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开封》端木湉

30、无名青冢

　　三十、无名青冢
　　后院里，琢羽被捆在一张椅子上，蒙着眼睛。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竟然没想到他就如此简单地把琢羽这么一藏。
　　我躲在门后，通过门缝看着。
　　他拆下琢羽眼上的布条，琢羽没吵也没闹，邱岸将我做的糕点喂进她嘴里，“来尝尝，我新做的，好不好吃。”
　　琢羽咬下一口，细细品了品。真不愧是琢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如今也不是食不下咽，看来没受什么苦。
　　“这不是你做的，是，江桐？你把江桐也绑了？”琢羽问道，她努力试着用耳朵来分辨细微的声音。
　　“你输了。”我推开门。
　　“江桐？你来了？”光是听语气就觉察出她的兴奋之色，何况她如今一脸粲然。
　　“怎么会？她明明从来没有吃过你做的糕点，怎么会尝得出来？”邱岸很愤怒，他冲到我面前厉声质问。
　　“自负的人是你，你一直以来最擅长玩弄人心。今天此举不过是想试试我二人的情谊，对彼此的了解到底在哪里。你心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句不过如此吧。我偏偏不想让你如意。她是没吃过我做的糕点，可你却不知道我在这糕点上刻的是牡丹的图案。还有这味道，你闻不出是艾草吗？这是她送给我的。更重要的是，她心里知道我会来。”我从腰间掏出一个艾草的香包，举给他看。
　　琢羽一动不动，听着我说话。当时，我送给她的是白檀香味，她送给我的则是艾草味。她知道我喜欢艾草的味道。还有，其实我心里清楚，她知道我会来并不是有多么相信我，也有我之前的种种行为让她怀疑的原因。沈渠和温思植她都见过了，不怀疑我就不是她了。只是她从未戳破我藏着的秘密罢了。
　　“怎么样？失望了？以你做糕点这么多年的经验，不可能闻不出，你就是觉得你不可能栽在这种小事上，你太自负了。没能如你的愿，不是任何人的关系都能随便挑拨几句的就会倒戈的。我不是上官稚，不是沈渠，不是邓辛，不是任由你随便操纵的。”我继续激他。
　　他瘫坐在地上。如他这般骄傲的人，击垮他的唯一办法就是毁了他骄傲的一切。他自以为是，便给他挫败感，他以为自己控制人心，想要利用我和琢羽的默契心生嫌隙，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我边说着边绕到琢羽后面替她解开绳子，我以为他只是太过骄傲好胜，先前他从未直接伤害任何一个人，都是通过教唆兵不血刃地搅乱对方的心，可见他还是有原则的。不曾想他突然站起来向我两人扑过来，抓起凳子就准备往我们头上砸。琢羽比我更机敏些，抓着我一侧身躲过了。他换了角度砸过来，我们又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没有准备，此刻心跳得厉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两下没砸中他应该泄了不少气吧。
　　琢羽拉着我正准备往外跑，他缓缓地从兜里拿出来一幅画，“别急啊，往哪里跑，你们走得了吗？江桐，你不想知道我和琢羽是怎么进来的吗？你是从书签进来的，我们呢？”
　　我扭头看琢羽，她小声同我说：“我被蒙了眼睛，不知道。”
　　“你手中的书签，是我手里这幅画缩印的，如果没有原版，没人出得去，大家就一起留在书签里过暗无天日的生活就好了。”他作势就要撕。
　　“你等等！别撕！”我伸手要从他手里抢。
　　一道白光闪过，一个红色的小小的身影跌倒在地上，手中紧紧地抓着那幅画，我眼疾手快地将那画收到自己怀中，将她抱起来。
　　是上官稚。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没事吧。”
　　另有一个身影将邱岸的双臂缚在身后，牢牢牵制住。云之杭？他怎么也来了。
　　上官稚极其虚弱的样子，“你怎么样？我，我该怎么做？”
　　“没用的，这下我真的要消失了。”
　　“拿着这画，你们就能出去了，别管我了。”
　　“别再说了，我这就带你出去。之杭，把他捆在椅子上，我们走。”琢羽帮着云之杭麻利地将他捆起来。
　　“你想带她走？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出不去的。”邱岸挣扎了半天眼看没有转机，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得意地看着我们。眼神里依旧是骄傲是自负，哪怕到了这步田地他还是不肯说一句妥协。
　　“别指望诓我，想套我的话让我放了你。”我嘴上这么说，却看到云之杭表情淡淡的，始终没说话。
　　“她说的，是真的。”上官稚捏着我的袖口，仿佛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模样。小小的发髻，八九岁的光景，穿着红色的衣服，娇艳美好，只是脸色苍白。
　　我抬头看着云之杭，我想听他说。他点点头。
　　“姐姐，当初是我骗了你。我把书签给了你，把你也给搅进来。我还害了杜兴一家，现在这样子是我罪有应得。”
　　“谁不会犯错呢？只要改正了就好，你只是被利用了。告诉我，怎么能救你？”小小的她躺在我怀里，声音很低，听着有些怯懦。
　　“没用的，她本来就是死过两次的人了。”云之杭说话了。
　　“可是你爹他，他说你能找回来，你不是就回来了吗？”
　　她轻轻闭着眼睛，身子很软，要歇一歇才能说话。
　　“她一直是寄居在牡丹里的，只有栖息在牡丹里，她才勉强能留住一条命。就像温思植说的，植物和我们是不同的。她求我将她带来，不过是想最后和你道歉。”
　　“我爹他，其实叫上官清。他说两袖清风才是为官之道，可最后......不说了，尘埃落定的事。姐姐，哥哥，对不起。你们快走吧。”她最后抬眼望了云之杭，在我怀中没了呼吸。
　　她闭上了眼睛，终于可以彻底地休息了。不必有仇恨，不必被利用。可以只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痛快地活。可寻常人家就没有烦恼吗？
　　她走了，留在我手中一束牡丹。
　　“我们走吧。”琢羽过来拉我，云之杭走在我们身后。关上那扇门前，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邱岸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模样，倒也坦然，毫无悔意。在他心里，玩弄人心，控制一切，这始终都是理所应当的。
　　“江桐，上官稚她其实回来很久了，只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她曾经伤害的人不止杜兴，我......”他看了一眼琢羽，顿住。
　　“没事，说吧。反正也该向琢羽坦诚一切的时候了。”
　　“我之前就认识她，她被沈渠、邱岸利用......”
　　“他们答应她什么了？还是趁着她难过，为父亲的死不平的时候教唆她？”
　　“温思植是沈渠救的你知道吧。”
　　“人可以被拿捏的软肋还真多。”我抹了抹眼泪，冷笑一声。“还有一桩事，陪我去趟城西吧。”
　　“好。”
　　城西，尸横遍野。官兵和府尹都已经离开了。那个坑被填满，上面覆盖着黄土，只是还看得出痕迹。他们埋得简陋，还有手掌、胳膊、脚露在外面。顾逢谊和济时正徒手捧着土在埋。
　　“一起吧。”
　　琢羽和云之杭嗯了一声，跟着我一起动手埋着。顾逢谊和济时均没有看我们一眼。
　　“很快，这里会长满青草的吧。”我们面前立着一块碑，写着：无名青冢。他们都没有名字，他们中大部分本来还有活的机会，他们都是死在这个时代手里。
　　“你们是什么人？”
　　“普通人。我们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你们要回城东救人吗？”
　　“嗯，尽己所能吧。阻止不了的事也做了，能阻止的事更自当尽力。”顾逢谊回答，济时反倒不出声。
　　“保重。”

　　“那我们先走了，你也好好睡一觉。”三个人出了书签，同时回到了我家中。
　　“琢羽，你还好吧。不用怕，不会再有下次了。”我摸摸琢羽的脸。
　　“没事啊，我觉得很有趣。像探险一样。倒是你，好好休息别多想。这件事呢，我虽然是好奇，不和我说也没关系，你不用有压力，也不用觉得是拖累了我。”她笑眯眯地说。
　　“好。谢谢你。”
　　我看向云之杭，对他，反而觉得无话可说。我总觉得，我想说的他应该都懂。
　　“那我走了。”他先开口了。
　　“嗯。”我把他们送到门口，谢谢他们愿意留给我时间自己慢慢地想。

　　找了一个罐子，装了半罐子水，把牡丹插进去。如果能养出根来，她会活下去吗？
　　我呆呆望着桌上的车水马龙，望着那束娉娉婷婷的牡丹，心里出奇地静，也出奇地波澜。我想让上官稚活，凭什么就想着让这些已经消失在历史的人消失。我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觉得他们不该出现。
　　那我呢？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我是不是也不该醒来。小说的世界可以存在，书画的世界也应当可以存在。
　　存在即合理，还是，遵循客观规律。
　　我对之前的想法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怀疑，一旦一个人对自己的价值观出现了怀疑，就他的精神世界摇摇欲坠。
　　我拉上了窗帘，熄了灯，合上书，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究竟该怎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