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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三章 蓝天 ...

  •   1921年6月初
      【卡莱尔视角】
      晴朗天气迫使我向医院请假。挂断电话的一瞬间我却突然意识到我不再怨恨每个突然出现的阻碍工作的晴朗天气。我内心深处甚至有一丝罪恶的欣喜,因为这晴天让我不得不留在家中,那个充满埃斯梅味道,回荡她声音的家。
      我曾经如此憎恨蓝天。它剥夺了我去做唯一赋予我生命意义的工作的权利。无数个深深浅浅的蓝天之下,我被迫蜷缩在窗后的阴影中,去看窗外在阳光下嬉笑的孩子,牵着手的爱人,吵闹的享受日光的家庭。那一抹蓝色之中,只有我真正的孤身一人,只有我坐在光照不进来的角落。
      那阳光有时候会突然带出一些童年时期的回忆碎片,但它们大都早已模糊不堪,只有味道或者只有声音或者只有颜色。有时我会突然想起铁匠铺外叮叮当当的声音,常去的河水反射出的刺眼光芒,刚烤好的面包的味道。久而久之,它成了诡异的逼人发狂的病症,只要阳光出现,我便能隐约听见敲击声,看见闪烁的光,闻到面包味。可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想不起铁匠铺的模样,那条河的位置,谁烤了那些面包。不到一秒,连那声音、光亮、味道也快速蒸发了,只留下那股极其熟悉的如梦初醒的困惑感。
      我甚至失去了关于晴天和阳光的记忆。
      当爱德华和埃斯梅出现在我生命中后,我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
      埃斯梅坐在远处柳树下的阴影中,铅笔划过放在膝盖上的本子。从树叶缝隙间筛落下的光斑跳动在她的脸上、胳膊上和腿上。阳光直接照射的皮肤闪烁着细碎而耀眼的银色和浅金色光芒,而被树阴遮挡的皮肤也散发出朦胧的白色光晕。她令人窒息的模样让初夏蓬勃生长的绿叶,天空漂泊的白色云彩,树枝间羽毛鲜艳的知更鸟都黯然失色,像是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几乎半个上午,我都坐在窗边看她,手中的书翻动过几页却全然不记得它们的内容。我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也最终放弃了一次又一次注定失败的尝试。如同牧童无法抵制自己的好奇心去偷看森林中的女神,尽管知道被发现的后果却还是无法挪动脚步。即使是她那些最细微的动作,手指的挪动,裸露的脚踝变换交错的姿势还是她歪头时耳后落下的没有盘进头发里的碎发,都深深地吸引着我的视线。
      她又穿了那条白色的裙子,那把我拉进银莲花丛,头一次主动且热情拥抱我时穿过的裙子。当裙角的白纱被风吹得晃动,我能看见上面沾上了一点草叶的绿色汁水,再看看她光着的被染绿的脚后跟我不禁笑出了声。
      没有人敢像埃斯梅一样大胆而随意地对待自己的白色裙子。
      过去的几个月中,我逐渐在她身上看到越来越多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的影子,那羞怯而充满热情、安静但思维奔驰的自由灵魂。
      她突然抬头对上了我的眼睛。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一侧的酒窝处的钻石般皮肤在阳光中快速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她又低下头却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笑意,和十年前我初见她的秋日午后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所有我曾经无法解答的问题的答案喷涌而出。
      为什么十年前我离开她父母的门口时感觉如此失落却又仓皇逃离,为什么在告别她和找到爱德华之间的那些年中总是无比地阴郁和孤独,为什么过去十年中我时常因会由一些细微的事物想到那个女孩,为什么我如此冲动地转变了她,为什么我在憎恨查尔斯的时候也如此憎恨自己,为什么从她醒来的那一刻起对她的保护欲便如此强烈。
      原来十年前我就已经无可救药地被她吸引。
      十年前,被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强烈感情吓坏,为了避免可能的不测,我决定提前离开哥伦布。我欺骗自己,将必须远离的原因解释为她太过诱人的甜美味道。可一旦离开便正如失去了指尖那伸手触及到的阳光,让它曾经照亮的地方显得更加黑暗。
      十年中,我看到封面相似的诗集会想到她,瞥见散落在地的草叶会想到她,遇见一群欢笑的孩子会想到她,观赏闪耀的星辰时会想到她。
      现在,每当见埃斯梅因查尔斯的伤害饱受折磨,那燃起的难以扑灭的怒火,也是为我自己点燃。原来我憎恨的是当时选择了离开,是自己竟多年浑然不知她的痛苦,是没有及时提供给她应得的帮助,是憎恨自己没有为她留下。
      那渴望补偿给她的近乎病态的保护欲让我想把她时刻抱在胸前,护在手臂中,仿佛只有在那儿这小小的瓷娃娃才能不受伤害。
      随着思考而加速流动的毒液似乎也在催促我走出房间,去靠近她,去呼吸她的气味,去听她说话,去触碰她。
      [触碰她]
      我曾经不懂触碰的魔力,我过去尽力避免别人接触我冰冷的皮肤。但我从不知自己如此渴望触碰,直到她的突然出现。那个午后,我在接触到她温暖而脆弱的小腿时几乎不敢呼吸。我曾如此想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湿润的泪痕。我记得手指穿过她头发去寻找那片草叶时曾经感受到的温度。
      当我拉过她的手放入十字架;当我鼓起勇气从背后抱住瘦小的哭泣的她;当她的脸颊第一次贴在我的胸前;当她主动拉起我的手十指相扣;当我捧住她的脸,指头擦过过她的脸颊;当她几乎撞进我怀里紧紧地抱住我;当我理顺她的头发……每一次触碰我都紧张地颤抖,和她皮肤相触的每一秒我都担心我那沉寂已久的心脏会突然爆裂,但当她放开我或被迫放开她时我感到的不是如释重负而是难以言说的沮丧甚至气恼。她的小巧、她的芳香、她的柔软让人上瘾。而我像个中了魔咒的愚蠢青年,只能做出无意识的滑稽动作,口中吐出不成句子的词汇。
      我拉开桌子最靠下的抽屉,打开那个黑色盒子,凝视着那条来自她衣服上的浅紫色棉线和我私自存下的那片已经干枯的树叶。
      无法克制,我伸出食指去轻轻抚摸了那段棉线。
      ######
      松开手指,那缠绕在我指尖的棉线舒展开。棉线轻微的刮蹭引得指端发痒。
      她的触碰是否也像是这样?出人意料、柔和却刺痒?
      我还记得她转动我小臂,指头小心翼翼滑过被她抓伤后愈合皮肤时的感觉。比羽毛还要轻,比火还要热。
      ######
      [我做了什么?!]胃中瞬间泛起的羞耻和自我厌恶的巨浪如此迅猛和强烈,让我惊慌失措。
      即使这是我的幻想,对她来说也极不公平。她太纯洁,以致我不配将她装入我的思绪中。她只能被关心、被保护、被尊重。
      而我深知克制只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她的笑,她的气味,她的声音,她的背影。不必与任何有关身体结构幻想相联系,单是她存在这一事实便能搅动我胃中的那群蝴蝶。
      等那肌肉终于松弛下来,我踉跄着站起,将手中的那段棉线收进盒里。放进抽屉的最深处,并压上了一本再不会去看第二遍的书。
      羞于走出去见她,我跪在父亲留下的十字架前祈求上帝和她宽恕我的罪。
      在重新站起后,我终于感到了些许的轻松。
      从窗外透进的阳光照射在十字架脆弱并已经褪色的松木十字架让我突然想起了更多。我想起我曾用孩童的小手踮起脚尖去勾勒阳光照在父亲刚做完初步处理还未雕刻的成型的木头上的纹理。我想起曾高兴地问父亲是否会给我做一个秋千,但却得到了他严厉的训斥。他挥手让我走开,阳光照上他手中的新雕刻刀,在刀子的尖端闪闪发亮。
      我不再像当年那个失落而迷茫的孩子一样擦着眼泪毫无目的地游荡。我从工具棚的门后随手拿起一把斧子,一头扎进树林,砍下一段树桩,把它简单劈成厚木板,重新带回工具棚中抛光。
      曾经,每当失去病人的阴郁让人难以承受,我便会花大量时间躲在这里重复那些简单的动作,锯直线、抛光、雕刻、再抛光,上色,直到房间的角落堆满了十字架。封闭在其中太久,我甚至已经闻不到工具棚中淡淡的霉味和燃烧的灯油味。直至惊觉自己一言不发、冷落家人连续几天雕刻的行为像极了我的父亲,我才匆忙用布盖好那些木头,走出工具棚向爱德华道歉。
      是埃斯梅告诉我低落时倾诉和寻求安慰并不可耻,是埃斯梅陪伴我坐在树枝顶端鼓励我说出我的悲伤,同我一起悼念那些逝去的灵魂。
      我用粗麻绳穿过刚在抛光木板上钻好的洞,打好绳结,迫不及待地走出去。无比清楚我想要把它给谁。
      当我越来越接近埃斯梅的背影,我的脚步越来越混乱,我攥着秋千的手越来越紧,让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放松手指以防把它掰断。
      她太过专心,甚至没有闻到我接近的味道。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她放在膝盖上的素描本。
      终于注意到我出现的埃斯梅,有些惊慌地合上本子想把它藏在裙子下面。但发现为时已晚,她尴尬地朝我笑笑,放弃了尝试。
      “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秘密吗?普莱特小姐?”我故作严肃地问,看她慌张的可爱样子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坏心眼不去打趣她。
      “没……没有。”她从草地上站起来拍拍了裙子上的草叶。然后把本子递给了我。
      上面用铅笔画了一个大约1、2岁孩子胖乎乎的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请原谅我刚才的语气。” 我感到一阵后悔和难过。埃斯梅正在想她的孩子,却被我不合时宜的打趣打断了。
      她有些困惑地抬起眉毛,“我画了你。”她向前一步和我一起抓住那个本子
      “这个孩子是我?”
      “嗯,我正打算画完之后回去用蓝色颜料涂他的眼睛。”在抬头对上我的视线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后的头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画这样一副肖像,大概是我突然想起你和我说过你人类时候的眼睛时蓝色的。我忍不住去想那个蓝眼睛孩子的样子。”
      我的呼吸已经因惊喜而混乱,当她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时,我又忘记了所有词汇的发音。
      “它真的很美。能把它送给我吗?”我终于挤出一句话
      “当然。除了你要等我画完。”她听起来既有些害羞又有几分欣喜。
      她向下看去,注意到我背在身后的手
      “你也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秘密吗?卡伦医生?”她学着我刚才的样子,但是却无法严肃地说出整句话,没说到句子末尾她脸上便已经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学得挺像,埃斯梅。”我不由得回应她的笑容。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除了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刺眼的阳光。
      “我做了这个给你。”我把背在身后的秋千拿出来递给她。像个孩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她渴望能得到一两句夸奖。
      “谢谢!”她高兴地跳起来,快速地拥抱了一下我,在我胸前留下了一串甜蜜的香气。当我得到的远超于我的期待,被快乐冲昏头脑,我呆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回应。
      “想现在试试吗?”我恢复了神智,过去热情地把绳子在树枝上绑好,调整好秋千。
      “谢谢。我其实也总想到小时候门前我经常爬的老树上挂着的秋千。”埃斯梅握住绳子回头看看我。“从我上次碰过秋千到现在居然已经过了十几年。”她兴奋地说。
      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坐上去,而是光脚站在了秋千上。
      “推我一下,卡莱尔。”
      [推哪里?] 我看着背对我站在秋千上的埃斯梅,犹豫着推了一把她后背稍靠下的位置。
      “再高一点。”埃斯梅叫我,她裙子内衬的白纱粘着一小点草叶的亮眼绿色随着秋千的摆动飘飘荡荡。
      她弯曲如白瓷般光滑闪亮的小腿和膝盖,把秋千荡得更高。当秋千产生的风吹乱她的碎发时,她咯咯地笑着。那个活泼的十六岁的少女原来一直都藏在她的心里,从来都没有离开。
      我可以一直站在这里看她笑。
      她从荡到最高处的秋千上突然跳下,我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要伸出胳膊接住她,防止她摔伤。
      “太可惜爱德华被晴天困在了图书馆。”她轻盈的落在我面前,击碎我刚才所有不必要的担心。“现在换我来推你。”
      “我……”试图想出无数种不伤害她心情的推辞。一个男人玩荡秋千实在是奇怪。
      “快点快点。” 她推推我,在她碰到我胳膊的那一刻,我早已鬼使神差地坐到了秋千上“我觉得站在上面更有意思。”她抿着嘴唇鼓起腮帮露出有些调皮的笑容。
      我乖乖脱掉鞋子站了上去。
      感觉后背被猛得一击,我从秋千上掉了下来。在脸接触地面之前我及时撑住了手臂。
      “卡莱尔!你还好吧?”埃斯梅闪到我身边拉起我,眼睛上上下下扫视我,似乎想确认我有没有被撞坏。 “太抱歉我忘记了我的力气太大。我就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得意忘形。”
      “没关系。”我甩了甩胳膊证明自己完好无损。
      但埃斯梅的嘴唇依旧皱着,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自责地哭泣。
      “再来一次吧,你这次可要轻一点呦。”我重新站到秋千上。埃斯梅破涕为笑。
      当秋千荡起风吹过我的脸颊,我抬起头,透过散发绿光的枝叶缝隙看去,一只洁白的鸽子刚好从蓝天上掠过。

  • 作者有话要说:  ######见|作|者|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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