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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告别芜城 ...


  •   2000年伊始,许山贤十四岁,在芜城正念初三。在人群里确实平凡,不像姐姐佳木那样漂亮聪明。
      豆芽杆似的身板,留一头柔软的短发,发梢勾起干净浑然的下颌线。她的十四岁早熟敏感,也稚气未退。沉默寡言,但对所有新事物拥有好奇,梦里倒映出今天的新发现,路灯下想亲一下赵景言的脸。遇见害怕的事物还不会消极逃避,只是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
      芜城是个小城,N省最小的城市,地图上你得费力找,有时会找得你失去耐心。这里以炼钢铁出名,工厂林立,各色管道架在行道树的头顶,是个典型的工人聚居区,2000年时,这里一派万物更新的繁华气象。工人家里差不多都是独生子女,所以山贤姐妹三个显得格格不入,比起别人,她们更像是二十一世纪为数不多的封建余孽。
      许山贤记得小时候芜城搞城市建设,一条宽大的马路被铲碎,铺上热滚滚的沥青;沿路的平房被拆成碎片,那些曾经在小房子里供养的祖宗神灵,纷纷在挖掘机的扰乱下暴露于空中,在太阳下蒸发成烟。
      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变动。不过那时候山贤已经有赵景言这个朋友了,他是很大的安慰。他陪着她在一条街的烂尾楼里上上下下,为一棵被砍掉的老樱桃树哭泣,给流离失所的老狗搭窝。他们见证平实的矮房子变成了后来拔地而起的高楼,仿佛已共历沧海桑田,余生也要继续互相陪伴下去。
      六岁那年,山贤以一只鸟的姿势看到赵景言。
      她生日小,迟了一月才被安排进小学,那时候小朋友们已经组建了自己的小团体,对新来的山贤都很排斥,玩个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后面的大胖子房昊还故意将山贤甩出去。山贤轻易地飞出去,像鸟一样,刚好撞到赵景言的身上,两人一齐擦倒在地。她知道他,他是班里长得最好看的小男生,眼睛里窝着泉水,皮肤白嫩,唱歌讨人喜欢,不但老师喜欢,而且无论小男孩还是小女孩,也都愿意追随他。这大概就是美的号召力吧。
      山贤等着他发火,害怕到颤抖,可他却将山贤扶起来。
      “你是我们小区新搬来的吧,我见过你,你姐姐,她帮过我。”接着他转头,正声喊道,“听着,以后谁都不能欺负许山贤,尤其是房昊。”

      那天山贤一回家就去问佳木,“姐,你有没有在咱们小区帮过别人啊,跟我差不多的男孩。”
      五年级的佳木想了想,“哦,有!前两天住前面一楼的那个小男孩,回家的时候忘拿钥匙了,看他怪可怜的,我给了他根棒棒糖,让他慢慢等……”
      赵景言是很标准的芜城子弟,父母是工厂双职工,家中独子,被宠得很好,只不过老是要被迫在家练钢琴。练琴的时候他习惯开窗子,他知道那天给他棒棒糖的姐姐住在前面那栋楼上。他盼望在天气好的时候,风也十分善解人意,让他好不容易练熟练的曲子传到那个姐姐的耳朵里。如果是刚开始练得曲子,声音歪歪扭扭,他必得紧关窗子,还要拉上窗帘,生怕让她听见。他从未得到过她的回应,却时时会听见前面那栋楼一个男人发怒的声音,什么脏话都骂得出来。
      小恶霸房昊碍于景言的面子不再当着同学们的面欺负山贤,但他写了张小纸条让山贤放学后小心一点。山贤不敢再告诉赵景言,怕他再为自己出头惹麻烦,于是一下课便急忙去找佳木,等姐姐放学后陪她一起回家。而赵景言就在某天的放学路上看到了山贤跟佳木走在一起,那个胳膊上三道红杠,曾给他棒棒糖的姐姐。
      “山贤,我和你一个小区,以后咱们一起回家吧。正好防止坏蛋欺负你。”后来的赵景言甚至无法清楚回忆当时的自己提出这个建议,究竟是为了保护寡言容忍的小山贤,还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认识佳木。
      “好啊,跟我姐姐,咱们三个一块儿走。”
      通往芜城一小的路,三人行只有两年,佳木初中便考去市重点中学了,他只能在晚上去找山贤的时候才能见到佳木。他叫佳木一声“姐”,在她面前格外调皮、不自觉展现幼稚的一面,虽然佳木总是不多话,但他知道她是个温柔的人。从小他喜欢逗她笑,像是只对一个人才能施展的天赋。在佳木面前,他琴弹得最流畅,球踢得最男人。
      他后来皱眉,是得知那个常常怒吼的男人竟是佳木和山贤的爸爸。他看见佳木会抱着山贤在秋千上哭,因为心疼,他做出了人生第一个英雄般的决定,就是买了两本《笑话大王》,背会了就逗她们开心,反正想着法不让她俩掉眼泪。

      大约在初一,山贤偷偷翻过几本言情小说,就有了少女心,她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去看赵景言,那算她最初的爱情,一个敏感的女孩,毫不稀奇地,喜欢上一个对她好的男孩。
      她在受伤时得到的诚恳鼓励,来自赵景言;她面对别人的胆子,来自赵景言;赵景言变声后,声音照样好听,赵景言的眼睛是纯黑的,最边上有咖啡的颜色……只是她也有些小小的嫉妒,因为赵景言总喜欢缠着姐姐,他面对山贤像兄长,面对佳木像淘气包。
      2000年冬天,许哲先生与杜媛女士终于解除婚姻关系,二十年婚姻,也许从婚后半年爱情就没了,却羁绊着又过了二十年,过去沉重的一切,被山贤的一根小指头就带进了坟墓。伤害自己的小拇指那天,她怨许哲不守信用,她想在拉钩失约后不做一个懦夫,持有尊严。
      结果后来又为了尊严,她隐瞒真相,又撒了太多谎。
      她先向家人撒谎,对许哲说这是对他的惩罚,如果他再欺负妈妈,下次她就割脉。山贤觉得这是个让爸爸收敛的好理由,便这么说了,还有一点,她还相信爸爸疼爱她。也许为了她,爸爸也能放过妈妈。许哲当时什么也没说,回家就和杜媛吵架,吵多了,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渐渐沉默。他带着安礼搬出家门,几星期才回来一次,在山贤手指痊愈后,他回来得更少了。家里突然冷清,阳台上的窗子更显空旷,地板上,树枝的影子再没有被他宽厚的影子遮盖过,只清晰地蜿蜒。鸟鸣悠长,再也没有被吵闹声打断,安静,空荡。
      她向同学们说谎,说手指是被狗咬成这样的。那一年,她还没有一个好到敢于讲真话的朋友,这是凭她的想象力所能想到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事故来自外因,全然不由她,她说罢,同学们听罢,上前安慰几句便完结,谁也不会去拿她的伤口开玩笑。
      最后,她转而向赵景言说了个与众不同的谎。“景言,不是像对别人说的那样的。这不是被狗伤的,我只对你说,这是我爸逼我干的,我求你,他们都不要我了,你要在我身边。”
      从前她依赖赵景言,觉得只要景言同情她,就不会离开她,景言在她眼里是种顺风顺水的象征,她卑怯,她仰望。那时她幻想一份被守护的纯真爱情,可后来的事实总是不按纯情小说里的路线走。所以山贤选择了面向谎言,有时跟景言在一起,她甚至都要相信自己的谎言了。
      可谎言又像是夏天的苍耳,刚粘到衣服上觉不出来,夜里平躺时才会骤然被刺痛。她已然觉察景言对姐姐的喜欢,然而,在那段没有安全感的时期,冲动的情绪很容易溜出来,她无比渴望有个同龄男孩的肩膀,告诉她世界单纯美好,除了家庭她还有地可去。所以,尽管知道景言暗恋佳木,她还是说:
      “赵景言,我喜欢你。别拒绝我,我已经没人要了。”
      她亲吻了赵景言薄薄的唇,轻轻一下并不带走多少温度。或许那时心里也填满了太多剧烈的情绪,怜悯、懊悔、思念,善良的赵景言点头答应。
      “好。但是,能别告诉你姐吗?”
      男朋友,女朋友。十二三岁的孩子,觉得这是对郑重又紧张的词汇,参照着言情剧,带着好奇心去尝试某种奇妙的感情。当时山贤并不清楚,她对赵景言到底是不是爱情,也许只是多看了点言情小说的副作用。她没有多么享受和赵景言单独相处的时光,相反怕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后会舍弃自己,还好人心长在自己身体里,不是连在一起的,她不告诉他,他便不会知道。所谓百年孤独,未尝不是最让人爱自己的好理由。
      他们大概也只是多了亲吻,偶尔亲一亲彼此的脸。又亲过一次嘴唇,匆匆擦过,慌张又心虚。
      佳木那时读高三,多事之秋,也没有人敢打扰她。她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尽管她预感到家里的暗涌,却还是选择冷静沉默,对人献上经典微笑,作为老大,她天生要谨慎负责,不许自己走错路。她不像山贤那样情绪外露,对于景言的热情,她从来装得不明了。

      2001年3月,山贤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变动。许哲与杜媛离婚后分家,佳木和墨兰跟着妈妈留在芜城,继续生活在五楼的家里,地板上的影子更少了;而爸爸因为做生意方便,带着山贤和安礼搬到照楚。照楚是省区图上的大城市,离芜城向西几个小时的车程,也不远,却完全可以隔断家乡的气息。新家拥有二十三楼的视野,落地窗前能俯瞰照楚的一个小角。她的生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改变,事到临头,被迫向前走。
      于是在那个时段,山贤面临着应接不暇的分离。
      同自己过去完好无损的手指分离,同妈妈和姐妹分离,同赵景言分离。离别之际,这对小恋人默契地忘怀了彼此的应许——他念着佳木,自觉愧对山贤,却不忍心坦白;她深恶自己撒谎成性,靠怜悯博得一个男朋友。参差不齐的心事,彼此都不讲,表面风平浪静回归从前,实则在疏远。
      山贤走的那天,和赵景言说好不见,怕见了不舍,只说好放假就要去看对方。山贤说,“我再用右手的小指头跟你拉一次勾,景言,你千万、千万别失约,要不我就把这个剁了,不过那个疼,我可不想再受一次。”
      书上说,谎言多说便成真。山贤却向不同的人说了不同的谎。谎言的痕迹,天天充斥在山贤呼吸的空气里,被她带到新的城市里,新的空间并不代表新的心境。
      从前姐姐告诉自己不要懦弱,她还是做不到。是她离散了自己的家,害得墨兰跟安礼小小年纪不得双亲,害得姐姐高三这年不得安生。山贤转而怨恨自己自私,直至于自暴自弃,完全听从安排。她甚至想,自己愧对妈妈,离开她们反而可以逃避自己的罪责。
      “嘿!我是许山贤。”
      山贤刚到照楚时,经常抱着安礼坐在落地窗前,对着高楼流光说这话。安礼快一岁了,很聪明,会“吱呀”地学话。跟墨兰的天生活泼不一样,他是个难得天性安静的小男孩。她不能对着安礼的脸出神,也不能久看小拇指的疤痕,她对这个小天使总有些手足无措。但安礼总会逗她笑,他的小手抓住山贤的手贴在玻璃上,好奇地看着夜色繁华的照楚。
      “姐,车——”安礼念东西只会念一个字,草莓念“莓”,手机念“机”,拖着稚嫩长音,音调上扬。
      “安礼,离开芜城,你就有新生活了。”
      山贤说这话的时候心酸又庆幸,她希望尽力给安礼温暖,让他以后不用像自己一样尴尬地在原地摇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告别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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