为那是他眼睛的颜色。
      埃斯梅下意识舔舐了自己微微张开嘴唇。她用舌尖轻轻勾勒自己上唇的正中心。干燥、无味、了无生趣。她失落地缩回了舌头。
      埃斯梅悲伤的发现,她再一次捡起了少女时期对于嘴唇的厚度的纠结。曾经,多少次她虚荣地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的脸,她拿手去按压自己的嘴唇,希望它们能稍微纤薄一些,在她伸回手指之后,它们总是令人失望地弹回原位;更鲜艳的红色瞬间再次充满了手指按压时留下的青白色痕迹。埃斯梅不能否认转变后的她变漂亮了一些,她曾因缺乏营养而略有下陷的病态脸颊再次饱满了起来,因为吸血鬼特殊而坚硬的皮肤更加立体。她曾因疲劳在眼底留下的纹路和阴影消失不见。但吸血鬼的毒液没有改变她的嘴唇,没有改变她稍宽的额头,没有改变她的大眼睛;她的鼻子下巴也保持了原来的样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外貌毫不在意。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又开始凝视镜子里自己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卡莱尔的眼睛落到她的嘴唇上时她觉得害羞,她忍不住去抿嘴,忍不住想要把它们藏起来,不愿让他注意到她嘴唇过于丰满。事后,埃斯梅的会懊悔于自己的肤浅,但一次又一次,她发现自己陷入相似的窘境。
      [他会愿意亲吻这片嘴唇吗?]埃斯梅不止一次对着镜子发问。
      “埃斯梅?”她感到卡莱尔轻推她的胳膊,将她从刚才的幻梦中拉出,“该你读下一句。”
      “自漫天的星中,我独选中这颗星辰。(I chose this single star, From out the wide night\'s numbers)”埃斯梅说出了下一句。她的视线依旧是模糊的,那些单词在纸上跳跃着、前后颠倒。
      有一瞬间,埃斯梅想不起卡莱尔怎么进入了她的卧室,他们刚才聊了什么内容,为何拿起了这本诗集,又在何时形成了每人读一句的默契。那充斥她脑海的是,卡莱尔走进她昏暗房间,她坐着抬头看他时他有多么高大,他的金发如何被壁炉中的火点亮,他利落的颧骨和高鼻梁在他脸上投射下的完美深色阴影,他深蓝色格子羊毛背心没有遮挡住白色衬衫下他上臂壮健的肌肉。
      她脑中不断回想的是,卡莱尔在她身边坐下时,没有选择埃斯梅右侧更宽敞的区域,而是挤进了她身体左侧与双人沙发扶手间的空隙。埃斯梅本应该稍稍向右为他让出一些空间,但是她挺直地坐在原处。沙发在她身下稍微下陷,卡莱尔的腿不可避免地和她的相贴,一股电流顺着她的脊背流下,过分刺痛让她难以承受。
      于是埃斯梅最终还是屈服了,她向右稍微挪动了一些。拉开她的腿和卡莱尔的裤子的距离。但当她离开,当他的温度和压力在那一瞬间突然消失,埃斯梅几乎要发出痛苦的□□。
      她甩掉鞋子蜷起了双腿,将膝盖倒向左侧。隔着羊毛袜,她膝盖的顶端刚好可以擦到他裤子的一小块布料。她拉起毯子盖住腿,毯子的一部分边缘贴上卡莱尔的裤子,将埃斯梅害羞的那一小块触碰连同她的爱意、她的犹豫、她的欲望、她的纠结轻而易举地藏了起来。埃斯梅希望她也能这样简单地处理她自己的感情,把它扫进毯子下面,不再烦恼。
      在过去的十个多月中,埃斯梅发现,卡莱尔让她体会到有人爱她关心她能超过她想象的程度;在过去的时间中,卡莱尔曾经兑现了他对她做出的所有承诺,他提供了保护、提供了支持、提供了帮助,她正在逐渐走出过去的阴影,她正在逐渐看清生命的意义,她正在逐渐变得勇敢,她正在逐渐重新找回爱人和体会被爱的勇气;过去的时间中,埃斯梅面前这个人一层又一层把自己剥开,她了解他的光芒、他的缺点、他的骄傲和他的脆弱。早已承认了自己对他的爱,可埃斯梅还在等待着、畏惧着。
      她还在等一个信号,比卡莱尔做出的承诺、真挚的道歉、温柔的拥抱、脸与手、脸与脸的相贴更加亲密、更加确信。她太过惧怕,幻想能有天使在耳边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卡莱尔和她怀抱着相同的感情,告诉她只需要等待着,那一天自然会到来。
      [多么贪婪] 埃斯梅觉得自己可悲,总是渴望更多。
      “继续下一首?”卡莱尔的手指翻开下一页。她再次吞咽了一口毒液。
      她观察了无数次卡莱尔的手,用炭笔勾画过无数次他的指头。可每次他的手部的动作都几乎同他的脸一样吸引着埃斯梅的目光。
      她喜欢各种各样的手,幼时她外祖母藏着糖果的手,她宝贝刚出生时紧握她拇指的手,爱德华在钢琴上翻飞的手,卡莱尔救急扶伤的手。可只有卡莱尔的手,她用心记住了上面的每个细节。只要闭上眼,她能想起他的无名指比食指长出一小截,她记得他指节的每一处纹路和形状,他拇趾内侧上沾着的蓝色和黑色墨水,他指甲上偶尔出现的深灰色蜡烛烟痕迹,她能记起上面沾着的消毒水味。她见过它们溅上鲜血、见过它们被水浸湿、见过它们沾满泥土;见它们治好她的腿,包裹住她的手,捧住她的脸,扶住她的肩膀。
      埃斯梅想知道亲吻它们是什么样的感觉。
      [《暴风雨夜》*,不要是这首]埃斯梅瞥见了标题,在心中绝望地呼喊。
      她熟知这首诗剩余的内容,文字背后她艳羡不已但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埃斯梅没有体会过暴风雨中的激情,危险与狂暴造就的伊甸园。埃斯梅还从未见过海,呼啸着被挡在港口外的风,随着波浪浮浮沉沉的船。
      “暴风雨夜、狂野的夜,我与你相伴;(Wild nights - Wild nights! Were I with thee)”卡莱尔念道。
      卡莱尔偶尔还会用你(thee)*,每说错一次卡莱尔总是略带慌张地向她道歉。埃斯梅只觉得他可爱,她喜欢听到他这样说,喜欢听到他舌尖轻抵牙齿发出这个音节时的神奇。埃斯梅喜欢卡莱尔说出的所有奇奇怪怪的过时词汇,Sluberdegullion(躺着无所事事)、Mooncalf(愚蠢或心不在焉的人)、Egad(表惊讶或愤怒)、Ambuscade(伏击)……在卡莱尔解释他们时,埃斯梅总是咯咯笑着。
      如果他的声音是更够品尝的甘美,这些散落的词汇就像撒入其中的漂浮旋转的闪亮碎屑和花瓣。
      当她将它们饮下,它们在她的胃中撞击着砰砰作响。冲击着埃斯梅,让她想要捉住他,品尝沾在他嘴唇上的碎屑和花瓣。
      这不公平。他用如此的声音对她读这样一首诗歌。埃斯梅只能被他裹挟着,在羞怯和渴望的热浪中覆水,“爱”字像一块粗糙的石头哽在她的喉咙里,加速了她的溺亡。
      “我……我有些丧失了兴趣,不太想继续读了。”埃斯梅抬头去看卡莱尔,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宛若游丝。
      卡莱尔还是听到了它,他困惑地看这个她,难以掩饰眼中的受伤,“你愿意我离开吗?”
      “当然不!”埃斯梅突然提高声音,几乎要跳起来,“请留下。”她想要哭泣。她觉得委屈,她怕卡莱尔时时都会以为她在把他推开。
      [或者卡莱尔自己在把她推开?]埃斯梅发现再一次陷入怀疑和丧气的虚妄当中。
      “那我们就暂时享受一下这份宁静吧。”卡莱尔合上书,微笑着。
      埃斯梅松了一口气。她向后靠去,闭上眼睛。她想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还记得她这样做时,她心中感到的满足和安慰。但她不能,只有在伤心时,她才能找到理由去接近他的肩膀寻求抚慰。他藏在衬衫下的颈窝成为了难以再临的圣地,而她已经接触了两次,耗光了所有的勇气和运气。埃斯梅只能靠着沙发手背将头向他倾斜,她的额头离他的肩膀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当她闭上眼睛之后,壁炉中劈啪燃烧的柴火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树枝敲打窗户的声音、淅淅沥沥的雨声,卡莱尔平稳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埃斯梅希望时间能停滞于此。过去曾有无数个瞬间她希望时间就停止,但它们还是继续流淌着,如带着沙砾的海水冲过她裸露的脚踝。但她还是天真地做着梦。她自己有时苦笑,当吸血鬼拥有了永恒,可她还是想停住时间。
      她闻到麝香的味道离她越来越近,迫使她好奇地睁开眼。卡莱尔的眼中闪过一丝荡漾的慌张,他向后撤去,拉开了他们脸与脸之间的距离。
      “昨天狩猎后你是否注意到你的眼睛变成了完全的金黄色?”卡莱尔问她。
      “真的吗?”埃斯梅从沙发上弹起,跑向镜子。忘记腿上盖着的毯子,它被埃斯梅带起,又掉落在地毯上。她踩过毯子,没有将它捡起。
      埃斯梅不可思议地看着镜中她的眼睛,是她梦寐以求的,和卡莱尔相同的金色。还沉浸在兴奋的怀疑中,担心是炉火的作用,埃斯梅打开灯重新回到镜子前观察,那奶油糖的金色依旧是原样。
      埃斯梅转头跑向卡莱尔,几乎将自己狠狠地撞进他的怀里,发出一声“砰”的声响。
      “谢谢你。”埃斯梅紧紧地抱着他。
      “你不应该谢我,这是你自己做到的。”
      “我不在是个新生儿了。”埃斯梅啜泣着
      “你马上就能重新回到社会。”卡莱尔换了一种方式骄傲地肯定。
      短短的一瞬间,埃斯梅幻想了无数她即将触及的生活,她能去公墓看望她的宝贝;她能重新成为一名教师,被孩子环绕着;她能重新走在街上但或许不在别人可能会认出她的阿什兰;她坐火车,去看海,去看港口,去看船。
      随着马达声的熄灭,房屋不远处出现的心跳声和人血气味,瞬间打破了这还未维持数秒的喜悦。心跳声和鲜血汩汩的声音,有时与血液味道的诱惑同样致命。
      埃斯梅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卡莱尔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没有放开环绕在她腰两侧的胳膊。
      没有了味道,埃斯梅模糊的猩红色视野,逐渐清晰了起来。愈来愈近的心脏跳动声和血液流动声,像是尖爪一般刺挠。口中的毒液大量分泌着,她吞咽了一口又一口。她的左手抓破了裙子和下面的皮肤。
      “查普尔先生。”埃斯梅听见爱德华打开了门。“如何能盼到您在晚上光临?”
      “埃斯梅。”卡莱尔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但在人血的甜美面前,卡莱尔的声音变得虚无。 “我认识他,约翰·查普尔*他是亚什兰综合医院和爱德华读的北国学院的主任。他是个正直的人。他有一个儿子。你不会想要伤害他。”埃斯梅呜咽了一声。
      “我来送邀请函。明晚的筹款*请你和卡伦医生务必参加。我三周前寄出了邀请函却没有收到回复,想是没有送到于是今晚又来打扰。”
      “非常抱歉,是被遗失了。我和叔叔从未收到过它。”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你们不愿意来。怕今晚的拜访会是难堪的自作多情。” 查普尔大笑。
      “怎么会。感谢您亲自送来。”
      “我就先回去了,期盼明晚你和卡伦医生。”
      “请您走好。”
      埃斯梅听见前面关上的声音,一分钟后汽车马达启的声音带走了心跳声和鲜血的味道。喉咙的刺痛感缓解,埃斯梅放松了手指,紧绷的身体软瘫了下来。
      卡莱尔放开了她,她跌坐在地上。
      “太棒了,埃斯梅。” 卡莱尔扶住她,摩挲她的后背“你没有挣扎,没有失控,没有逃跑。”
      “并且查普尔手上有一道刚被邀请函割伤的伤口。”爱德华走进房间。
      她看见了镜中自己可怕的模样,坐在地上,头发因卡莱尔胸前布料的摩擦而蓬乱,身侧裙子的布料碎成了条状。
      看着自己窘迫的样子,埃斯梅无法说服自己这是一次胜利。就在看到自己黄眼睛的一瞬间,她天真地以为她终于有资格成为卡莱尔同样强大伴侣;她单纯地相信了卡莱尔所说的“融入人类社会”的夸赞;她以为她终于能彻底地掌控自己的第二次生命。直到暗中观察的命运决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给得意的她一记沉重的教训。
      “做得好,埃斯梅。”见埃斯梅沉默不语,卡莱尔又重复了一遍。他小心地掀开碎布,查看埃斯梅的伤口。
      [还不够好] 她还是发狂地想要人血,她还是未驯服的怪物。
      [还不像卡莱尔一样好]
      再无力与他争辩,埃斯梅给了卡莱尔一个短暂而牵强的笑容。
      “你之前收到约翰·查普尔的邀请函吗?”爱德华把手中的邀请函递给卡莱尔。
      埃斯梅还能看到薄薄的信封边缘那一点鲜艳红色,嘲讽着她薄弱的意志。
      “我收到了。我顺手放在了公文包里,然后就忘记了它。”*卡莱尔打开信封。
      “你要去吗?”爱德华问
      “不知道。”卡莱尔皱着眉头,他抬头去查看埃斯梅的脸。
      “我不想去。慈善不过是政客不作为的借口和伪善的道德心。他想要你到场,邀请我只是出于礼貌。”爱德华翻了一个白眼。
      “不是这样的,爱德华。不是所有慈善都是政客的遮羞布。至少这个不是。”卡莱尔柔和且坚定地纠正爱德华。
      “你应该去。他们要筹款购买新的机器对吗?”埃斯梅问
      “新的X射线机器。还有医师和护士的培训。”
      “那你更应该去。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我只是觉得作为年轻医生,我没有任何决策的权力和影响力。我会之后再匿名捐一笔款。但我的到场可有可无。”
      “但是查普尔先生亲在来送邀请函,拒绝他实在不当。”埃斯梅捏了捏卡莱尔的手腕。卡莱尔把他的左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更不用说,查普尔先生可能一整晚都专门等着你。”爱德华做到沙发上翘起腿,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
      “为什么查普尔先生要等我?”卡莱尔抬起头,眼里充满怀疑。
      “他等着把侄女介绍给你。”爱德华发出一声轻笑“你真是傻的单纯,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刚才亲自来送邀请函?从他下车我就听见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件事。”
      “爱德华。”他的态度让埃斯梅忍不住去呵斥他。
      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没有人知道她对卡莱尔的爱。她永远都只能是一个飘动的透明影子,被藏起来,没有人能看见她;只是偶尔,他们毫不知情地从她的身体中间穿过。
      埃斯梅觉得她的不满和嫉妒很是荒谬,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需要对此负责。可埃斯梅心脏依旧因沮丧而隐隐约约地抽痛着,她揉了揉鼻尖,想要缓解鼻头的酸涩遏止即将失控的哭泣。
      “你应该去。爱德华可以在家看着我。”埃斯梅又对卡莱尔说了一遍。她觉得此时喉咙处哽咽的疼痛比她饥渴时更甚。
      卡莱尔点点头。
      “我们会好好的。话说你还记得怎么跳舞吗,老头子。”爱德华,起身拍了一把卡莱尔的肩膀然后离开了房间。
      “我们会没事的。”埃斯梅对卡莱尔重复了爱德华的话。
      “埃斯梅”卡莱尔站起来,俯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你愿意陪我练一支舞吗?就像爱德华说的,我害怕明晚会让自己出丑。”
      “当然。”
      埃斯梅知道,当那双眼睛充满恳求地看着他时,她永远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因为她一直一直都热切地爱慕着他。她的手为他作画,肺为他而呼吸,心为他颤动。她有时小声祈祷卡莱尔能知道这一切;害怕摧毁他们已有的友谊,埃斯梅有时又暗自希望卡莱尔永远不会发现。她的犹豫和思量一次次挫败了她想要向卡莱尔揭示感情的冲动。
      她想,她的善变和贪心真的触怒了上帝。现在,卡莱尔马上要去见那个陌生的人类女孩。
      她找出唱片,她的手指颤抖,知道卡莱尔就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敢去看他的脸,埃斯梅把插孔放在转盘的中心,唱片放在转盘上。她抬起针臂,缓慢将它放入外缘的宽槽中。
      “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普莱特小姐。”卡莱尔向她伸出右手笑着看着他。
      想到和她只是练习,想到明晚他会这样向那个女孩伸出手,埃斯梅的心脏因嫉妒而疼痛。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她只想在这首曲子期间,他是属于她的,她能把他的手握在手里。
      她的右手和他的左手手指互相交缠着。多少次,埃斯梅想起她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掌心,嵌进他的指缝。他的手让她觉得安心,她知道他永远能拉住她,不让她失控、不让她摔倒。她觉得神奇,他的手永远比她的更加温暖。
      他的右手指尖在她后背的重量,让她畏缩又让她渴望,后背像被冰和火交替着冲刷过。她犹豫着把左手搭上他的肩膀。缺少鞋子带来的高度,面对卡莱尔,埃斯梅不由得踮了踮脚,又放下。
      他们在华尔兹音乐中缓慢地转着圈。埃斯梅觉得不像是她在帮卡莱尔练习,而是他在带着她旋转。
      每一次埃斯梅都期待着卡莱尔转到面向壁炉的位置,壁炉中的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甚至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红色;他俯视着她,眼睑低垂;完美的鼻子在脸上打出阴影;他的薄唇向外拉开,始终带着微笑,让埃斯梅的心又破碎了些许。
      他们的目光都在对方脸上游移着,但又始终会回到对方的眼睛,像是被隐形的丝线拉拽住。
      他放在她后背的手,随着舞步,时不时地带来些许压力,像是他不断地用右手把她拉近。但下一秒,又用左手轻柔地把她推远。
      卡莱尔松开礼貌搭在她后背的右手,举高左手,埃斯梅在他的胳膊下旋转。当他的右手重回埃斯梅的后背,她才感到安心。
      他们的腿移动着,他滑过她曾经踩过的路径,她也走过他的,但永远都间隔着可恶的距离,他走向她时,她退缩;她向前一步,他后退。
      “当你成功避免了伤人之后,你刚才却不开心,”卡莱尔开口说话。
      “是的。我本期待着自己能做得更好。”埃斯梅叹了一口气“有一瞬间,我想冲出去伤害他。”
      “但是你没有。”他在她耳边说,带有魔力的低语。
      “将近一年,我还是个失控的魔鬼。” 她设法保持镇定,不去哭泣,不去尖叫“我如此努力想要像你一样。”她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用手去按压自己的眼睛,忘记了眼泪不会再流出。
      “你对自己过于严厉了。”卡莱尔轻声说。“我的第一年也很糟糕。”
      “如果我之后一直都这样呢?”她问她,她想恳求他告诉她一个确切的时间。
      “不会的。”卡莱尔看着她,声音很轻,像是他自己都不能笃定。
      “你不能确定。”埃斯梅绝望地大声说着,不确定是想要嘲讽自我还是挑战卡莱尔。
      “我不能确定。”卡莱尔承认,几乎无声。埃斯梅感到她最后的希望破裂了,终于发出一声哭泣“在我在世间行走两百多年之后,在我已经行医免疫人血的之后,我碰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从树上掉下来。”埃斯梅没有意识到卡莱尔会说这些,也猜不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她胸中那团闷热气息膨胀,发出危险的噼啪声。“她的胳膊上,腿上,带着划破的小伤口,我本来应该处理它们,但她的血液太过甜美。我逃跑了。之后每当想起她我都后悔。”
      埃斯梅唇颤栗着,她不能确定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呆立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没有忘记我。他没有忘记我。他没有忘记我。]埃斯梅的脑中只剩下这句话,刹那之间,分裂成无数雨滴洒落。
      “所以,是的。我不确定。饥渴需要多年的抗争。直到遇见你的那一天我依旧在挣扎。”他看着她的眼睛。埃斯梅觉得自己像是在闪着金色光芒的水中漂浮。
      “可我意志孱弱,一无所能。”
      “埃斯梅。”卡莱尔叹息着,他的金色眼睛因怜愍而微微颤动。他伸手,埃斯梅掉落一缕头发重新别回她的耳后,“怎样才能看到让你看到我眼中的你?”
      “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她屏息,小心翼翼地询问。
      “坚韧,永远抓着希望。”他向她靠近,言语中充满了布道的激情和虔诚“充满爱,强大的爱。”他麝香的气息几乎喷洒在她的脸上。卡莱尔的金色眼瞳中的目光过于热切,它穿透她瞳孔,在她的灵魂上灼出一个焦黑的洞。
      “我对未来感到害怕。”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知道他永远是她在即将溺水时能抓住的浮木,掉落深井时垂下的绳索。
      “让我陪伴你。”语气是他作出承诺时熟悉的庄重。
      埃斯梅重重地点头,她知道他会将它兑现,就像先前作出的所有承诺。
      “我有东西给你。”埃斯梅从她书桌的抽屉中拿出一个纸盒,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带有绢制白色康乃馨和绿色叶子的胸针,放进卡莱尔手里。“我猜你舞会或许会需要用到这个,虽然是胸针,但可以作为领花使用。”
      “谢谢你。”卡莱尔合上手掌。
      “我梦见过你,在你离开之后。”在卡莱尔即将离开她的房间时,这句话从埃斯梅双唇间脱出,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埃斯梅觉得在卡莱尔站在她面前诚挚地揭露十年前的秘密时,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向他回报些什么。
      但埃斯梅悄悄藏起了没有说出的后半句
      [在梦中,你吻了我。在唇的正中心。]
      “谢谢你告诉我。”卡莱尔的眼里盈满了惊喜和笑意。
      那一瞬间,埃斯梅意识到,选择幸福的权利一直掌握在她的手里。

      注:
      *《暴风雨夜》全文“暴风雨夜、狂野的夜,我与你相伴(Wild nights - Wild nights! Were I with thee)暴风雨夜应是,我们的奢侈(Wild nights should be Our luxury! )徒劳的暴风吹,我的心一找寻到港口(Futile the winds, To a heart in port,)不再需要指针、不再需要地图(Done with the compass, Done with the chart)像在伊甸泛舟,像在海上航行(Rowing in Eden! Ah! the sea!)我今晚可能会停泊,在你的怀中(Might I but moor, To-night in thee)艾米莉将热情的爱呈现为一种自相矛盾的东西:它既狂野而舒适,又危险又安全。最后伊甸园的宗教意象,人类的原乡,无耻的幸福的地方,上帝对作者激情的庇护。
      *你(thou/thee),第二人称单数,到17世纪标准语言(尤其伦敦和周边地区),单数形式的“你”已经开始代表含糊和不礼貌,除了在一些方言中,已不再使用。出于宗教原因(基督教的人人的平等,thee/thou也被认为语法正确,1662年国教会共同祈祷书还保留了thee作为第二人称单数。卡莱尔用thee可能是受到共同祈祷书影响,或者他觉得与埃斯梅亲近才会不经意用这个词。
      * 约翰·查普尔(John Crockett Chapple)(1876-1946)报业者,政治家。生于爱荷华州拉波特市。曾就读于爱荷华州弗农山的康奈尔学院。1889年,他搬到了威斯康星州,短暂地在贝菲尔德定居,在那里他曾在印刷界工作,然后搬到了阿什兰,就读当地北国学院。在波士顿的查普尔出版公司工作了几年后,他回到亚什兰,成为了《亚什兰日报》的编辑(由他的兄弟约瑟夫·M·查普尔于1889年创立)。他去世前一直担任本文的编辑。查普尔(Chapple)是共和党人,是州中央委员会委员,并且是州议员(1909-1910、1917-1920、1943-1946)。曾担任亚什兰的邮政局长,并担任亚什兰综合医院和北国学院的主任。
      * 在1865年至1925年之间,美国所有地区的医院都转变为昂贵的现代化科学技术医院。他们为越来越多的付费中产阶级患者提供服务。此时的公立医院开始减少其传统的慈善角色,以建立对中产阶级客户有吸引力的享有声望的机构。但是,公立医院的经营承诺是治疗穷人,并因此带来财政挑战。这也是为何查普尔进行筹款的原因。
      * 卡莱尔忘记打开邀请函的原因是因为收到邀请函时,他正因为对于埃斯梅的保护和她发生争吵(第二十九章)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题目来自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标题《我把自己藏在我的花中》(I hide myself within my flower)
    尽管埃斯梅是主动者,但是她迈出的第一步并不容易,她的不安让她想要等待一个确定的信号,她也期待着卡莱尔能承担责任迈出第一步。同时,她依旧时不时地质疑,她是否有资格成为卡莱尔的恋人。最终她意识到幸福是主动的选择,即使选择幸福意味着要承担受伤的风险。
    卡莱尔因为埃斯梅的缘故不想去,但他没有敢在爱德华面前说出口。卡莱尔要求练习跳舞也是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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