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开封》端木湉

12、闲云野鹤

　　十二、闲云野鹤
　　仙人：
　　无限的闲暇日子时间自由，吃睡成了人生极大追求。醉酒了便席地而睡，农人叫醒归家。饮酒夜游也是极富情趣的，一日江边游玩作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竟然传出了我逃窜的谣言。后来，一次因为风湿闭门修养数月不出。又传出了我已经去世的谣言。平生所得毁誉，皆此类也。
　　一日做梦还梦见两个仙人画作白鹤往西飞去，翅膀伸展，不知其中可有你。此刻梦醒，月色入户，欲去承天寺一游。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真是好诗啊。光辉而明亮，温和而宽容，豁达而逍遥。假使他的一生能够在此地度过，也着实是一件幸事，不必为生计、庙堂发愁。
　　收到他这封信后，我有一些日子没有收信。数月后，在开封的街上我重新见到了他。
　　“我已在宜兴寻到一个绝佳的住所，准备正式的归隐，不再理朝政了。未曾想再度受到了委任。我本以为这又是谣言，但却是事实。”他比以前的样子，更多了一份坦然，有一种道家的飘逸之感，人看起来也沉稳了很多，“其实是真的想过清静无为的日子啊，在其位而谋其政，为官不易。”
　　“看来你是对庙堂有些失望啊。”
　　“主要是人懒散了吧，农家的日子过得舒心自在。清简的食材也能烹调出很美味的食物，不必拘泥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真是惬意之极。”我转了话语，“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真正的归属必定是田园江湖。政治不会带给你快乐的。”
　　他略加思索，点了点头。
　　作别蒲轩，我的视线又落在桌面上。这些日子来，开封繁华的景象我心中已了然一二。虽不说百姓皆腰缠万贯，但至少看起来祥和平静。过路玩耍的孩子们，散步的青年子弟都在传言蒲轩的诗作。看来他的才气当真是满城皆知，也得到了大家的肯定。几个过路的聊着，蒲轩已经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从回京以来，已经是跳了三级。可见他得到了朝中的重用，官势已经接近顶点。
　　我还听说坊间开始传蒲轩被朋友愚弄后又报复的故事。他夸大自己在乡间喜欢米饭、萝卜、清淡的汤。他的朋友便请他吃“三白”：白米饭、白萝卜、无色的汤。他回应他一份请帖邀他吃“三毛”，却久久不见饭菜上桌，后来蒲轩解释：“三毛就是毛米饭、毛萝卜、毛菜汤。（毛音同没）”而后两人开怀吃了一顿盛餐。
　　原来他是一个如此可爱的人。
　　然而事实往往不尽人意。他有意避开党争，党争却朝围绕他展开。众多宵小上表弹劾他，手段卑劣不堪，不惜杜撰他的恶行。他决意挺身而斗。向皇上上了一份两千字的表章，陈述自己的职务之内之事，并严词谴责了奸佞为了政治斗争不择手段，实在是国家的悲哀，恐遭致亡国之祸。
　　其中，他特别提到一位吕姓官员，势焰嚣张至极，企图将他推到，不得翻身。当日，我写字的宣纸落进书签之中，被轿子里的一双手拿了进去，那随行人员手中的灯写的便是一个吕字，据我所知，宋朝职位较高的官员中，吕姓便这有这一个。恰巧，我当日所誊写的字，便是蒲轩的诗。或许冥冥之中，我也是个添柴的人。
　　他为自己的真知灼见颇为自负，但他却不能左右其他人的看法。单枪匹马的他显得格外孤立无援，他为自由而战的最终结果就是再次外放。
　　他厌倦了驱赶那些苍蝇臭虫的污蔑，厌倦了为莫须有的事情辩解。他彻底放弃了，决心逃离庙堂，真正地走进江湖中去。

　　仙人：
　　百姓真的流离失所。我试图在地方改革吏治，但始终失败。水患之后，饥荒如同鬼魅一般来临，家庭破碎，各行各业均停滞了。难民遍地，流匪蜂起，百姓开始撕树皮和马齿苋一起煮粥吃。我将官仓中的米柴赈济给百姓，但并不是长久之计。然而此时赋税尚未停止，负担如同千斤巨石压在大家的心头。极待朝中出资赈济，春暖花开之时，万物播种，望能好转。

　　仙人：
　　吾妻离世。我这一生宦海沉浮、穷达多变，她从未有怨尤，始终陪在我身旁。生同室，死同穴。

　　仙人：
　　我现在跋涉在去岭南的路上，一路一千五百里。我觉得我的一生就是在一站一站地往前走，现在已经是踽踽独行的开头一步了。我惊了命运的荣枯盛衰，今后的夙愿便是同政治完全断绝关系，去度过普通的寻常人的生活。今后，只求以真诚勇敢的态度付诸一切天命。
　　沿途中景色极美，急流高山、湖泊绵雨。他以一躯尚且健全的身子，行走在有去无回的路上，心情平静温和。岭南万户皆春色。他感到疲倦，联想到苏武暮年时的生活，他又感到满足。乐天知命，毫无挂念。
　　我开始酿酒，探索肉食的烹调方法，研究果子储藏时间怎么延长。日子自得其乐，实乃仙居。居所后种了橘子树、柚子树、荔枝树、杨梅树、枇杷树和栀子树种种，林木庇佑，岁月无忧。

　　仙人：
　　没想到会在此见到舍弟，此时此地再见，境况分外凄凉。我们二人在海边过了一夜，对酒相酌。他同样被贬谪经过此地与我一见，竟只是喝了一壶冷酒。可怜我二人这样的诗才，最终便是此等模样。
　　岭南天气湿热，食物易坏。想来人区区□□之身，能坚持至何时。仙人曾经说过我必能归家。是骗了我，还是当日留给我的念想。

　　后来我没有再收到他的来信。
　　听坊间的说法是，他后来又受到了朝廷的派遣去往中国的西部。路途依旧是千里之遥，然而他并未走完那一段路。他走走停停，一路受到人们的热切招待，他的墨宝成为人们送礼的佳品。然而他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最终病逝在路上。
　　我当日说他总有机会回去的，是从心而说。他当时意气风发，虽偶然政治失意，我以为他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然而却是一生都没有机会再回去。他的一生，是飘摇的一生，始终在流浪着。却因为流浪，心生感慨创作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诗人不幸诗家幸，我不知该作何评价了。
　　只是我始终不敢推测，当日吕姓官员得到从天而降的一张绢纸，还誊写的是他的政敌的诗，心生妒恨意气用事弹劾蒲轩的成分占了多少。我一时的疏忽大意，为蒲轩今后的路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只是希望他来生能做一个平凡人吧，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

　　“江桐，之前你托我帮你雕的印章做好了，我已经邮寄到你的单位了，你记得签收一下。”
　　“好，真是太谢谢你了。改天找你吃饭。”
　　“别客气，那回见啦。”
　　还没挂电话，一个小盒子已经放在了我桌上。我回头一看，是许仲风。
　　“刚才在楼下看见你的快递就帮你拿上来了。”
　　“真是谢谢你。”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了盒子。用泡沫塑料包着，很完好。“怎么样，印章是我前些天刻的，上面找我现在在做玉石篆刻的同学雕了个样子，好看吗。”
　　那花样应该是个祥云图案，还特地穿了孔绑了一根黄色的流苏穗子。我两根手指捏着绳子悬在空中展示。
　　“留作纪念很不错，你还有这样的同学。”
　　“那是。”说话间琢羽也凑了过来。
　　“我的天，江桐，你好幸福。我也想拥有这么手巧的同学。”
　　“那我以后学会了伺候你。”
　　“行，对了正好仲风也来了。江桐，你看过他的连载了吗？你要赶紧点，我们剩的稿子快没了，不能开天窗。”
　　“看了看了，我觉得很好，只是这故事是真的吗？我有点好奇。”
　　“是。”他轻轻笑了一下回答，我愣了愣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气来回应这个轻松地笑，这个真实的故事沉重而又悲凉。

　　他自打记事起，就活在这个家里。他的母亲很瘦弱，待他极好；父亲常年酗酒，醉了就打他和母亲。
　　他家住在离村口最近的房子里，幼年的他常常在村口的井边玩，有一次还掉进井里过，是村里的一个哑巴救上来的。父亲一直不喜欢他，那次他湿漉漉地被抱回家里，父亲说的是怎么没淹死。母亲慌忙地感谢那个哑巴，从柜子里拉出干净的衣服给他。他是个流浪汉，连着给他做了一年的饭做报答。彼时头发还在滴水的他，看着父亲眼里嫌弃的眼神，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后来有一次村里的小孩儿诬陷他偷摘了别家果园的李子，母亲一直抱着他，相信小声辩解的他，父亲却一直拉扯着他准备将他推出去受罚。
　　母亲不知道多少次偷偷地给他吃的，怕父亲又咒骂他；也不止一次地将他挡在身后避开父亲的痛打。
　　年岁见长，他渐渐地从父亲的咒骂声中拼凑出他完整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