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开封》端木湉

13、时间牙行

　　十三、时间牙行
　　他是母亲在一个雪天捡回来的。大概因为家就住在村口，他的亲人就将他遗弃在他家门前。养父母不能生育，母亲捡了他，也并没有得到父亲的疼爱，不是亲生就不是亲人，父亲从来没有接纳过他。
　　他尽力地懂事乖巧，尽力地做到在家里隐藏起来，占据小小的空间。可他依然是父亲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在一天，就在提醒着他父亲，他们没有亲生的儿子。他父亲酗酒的情况也在一天天的恶化。
　　母亲靠着卖一点自家种的菜、卖一些捡来的废纸盒、照顾别家的婴儿老人赚钱，将他养大。勉强上完了小学，父亲硬要让他出去赚钱，母亲拦下了。初中第一年他站在教室的窗外听了一年，参加考试的时候居然考了第十名。老师在惊讶的同时各处筹措帮着他读完了初中。因为中考成绩优异，他受到了资助，在无比艰苦的条件下去镇上读完了高中。他读书的日子里，父亲每天都在家里打母亲，就为着让他出去赚钱。
　　他读的是法律，毕业后在律师事务所当了律师。他勤恳好学，跟着师傅办了好几个案子。他想着，命运对自己很不公了，他希望能用自己绵薄的力量帮助弱者，扭转这世界的不公平。
　　半年后，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在法庭上陈述了。他代理的案子胜诉率很高，不仅得益于他扎实的法律基础，更是得益于他难能可贵的同理心。他帮他们，不仅仅出于职业心，更是出于有一颗想要使弱者不再遭受欺凌的梦。
　　他说过好多次将母亲接到城里来住，母亲都拒绝了。她说人老了，只想死在自己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她想让他好好地活。但他没想到，再次见到母亲会是那样的碰面。
　　在父亲又一次的殴打中，他抓着他的头发使劲地往地上撞，她终于忍无可忍拿着准备好的刀杀了他。他为他的母亲辩护，却隐瞒了自己是他养子的事实。虽然当时捡到他把他养大没有办理任何手续，但已经构成了收养关系。按照法律规定，当律师和当事人有近亲属关系或是利益纠纷时，应当回避。母亲入狱后，他辞去了律师的职务。

　　这个连载的小说，讲的就是他自己的故事。从雪夜讲起，童年、少年、青年的在他身上发生的故事娓娓道来，最后以辞职结束。
　　“然后你就来报社了吗？”
　　“没有，做了五年的法律援助。累了，就来报社了。”
　　“你，你还好吧。”
　　“没事啊，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这个小说写完，相当于把自己解剖了一遍，我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了。”
　　“作者和医生差不多，只不过医生手里的刀指向别人，作者手里的刀最终是指向自己的。”
　　“是啊，以后我想每隔几年就换一种职业。在一个行业待久了，就会看到这个行业最深的肮脏邪恶，看得越清楚你就越知道不可能改变。不如离开。就像我曾经以为法律是改变这个不公平的世间的，但实际上你只是对不公的理解深了一分，改变不了的。”
　　“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是。”
　　“可深渊里也有花。”
　　“可我只想长在阳光下。”他笑了，很明亮。
　　琢羽一直没有说话，她是极敏感的性格，看起来很活泼，但对于痛的体察却多于我们任何人。这也是她学心理学的原因，虽然她深知共情太深会伤了自己。
　　“等到这篇小说连载完，我也该走了。我母亲她也快出来了。到时候，我就带她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
　　“你不是花，你是风。你会活的很好很好的。”
　　“谢谢。”

　　连载结束的那天，许仲风辞职了。我把刻着我名字的印章送给他留作纪念，当初他也是第一个看见这枚印章的人。还有很巧的一点是，那图案不是祥云，是风纹，我觉得这纹样和他很配。
　　我在家里试着将沈渠捏碎的核雕复原的时候，一个戴着平式幞头的人缓缓走了过来，“姑娘，我可以帮你把这个核雕复原。”
　　“你，你是？”
　　“在下永安当铺的掌柜，过手的核雕甚多，修复这个不在话下。”
　　“你不怕我吗？我可不是宋朝的人。”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身材微胖，但气质带着贵气，泰然自若。
　　“有何可怕，人不过区区一世生命，姑娘手里的物件可不止一世了。”他用手中的折扇对着我手里的核雕轻轻一点，脸上是一个极为和善的笑，还带着一点狡黠，一点渴望。
　　“那你说说，这东西几世了？”说话间，我将核雕包好，递到他手中。落在他手里的瞬间，东西缩小了好几倍。
　　“在下眼拙，假如没看错的话，起码六百年了。”他小心拆开，将核雕置于阳光下细看。举动中尽是小心，十分珍视。
　　六百年前，应该是东晋，那个时候朝代更迭，可是乱得很，也很难判断是哪个国家的了。
　　“几时可以修复好？”我心里暗暗怀疑他怕不是想私吞不再还我。
　　“至少一月吧，到时候姑娘来拿。”他重新包好，放入怀中。
　　“好，需要多少银两。”
　　“不需要。徐某想要修复的物件必是珍品，是我想要满足自己的癖好想要动手罢了，怎能收钱。”他一手握着扇子，弯腰拱手。
　　“那麻烦您了。”看来是个痴人，对古玩之类爱不释手。
　　我目送着他踱着步子回到永安当铺，步履沉稳中带着点轻快。他抬头望了望天，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他脸上应该是一个粲然的笑，又能够展示自己才华得以修复一件珍宝的满足。
　　接下来的几天，他的当铺始终没有开门，有好些人急匆匆地来到他门前然后又急匆匆地离开。当铺，一般来说都是将重要之物拿来典当，大多家中有人患了重病没有钱治，或者是其他急需钱的事情。不然，谁会将家传的物件、如此贵重的物件来典当。所以说，除了医馆，当铺中见到的人也是眉头紧锁、步履匆忙的。这其中，许多拿来典当的物品都有几代的历史，背负的故事不比树洞听说的少。若是作信物的，那更是饱含着深情和泪水，承载的意义绝不是物件本身的价值低了。
　　当铺再开门的时候，第一个来的便是一个老妇人。她前些天已经来过好多次了。我一眼认出她是因为她满头的白发，走路很慢，左边的耳朵下意识地向前倾，应该听力比右耳好一些。她拄着木棍，每走一步都要以木棍点地试探，竟是个盲人。
　　她颤颤巍巍地从衣襟里摸出一块玉来，递进柜台，便不再说话。
　　“婆婆，这块玉准备当多少钱？”徐掌柜摸了摸玉，又点了烛火照了照。
　　“我不换钱。”她的左耳依然是向前倾的状态，“我想换点时间。”
　　“您这不是说笑么，怎么可能换时间。”
　　“我把这玉给你，你多给我一年的时间。”
　　“不是，您什么意思，在下不懂。”
　　“我老婆子求求你，你这铺子开了这么多年，救了那么多人的命，能不能宽裕我一点时间救救我小孙子。”
　　“您要是说我给了别人钱救了别人的急我承认，可我做的这是生意，我哪里有救命的本事啊。”
　　“求求你，我小孙子他需要我再多活一年啊。他需要我。”
　　“婆婆，你坐。你详细说与我听听，我才好帮你。”他从柜台里出来，将老妇人扶到座椅边。
　　真是个有善心的人，我以为他会将她打发走，不曾想居然如此有耐心坐下来了解。兄弟阋墙之事也有发生，无亲无故我以为他不会帮忙。我远远看着这一幕，也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天前，有个人来我家，他说是途经此地来讨一口水喝。他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个年轻人，感觉不像是行了远路很劳累的。我老婆子虽然老了，但我心里很清楚。我小孙子就给他倒了一碗，水应该是放在桌上了，但没有听见拿起的声音。然后他就把我小孙子带走了，他临走的时候说他就把我小孙子藏在这个城里，他给我一年的时间来找。找不到的话，他就杀了他。”
　　“怎么会有如此恶行的人，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可是您来找我做什么呢，我这里真的只能典当，再说您为什么需要宽裕一年的时间？”徐掌柜的手在桌上攥成拳头。
　　“我老婆子的身体我知道啊，活不了一年了。他跟我说你这里可以出售时间的，你行行好我求求你了。”老妇人站起来就要往地上跪。
　　“婆婆，不可。您再想想可还听到了什么细节？我回想一下我是否认识这个人，或者别的什么线索我好帮您找孙子。”
　　“别的...我想到了，他穿的应该不是布鞋，听起来像是木屐鞋。”她思考的时候，左耳也会向前倾，双手紧握着手里的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