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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剪刀断指 ...

  •   山贤心里并未落定的时候,许哲已在玄关处提好鞋跟,他离开前不忘叮嘱,“山贤,照顾好你弟”。
      许山贤坐在沙发上,照旧对许哲回一个乖巧的笑容。
      门关的声音并不粗暴,代表许哲因为山贤的懂事而稍感舒心。门关的动作,夹断山贤送别父亲的眼神,凝固住她亲切的笑容。
      她转头,突然发现雪化了以后万物的色彩格外鲜亮,阳台上的尿布青红皂白,衬得窗子阔大了些。光伸进来,暖和的气息纷纷坠落,在地板上无声燃烧。风带来窸窣声,树影生动,拂过她优美的颈线。正午最灿烂的光和脑中的潮汐交织在一起,莫名给她快感,使她打了个冷颤。
      在此期间,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还挂着刚才送走爸爸的那个微笑。她闭着眼,只觉得全身痛快地一抖,沉浸在眼眶中的蓝色火焰里,分不清做梦还是冥想。
      这个抖会传染,传到山贤屁股下面的那把大剪刀,它也打个颤,更深地窝进柔软的沙发里。生硬的剪刀尖顺势朝上扎疼山贤,打碎梦的知觉。山贤皱眉,嘴巴撅起,收起刚才的温柔笑容,牙齿咬起下唇的一小块肉,算是为嘴唇挤出了一丝血色,她不敢喊疼,怕吵醒身边熟睡的安礼,阳光析出他薄眼皮上轻细的血管,昭示这新到世的生命,不知他在做什么梦,是否也在阳光的影响下深入蓝色火焰。不过山贤看他眼珠子转时血管就窜动,那更像是蓝色水流。
      她缓缓摸出屁股下那把大剪刀,又有点儿吃惊。明明是自己放到自己身下的,闻一闻也还是血腥气搀着冷冷的锈味儿,现在拿到明处一看却顿觉陌生。在山贤为此感到疑惑的时候,这种吃惊的念头又一闪而过。
      她重新打量这把古旧的大剪刀:
      石青色加深它的厚重粗糙,在大耳朵状的指圈处有些狭长缝隙,黑乎乎的,里面存积的应该是手指手掌拿剪刀活动时被刮下的死皮;以前山贤的奶奶做炖鸡时,常用它来剪碎整只赤裸裸的白斩鸡,每次用完都要放到磨刀石上磨得霍霍作响,那动刃处泛着温厚的灰白色,磨几下浇点水上去,愈显锋利逼人,好像把水也割断了。
      这把剪刀像条盘在大石下的蛇,萦绕着锈气,挥之不去。握一会儿再闻闻手,就感觉这味道已经浸入肌底生长其中。也许这味道会成为自己一辈子的诅咒,山贤想。
      从前奶奶用这把剪刀剪一只精光的鸡时,她从来不敢看,只听得见剪刀下传来的两种声音:剪鸡肉的“滋咕滋咕”和剪鸡骨的“嘎崩嘎崩”。一种欲断不断让人着急,一种直截了当让人爽快。人们在选择面前,要么犹豫不决、要么干脆利索,两种态度,就好像剪一只鸡的两种声音。
      山贤心里问自己:这一次该用哪种态度?可大脑里却空荡荡没有一句回答,只有隐隐的节奏感,“吱——嘎——吱——”,像剪鸡骨的声音。如果这算作回答的话,那么自己是否应该选择来个痛快?

      2001年1月,芜城下了场令人心仪的大雪。行人们迈着小城的闲散步伐,一路上体验白雪把繁华与伤疤都掩住的能力,然后也跟着以为自己能像雪一样容忍所有。
      山贤是在安礼来的那天才发觉下雪的了,那时候雪都化了。第一次见面,她觉得安礼太小了,嘴、鼻孔、耳洞,小到让山贤以为大动静从这些洞传进去就会涨破他的身体,更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小小的人进入山贤的家庭,却燃起一把火。
      烈火中杜媛发疯似地在地上打滚,单凭那景,很难想象平日里她是个温和的人。山贤只看见妈妈乌黑的长发焦灼地寻找地面的尘埃,粘不尽一般,粘上的尘埃,也成了沉铁。
      她不明白爸爸千方百计求儿子是为什么,也不懂同样求儿子的其他人。他的脑子,是不是对那根细小软赖的东西着魔了;着魔后,不顾所有人的感受,拼老命与别的女人用情,造出团带根的肉。最后,他再匍匐在妻子脚下恳求理解。
      杜媛打碎了橱架上所有描着黑纹的土黄色硬陶罐,落地即碎,震荡本就紧巴巴的空气,激得安礼大哭。娃娃的哭声,本该是自然而起,响亮又坦荡,但安礼的哭声受了惊吓,脆弱到极点成尖锐,像根折断的戟。那时屋里的窗帘是紫色的,哭声沾染上来,紫色变得更加浓郁。
      “当初我跪下求了你两次了,两次,你怎么对我的!许哲,人不能这么自私。我可以不要脸,可你女儿还要。”
      “我俩已经两清,她拿完钱就走了。我这辈子就只是想要个儿子。咱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你把我当个人看,行吗?替别的女人看孩子,你当我是畜生还是什么……”妈妈咬紧腮帮子,下颌上鼓出小核桃,捋捋额前的碎发,抬手朝许哲脑袋狠狠来了一巴掌。这巴掌狠,爸爸的脸被打偏,油腻的头发脱离纹丝不动的状态。
      “你后悔了吗?”妈妈问。
      山贤没来得及捕捉爸爸脸上的细微表情。他没有直视妈妈的眼,嘴角垂下,这是山贤从没见过的样子。良久后他回答:“没有。”
      妈妈却笑了,从地上起来,双腿打个旋成了跪坐的姿势,“那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吧!”她一下下给爸爸磕头。
      山贤感到紧张、恶心、辜负,她猜爸爸向来没有僵持的耐心,果然,只见半秒后他豹子一样挺起,和妈妈厮打开。
      “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山贤躲在门后看着这场争执,她想冲出去阻止,却被姐姐佳木拉住。
      “别去!咱们一掺和爸打得更狠。”
      山贤心急,可百口难吐出句有分量的话,只能站在那里扣着门框,念着“快停快停”。从那时她明白,如果两人对话都挂着迫切的问号,句句逼问,那无疑不是想和解,是对双方关系下死棋。
      “你们别忘恩负义。离开老子,你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知道吗?我辛辛苦苦挣钱不是让你们这么没良心!离开我你什么也不是!”许哲再次拿出这句以往平息风暴的咒语,果然杜媛听到这句话慢慢就不再打滚,像小时候捶软了再难鼓起的沙包。她微微睁开眼,眼睛已经充血了。
      山贤咬着牙哭,不敢出声,她一边为自己的懦弱而愧疚,一边又思索着“钱”到底是种多重要的东西,妈妈老是在它面前弯下腰杆。她知道钱可以用来买东西,那么它可以买来星星太阳,买一个甜梦吗?要么,它也是个人,并且是无所不能的人,所以它没有眼睛鼻子没有身高,因为它不是普通人。
      从打斗的开始到结束,她没有出手阻止,她害怕,她只会哭。
      那天,佳木在夜里问山贤,“山贤,知道咱们家为什么永远都是爸说话妈听着吗?”
      山贤在被窝里摇摇头。
      “因为家里只有爸赚钱。妈不出门干活,她只会做家务,看孩子。”
      佳木见山贤不动弹,撇嘴说道: “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长大一定多赚钱。家里谁挣钱最多谁就掌握决定权。我要报复,让爸低头。”
      山贤没有说话,她就算明白,也不想这样对爸爸。
      她没有比较高下的心,但她知道自己和佳木不同。
      佳木出生在爸爸还没玩够的年纪,还没留心的时候大的就已经大了;墨兰生在爸爸已经没有玩心的年纪,本被希望着是儿子,抱出来一看便失了宠。而山贤出生在爸爸意气风发的时候,在山贤儿时的印象中,爸爸并不是现在这般无情冷硬。爸爸曾将她驮在肩膀上看圆月亮,背着她爬过大风不断的高山,他在夜晚讲过鬼怪狐仙的故事……
      她自小不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也挨过骂挨过打,可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三个女儿中得到爸爸最多陪伴的人。她心疼佳木跟墨兰,又罪恶地暗自庆幸。
      许哲不是恶人,他是她父亲。十四岁的许山贤认为自己的爸爸总是不善言辞,像小孩儿像火山,说谎时眼神也会飘忽不定;从爷爷奶奶那里中了传宗接代的毒,却仍想保住家庭。只不过他一味讲“恩”,不讲“爱”。钱,也许是他想掌握话语权最强制性的理由。对家庭要高度责任,是他曾经教给她的,只是这个人,把责任只当成赚钱供家人吃喝,做出自私的事也不自知。
      她是恨他,可有那般美好的回忆,她恨不到底。
      山贤没想过“永远”是个怎样庞大而深奥的词,却总下意识把这个词放在爸爸背后。她知道,她将永远羡慕爸爸有可以修补一切的灵活双手,永远渴望爸爸有力的臂膀,永远拿着他的骄傲顽固没辙,永远无法和他自由沟通,永远可以忍受他随性挖苦,永远宿命性地刻意讨好他,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是个女儿而厌弃自己。就仿佛是一条天然的规则,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所以无论他把她逼到怎样的境地,她还是会为他腾出一块柔善的地方。
      “许哲。”山贤曾一遍遍写下爸爸的名字。
      他永远是坐在高处一动不动的神佛,要山贤供养。

      “姐,就不能在一起吗,加上安礼,我们一家。”山贤小声回答,仿佛有预感佳木要反驳。
      “你也不小了,怎么这么没良心,你考虑过妈的感受吗?”佳木从被窝里愤然起身,“你想想,妈有多难过,我只恨现在没能力给不了妈自由。知道爸为什么还要保住这个家么,他怕老了没人给他养老!山贤,别太懦弱。尤其当你是个女子。”
      佳木的一番话让山贤难过,妈妈瘦小的身形闯进她的脑海里。
      一年来,晚上妈妈常在哭泣。给她们俩掖完被子后,用手一遍遍捋着她们的短发,说着含混不清的话,掺杂着呜咽。山贤闭着眼,听觉就格外灵敏,话虽不清,歉疚的苦味细腻。她根据妈妈抚摸她的触感,想象着妈妈此时的样子。有宽大双眼皮的眼睛,哭起来柔弱憔悴。眼底此时应该泛着红,双眼皮的线条像忧郁的河,被流动的白雾覆盖,泪珠从悬崖下坠落,打到山贤的手背上,突然变化成一条蓝色的鱼,钻进血管,游进她的心脏,化成钢刀。她始终闭着眼,因为想象着妈妈的双眼,在被窝里捂暖的心,就经历了倏忽即逝的钢刀。
      昨晚窗外下着雨,雨打玻璃,和妈妈的脸一样,都是湿漉漉的。
      她想到妈妈的□□。原本是精致小巧的,和她的身形配套。那□□哺育过三个女儿,佳木、山贤,还有三岁的墨兰。它从没有在血水化作奶水后得到过疼爱。墨兰仍是女儿,爸爸便敷衍照顾,如同让妈妈用一层土自己取暖,而爷爷奶奶的挖苦就是鞭子,抽打在这卑微的□□上。
      墨兰出生之后,妈妈的□□在山贤的眼里以一种无法忽视的速度萎缩成了两粒沙漠中的葡萄,蒸发干所有鲜活。
      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山贤常常为自己的□□而感到羞愧,因为它们正没有良心地疯狂生长着,如夺取妈妈的生命力以膨胀。
      妈妈会跟她讲从前。从前的小河很清澈,从前的路下雨会泥泞,从前的自己逆来顺受,从前的自己还很懵懂,就嫁给了爸爸。妈妈讲话的时候,神情不是有趣的,但脸色红润眼睛有神,配着黑发,是鲜活的。而现在,妈妈早已被爸爸的疯狂折磨得干涸,在外人看来,她是个隐忍坚韧的女人,可什么隐忍坚韧,说到底是对女人的不公。
      她的身体迅速枯萎如老藤,这以事实告诉山贤“忍”这个字不是多么深邃的智慧,在心上垂一把刀刃,天天划一道,慢慢划深,这叫濒死压抑。

      门关之后,屋子里金光铺地,家具悄无声息。山贤拿着冰凉的剪刀,惊异于天气的晴朗。此刻的老天就好像忘记了妈妈昨晚的悲伤,大摇大摆的晴朗着放光,甚是无情。
      “山贤,永远别做懦弱的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女孩儿。要尽全力保护自己爱的人,明白吗?”
      她的耳边不停回荡着佳木的话。
      山贤突然生出切齿恨意,这恨意赐给她足够的冲动,她猛地掀开了盖在安礼身上的毛绒被子。
      过程中山贤注意到自己捏起被脚的左手,上面的小拇指习惯性翘立着。记得有一天,她趁许哲心情好,跟他说,“爸,别再让妈生了。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顺你,不比儿子差,行不?”
      许哲躺在沙发上,还有些醉意,迷糊里他说,“好啊。”
      山贤像拿到了承诺书,高兴地说,“那爸咱们拉钩。”她拉起许哲的大手,小拇指拉钩。她一直相信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爸,咱可拉钩了。”
      “嗯……”
      为什么都不如你,安礼,一个男孩,小小一块肉?我和爸爸同样不善言谈,可是他却掌握力量,我却只做无用功。只因为,我非你?
      每当来月信,总小心翼翼地处理掉自己的卫生巾,她忘不掉有一次爸爸在看到那些带血的卫生巾时厌恶的眼神,她瞬间卑微在那样的眼神里,羞愧得想要立马消失。
      近来她总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因为她羞愧自己没有在爸爸发脾气时挺身阻拦,那对宽厚的双眼皮逼得她抬不起头来。
      她想让妈妈知道她也有一种狠劲儿,她内心里也有火山!
      剪刀牵起了安礼的生殖器,像勾起一根小拇指。
      懦弱的许山贤,她的眼睛,喜欢涌进老家干净的海,喜欢摩挲青绿斑驳的墙壁,喜欢追逐一只肚子瘪着寻食的小狗,喜欢接受漫天星光和风的洗礼。活了十四年,她的眼睛第一次不知廉耻地、长久地停留在小男孩的命根子上,像做了最害怕被发现的事,她看了,又不敢细看,一张
      抽象模糊的印象就留在了脑海里:
      皱巴巴地,像老人的小拇指,长不高的老笋芽,像又好冬天刺软灰白的苍耳——她又打了个冷颤。
      山贤放开下唇,大口喘气,剪刀也张着,夹着安礼的笋芽,微微颤动。她手指用力,稍稍收紧了那个口。
      她觉得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恶心。她其实喜欢可爱得像小面团的安礼。她知道再用点儿力,爸爸的希望就会彻底灭亡。
      她看到爸爸的“哲”字在纸上碎裂,心中升起徐徐的罪恶恐惧,烟一般,开始呛鼻。
      懦弱的山贤突然决定果断一次,她闭上了眼准备动手。

      “哇——!!!”
      在山贤闭眼的那一瞬间,安礼哭着醒来了。哭声如同那天被砸陶罐吓到时所发出的,惊如折戟。许是受着剪刀的冰凉,安礼打了个颤,随即尿了出来。
      尿溅在了山贤手上,山贤闭着眼尖叫了一声,手甩开剪刀,感觉到手上的尿,是擦也不得、不擦也不得。睁开眼她看到安礼哭皱的小脸,如梦初醒般急忙抱起他,又觉得自己恶毒到地狱都不会接受,她怎么能对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做这种事?

      咚,咚,咚。
      楼梯上有脚步声,是不是爸爸听到安礼哭了?
      她又慌张地放下安礼,阴雨天的海浪塞满脑袋,沉到顶不住。爸爸知道后会怎么处置她,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
      山贤大哭起来,声音盖过安礼。她哭得五官扭曲,看着门,感觉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在点点逼近……——门马上就要开了!
      她脑中发热,恍惚看到自己赤身裸体踩在了一只巨大的蝙蝠上,下面是滚烫的岩浆,蝙蝠左右摇摆,要将她甩到岩浆里去!她该怎么办,脚步声好像就在门外了!
      “别进来!——”
      山贤凄厉长喊,忽而把左手压在桌子上,抓起剪刀的一只动刃用尽最大的气力朝小拇指猛地戳了下去!
      那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就是下意识想解除自己巨大的恐惧。不等疼痛传来,她就拔出剪刀,像拔去敌人身上的匕首般无情迅速。鲜血温热地打湿眼前一切。伴随着那种鸡骨碎裂的声音冒出来,小拇指上出现血洞,像个深渊的通道,不过那里的疼痛钝得感觉不到。她对这次伤害的后果没有预想,甚至带着无畏,只觉得尖锐的痛在肚子里,从小腹那里一路向上痉挛,想要绞死她的肺,她的长喊成了呻吟。之后尖锐的疼痛便汩汩袭来,势要折磨她的神经,痛到窒息。
      她又看向安礼,他白皙莹润的小圆脸,像个小天使。而她此刻则在地狱受酷刑,疼痛感让她不想再有明天,甚至下一秒。这世界为何还不消失?

      其实那天爸爸是被她电话里的哭声叫回来的。只不过山贤总觉得屋门好像一直开着,仿佛爸爸就门缝里看着她做完所有,日常与幻觉界限消弥,晴朗的光成光剑状挥入,斩碎一切影子的骨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剪刀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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