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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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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后,天色已晚,虎族边城离主城还有数百公里,几人就决定在这个酒楼歇下,寅昂也早早让老板准备好了房间。
倪晴可终究没有赢过寅昂,只好认赌服输,被他罚了一杯酒。
这和以前喝的猴族的果酒不同,度数极大。刚一喝完,她整个人就已经醉的不知今夕何夕,先是傻呵呵的笑,笑完了又哭,哭完了就唱歌,双手放到眼前,犹如帕金森患者一般,一边哆嗦着一边唱,总之,情绪很不稳定。
倪晴可唱歌其实还不错,但不知为何一喝醉就独爱一首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没了娘……
其情绪之饱满,腔调之高昂,让听者一阵牙酸。
寅昂眉头高高挑起,看着卯跳跳,语气古怪:“跳跳,晴丫头就这酒量?”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卯跳跳眼明手快的扶起被倪晴可碰倒的酒杯,哭笑不得。
寅昂揉了揉耳朵,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边吃边道:“我瞧这酒量和亥雪也差不了多少,”末了又笑道:“这歌真怪,申霖那家伙一向怕吵,要是听见这鬼哭狼嚎的调子,恐怕将她丢出去的心都有。”
卯跳跳看着犹自高歌的倪晴可,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寅昂的话。
寅昂却在看到那丝笑意的时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舌尖抵着上颚,手指在桌面轮番点了一点,道:“倩倩,扶圣女回房间。”
寅倩倩领命,走过来将倪晴可从座位上搀扶起来,柔声道:“圣女大人,我们回房休息吧。”
倪晴可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她没有再唱歌,而是继续傻呵呵的笑,指着卯跳跳笑道:“跳跳,别晃。”
卯跳跳一愣,他端坐在座位上,并未有任何动作,可见她醉眼迷离,脚下虚浮,不由弯唇笑了笑,应道:“好,我不晃。”
倪晴可闭了闭眼,又摇了摇头,:“骗人,你都晃成两个人了。”
卯跳跳莞尔,寅昂视线掠过卯跳跳,心下更是一叹。
只听寅倩倩笑道:“圣女大人,卯族长没晃,是您喝醉了。”
倪晴可睁大眼睛,愣愣的道:“我喝醉了?”
“是,”寅倩倩笑着应声,抽出一只手给倪晴可戴上帷帽,这才带着她往门口走去。倪晴可乖乖的跟着她走,一边走一边又问:“我喝醉了?”
寅倩倩打开门扶着她出去,耐心的哄她道“是,您喝醉了。”
倪晴可继续重复道:“我喝醉了?”
“对,喝醉了。”
两人走了很远,寅昂和卯跳跳仍旧能两人不厌其烦的一问一答,声音从清晰到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
卯岳也在这时起身,向卯跳跳行了一礼后,就出了门,守在了门外。
寅昂重新取杯,倒了两杯酒,对卯跳跳道:“晴丫头离开了,咱们聊会天吧。”
卯跳跳徐徐看过去,却沉默不语,只是等待着寅昂再次开口。
寅昂的聊天是从追忆过往开始的,他喝了一口酒,道:“我们认识了有八年了吧。”
卯跳跳略微思索一会儿,补充道:“八年两月零五天。”
寅昂看着酒杯里的残酒,道:“唔,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神殿,那时候你刚当上族长,也才十六出头,一身白衣,体型单薄,眉眼还带着几分稚嫩,卯绮瑞那老家伙把你往我们中间一推,说了一句这就是新任兔族族长之后,自己就云游去了,我当时就想,这老家伙,这也忒不负责任了,可纵然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你这个一族之长,当的也不必卯绮瑞差多少,其中诸多艰难也不见吭一声,全都撑了下来,着实不易。”
卯跳跳想到那个再也没有回过兔族的师父,开口道:“兔族兽人大多性情温和,心怀悲悯,少有惹是生非之辈,一生所求也只是悬壶济世,比其他种族也更好管理,我并不觉得艰难。”
卯跳跳所言不错,兔族族长的确是令行禁止,言出法随,族人也是出了名的好管理。
但寅昂却发出一声嗤笑,这里没有外人,他便将对兔族的嘲讽直白的挂到了脸上。
现今不同于古早时期,天赋被削弱的太多,现如今的十二生肖所拥有的天赋能力,远不及祖先们的十分之一。
不仅仅是能力,就连使用天赋的时间和次数也都受到限制,一些先祖能使用的天赋他们却因为能力不足无法用出,这本就是没办法的事。
可兔族却另辟蹊径,在族中层层筛选出一批天赋突出的幼崽,举全族之力,将药物与天赋结合,运用到极致,为这些幼崽调理身体,使之体内的天赋能力能被最大限度的开发,而其中能力最强的,就是下一任族长,从而开始修习古早时期的天赋能力。
每一任兔族族长自小就被教导要断情绝爱,因为这副被药物常年改造过的身体,终究与常人不同,想要维持住这样强大的天赋,必然要有所舍弃。而代价就是,他们永不可能像寻常兽人一般,与心爱之人有亲密之事。
说来好笑,兔族兽人心怀悲悯是没错,这份悲悯却不放在自家族长身上。
兔族将自家族长置于神台之上,将其当做信仰,奉为圭臬,尊敬他,爱戴他,且生死交付,却坚决不许他沾染七情六欲,跌落凡尘,亦或是,爱上一人。
就连兔族的女性兽人在小时候都会被告诫不得随意接近族长,更不可恋慕他,诱惑他,否则整个家族都会被逐出兔族,世代成为游兽。这是炎川大陆最重的惩罚。
所以寅昂才道,论起号召力,历代兔族族长无人能及。
因为再也没有哪个族长能为族群做到这种程度的牺牲,而每一任兔族族长却都是如此。
这是一个交换,付出与得到并不等价,孰轻孰重却无人可判别,敢判别。
他与卯跳跳相识多年,知道他看似对谁都温文尔雅,可真正入他眼入他心的,根本没几个,一切只是医者身份使然,他是整个兔族的门面,早已习惯将自己真正的渴求与情绪隐藏。
所有兽人都认为卯跳跳会像他的师父卯绮瑞一样,成为兔族历史上,杰出的族长之一。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在倪晴可没来之前,寅昂也曾这么认为。
可倪晴可拥有什么天赋不好,偏偏是让所有兽人都忍不住贪恋的温暖。
可卯跳跳怕什么不好,偏偏要怕冷。
简直,讽刺!
寅昂换了一个话题,“你这记性未免太好了一点,有什么诀窍吗?”
卯跳跳摇头,“没有。”他天生就是这样,过目不忘,记忆超群。
“你记性这样好,有的事情如果想忘却忘不掉,岂不是会很痛苦。”寅昂说完,又满了一杯酒,举杯欲饮。
卯跳跳凝视着他,缓慢开口,“我并没有想忘掉的事情,因此,不能体会到那样的痛苦,”他停顿了一下,声调低沉了几分:“但我知道,如果有一段记忆,明明想记住,却被迫忘掉,一定会很痛苦。”
他记得很清楚,在那个骄阳似火的夏日里,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手持证明身份的青玉令踏入了神殿,一身粉衫带着殿外炎炎热浪,让整个神殿沉闷寂静的时间和空间都躁动起来。
她的目光干净如山林碧水,眼底却是空茫茫一片,什么都映照,却一丝情愫也无。
她的笑容甜美可爱,却像素胚上精心绘制的华丽釉色,仅仅浮于表面,内里尽是苍白。
她从各个族长面前走过,然后停在寅昂面前,歪着头看他,神情困惑,似乎是在努力回想什么。
渐渐的,她的神情变了,掺杂进了一份苦恼与困惑,似是在思考什么,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而在察觉到问题的未叻问她之前是否见过寅昂时,她的神情分明好难过,唇角微颤,却说不识得。
这般的无奈与痛苦,卯跳跳当时只是远远看着,心中也被触动了几分。
寅昂饮酒的动作顿住,面皮微微抽动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从唇畔移开,目光一寸一寸的移到卯跳跳的面颊上,忽而从嘴角扯开的一抹笑,笑容逐渐扩大,笑声震耳欲聋,笑意却隐隐有一丝苦涩,他扶着额角边笑边道:“跳跳,我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本以为没多少人知道,没成想,谁也没瞒过,让我猜猜,是谁说漏了嘴,申霖,还是未叻?”
卯跳跳摇头,寅昂又猜,“都不是?那就是遥疆,这小子整天废话一大堆,最是不着调。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那循规蹈矩的马族混上族长之位的。”
午遥疆,正是马族前任族长,嘴上不着调,行事却干净利落,其占星与巫术之能,亦是马族顶尖之辈。五年前因任期已满,便辞去族长之位,一人一弓,守着马族海口,每每让对面海岛上野心勃勃的鹰族铩羽而还。
卯跳跳没有摇头,这便是默认了。
寅昂止了笑,吸了一口气,“你说的对,”语落,他又重重的点头,“你说的对。”
想忘忘不掉,和想记却记不住,都是痛苦的。
卯跳跳偶尔从骨子里透露出的偏执,他也见到过几次,然而,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能让他莫可奈何。
“我无权干涉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你不要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而我……”寅昂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色的球状物,这是一个被暴力揉捏成一团的小勺子,勺柄扭曲的不成样子,已经看不出那里曾经刻了什么,在被放到桌上的时候还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金色的光弧在夜间烛火中熠熠生辉。
“这就是,我的选择。”寅昂盯着桌上看不出原样的勺子,一字一顿。
他的声音无一丝颤抖,眼中却是苍凉苍漠的荒原,天高云淡,无风无雨,亦无生灵。
烛火跳跃了一下,照在他的脸庞上,那眉眼之间,再无往日慵懒,尽是一派冷冽与决绝。
卯跳跳仰头注视着寅昂,薄唇微抿,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垂下双肩,将原本端直的脊柱靠在了椅背上。
仅此而已。
很久之后,卯跳跳将目光移向窗外深沉如墨的夜色中,他开口了,“四成,”他轻声道:“我可以为你压制住榴绛之毒,但只有四成把握,而且就算压制住了,时间也不会超过三年,到时还需要重新压制。”
榴绛之毒虽不可解,却能压制,但成功的概率太小,且在这个过程中,本人也会痛苦万分,生不如死,稍有不慎还会有性命之危,卯跳跳之前没有提议,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可前几日,寅昂来信,信中除了主要的事情,末尾就提到族长任期快要结束,虎族即将开始新任族长的选拔,但他的身体已被榴绛侵蚀,发呆的次数变多,很多事便显得力不从心,只得向卯跳跳求助。两人便约在虎族边城,折桂城一见。
如今他来是来了,办法也有,却无太大把握,只得保守估计出四成左右。
“多谢”寅昂收起金色小勺,曾亲手将它揉成一团的人,这次却是用堪称温柔的姿态将它小心翼翼的握在手里,然后收进怀中。
他根本不能输,虎族内部最大的两派势力各有谋算,却都不亲近其余十一生肖,而是偏向于食肉兽人的种族。
在如今族长换届的时候,更是为了夺得虎族权柄,不惜借用外族力量。可想而知,无论这两种势力的哪一方当上族长,整个虎族,连带着十二生肖以及神殿,都会乱起来。
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培养的新生势力也要有时间去成长。
他需要连任。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榴绛之毒被压制的情况下。
“会很疼,但你必须保持清醒,一定不能昏过去。”卯跳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
寅昂默了一瞬,最终挑眉道:“你以为我是幼崽吗?”
卯跳跳则露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