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有余孤》八尺书

75、第七十五章 陇蠓

　　马车在寅昂的指示下停在了一家酒楼侧门的巷道里，这里空无一人。寅倩倩先行下车，去街口的小摊上买了一顶帷帽回来。
　　这是一种帽沿周围垂有薄纱的竹帽，可以遮阳，也可以阻隔视线。
　　倪晴可正想问寅倩倩买这个做什么，就见寅昂拿过帷帽看了看，在下车之际随手扣在了她头上，帽沿处的薄纱正好垂在颈肩处，将她的脸遮住。
　　倪晴可眨了眨看，透过薄纱，勉强看清寅昂的脸，好吧，她知道自己现在有点不能见人了。
　　“戴好，若是被人看见了，你今天就别想吃饭了，”寅昂说完又笑了，指着侧门到车轮的距离，“瞧见没，就这个距离，你会被堵的连门都进不去。”
　　倪晴可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连忙扶正头顶的帽子，“寅昂，你这是恐吓。”
　　寅昂笑她：“你可以试试，看我是不是恐吓。”
　　倪晴可吸气，微笑道：“寅昂，坏。”她本意只是觉得被挑衅了，想还回去，没成想听到这一句话的寅昂神色竟有一瞬恍惚，盯着她久久不语。
　　倪晴可下意识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究竟错在哪儿，她也不清楚。
　　透过薄纱的缝隙，倪晴可看到寅昂伸出手，轻轻掀开纱帘，然后，在她的额头猛地弹了一下。
　　她被疼的直揉额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你干什么啊，好疼的……“”
　　“寅昂，”卯跳跳皱眉，见寅昂手还在半空，且有再出手之势，正要阻止，却见他只是伸手为倪晴可将帷帽上的纱帘理顺，然后就收了手。
　　卯岳与寅倩倩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家族长们，静悄悄的都不说话。
　　寅昂微微低头，正对着倪晴可，眼神却飘飘忽忽的落在别处，他的语气忽而温和下来，是真的温和，像在教导不懂事的妹妹，他说：“晴可，别学她说话，我听不得。”
　　寅倩倩眸光波动了一下，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倪晴可的眼泪这次真的下来了，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从寅昂的语气里，她品味出的那一丝苦意，从心头开始蔓延，分化为千丝百缕，随着寅昂语落，入侵了四肢百骸，牵动了所有痛觉神经。
　　她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了，有些东西，沉在水里就好，它的主人亲手埋下去的，怎么会不知道它在哪里，只是不想打捞而已。
　　她揉了揉眼角，说：“寅昂，你以后下手轻点，太疼了，你看我都疼哭了。”
　　寅昂就笑她没出息，说请她吃饭赔罪。
　　倪晴可便道要将他的钱袋子吃空。寅昂这次难得的夸她好志气。
　　这家酒楼的掌柜显然知道族长大驾光临的事情，就在寅倩倩敲门后不久，掌柜就亲自相迎，领他们从侧门进入，直上二楼雅间。
　　上楼梯时，寅昂与卯跳跳当先而行，倪晴可跟在他们后面，再后面是寅倩倩与卯岳。
　　倪晴可所带帷帽的纱帘对视线有一定影响，在上楼梯时一步踏空，她还未来的急去抓扶手，与她相隔一个台阶的卯跳跳就突然一个转身，牢牢的握住了她的手臂。
　　这感觉似曾相识，倪晴可想起在神殿的一个下雨天，也是在楼梯上，卯跳跳拉住了快要掉下去的她。
　　但是现在他不是走在前面吗？倪晴可心中惊异，这五感未免也太灵敏了一些。
　　因为这一个小小的状况，一行人都停在了楼梯上，倪晴可下意识收了收手臂，却觉得卯跳跳握的更紧了，且有牵引之势，似乎是想就这样拉着她上楼。
　　倪晴可未觉的不对，她正需要帮助呢，也就没有拒绝，正要举步，却听见寅昂轻轻笑道：“倩倩，你去扶着晴丫头。”
　　寅倩倩点头应了一声，踏上一层台阶，很自然的搀住了倪晴可另一侧手臂，而卯跳跳也随之松了手。
　　一行人上了楼，进了雅间，里面有两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寅昂一撩衣袍，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倪晴可与卯跳跳坐在他的对面和旁边。
　　卯岳与寅倩倩则是去了一张桌子。卯岳原本是准备守在卯跳跳身后的，寅昂说不动他，还是卯跳跳发了话这才走过去与寅倩倩相对而坐，卯岳面无表情，寅倩倩笑意盈盈。
　　倪晴可隔着纱帘看了这两人一会儿，心道这就叫‘与虎同食’了吧，却忘了他们这一桌还有一个寅昂。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寅昂已经点好了菜，顺便要了两坛酒。
　　掌柜关门离开后，倪晴可摘下帷帽舒了一口气，小声抱怨道：“我就不该贪那五百金，害的现在吃饭都小心翼翼的。”
　　寅昂闻言挑眉，酒还没送进来，他只得先取了杯盏从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三杯茶水，笑道：“小晴可，你可是我们兽人期盼了数万年才到来的圣女，身份地位只在神明之下，亥霆提出为你画像，虽有借此赚钱的成分，但也让所有兽人都认识了你，而你身为圣女，也必须让他们都认识，也算互惠互利。”
　　倪晴可撑着下巴想了一下，道：“所以你就是想到这一点，那个时候才带他们过来的？”
　　“当然，”寅昂颔首，随后将两盏热茶推到倪晴可与卯跳跳面前，指着碧色茶水道：“尝尝，虎族特有的陇蠓茶。”
　　倪晴可对茶一概不通，却特别喜欢‘特产’这种东西，总觉得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一但被称为特产就一定别有风味。
　　“没想到你们虎族兽人还喜欢喝茶啊，这茶水颜色真好看，碧绿碧绿的。”倪晴可说着，在卯跳跳欲言又止的神情下，端起茶盏浅浅的尝了一口，初时苦，回味甘，总的来说，味道还不错，正好她有些口渴，就一口接一口的喝完了。
　　她喝完后，见卯跳跳面前的茶水动也未动，就道：“跳跳，你不喝吗？很好喝的，唔，就是没有茶香，真想看看是怎么样的茶叶制成的。” 她说出唯一的不足之处。
　　卯跳跳还未说话，寅昂就蓦地发出一声笑，“看来你在兔族那么久，不仅医书没看几本，连药材也没认几个。”
　　“我又不想学医，为什么要看医书啊，而且这又关药材什么事？”倪晴可不解，正要伸手去够茶壶再给自己添一杯的时候，余光瞥见寅昂脸上扩大的笑意，头皮一麻，转而对卯跳跳目露疑问。
　　卯跳跳凝视着她，微微一叹，并不瞒她：“陇蠓是一种药虫，有健脾助消化的功效，在虎族一带多有繁殖，虽然叫茶，却也是最常见的一味药。”
　　倪晴可愣住，看着被她喝空的茶盏，嘴角微微抽搐，“所以，这不是茶叶泡出来的，而是……”
　　她有点说不下去。
　　寅昂干脆的道：“”这是陇蠓晒干后碾成粉末，沏出来的茶水。”
　　“……”比茶还绿的，是倪晴可的脸。
　　难怪卯跳跳不喝，她若是知道也不会想喝的。
　　“寅昂，你们就没有一些正经的茶吗？”倪晴可无奈道。
　　“你说的正经的茶是什么？那种树叶？”寅昂饮完了一杯陇蠓茶，指尖扣着杯底，咂嘴道：“那太难喝了。”
　　倪晴可扁了扁嘴，“……”好吧，忘了虎族都是吃肉的，就连喝的茶，都要有肉味。真正的茶叶自然满足不见这群肉食者的味蕾。
　　房门被轻轻敲响，倪晴可戴上帷帽，等着掌柜带着店中伙计将饭菜摆满两张桌子，再次关门后才取下。
　　寅昂之前嘴上喊饿，饭桌上却不怎么吃，反倒是倪晴可对着一桌肉食大快朵颐，还不忘将仅有的几道素菜全部换了位置，摆在卯跳跳能随手触及的地方。
　　“这个我尝过了，特别好吃，你也快尝尝。”倪晴可指着一碟青瓜炒笋对卯跳跳道。
　　这是她在饭桌上经常对卯跳跳说的话，每次遇到好吃的，就会想让卯跳跳也尝一尝，有时候也坏心眼的让他尝一些看起来正常，实则味道古怪或是辛辣的菜品，只是为了看这清风朗月一般的人被捉弄后无奈的笑。
　　每当这个时候，倪晴可就觉得卯跳跳是个她心目中，最最理想的哥哥。
　　她一直希望有一个亲生哥哥，温柔，帅气 ，会打架，会保护她，会耐心教她道理，不会嫌弃她学习差，被她捉弄也不恼，被她一哄就两眼都是笑。
　　可有时候再想一想，如果她真的有一个哥哥，不，应该这么说，如果她的父母的第一胎是个男孩，那也就不会有她了吧。
　　她应该感谢自己的姐姐，让她有了看这世界一眼的机会。
　　而卯跳跳，除了不会打架，则样样都好，她挺满意的。
　　卯跳跳执筷尝了一口，的确清脆可口，他微笑道：“味道不错。”
　　倪晴可立刻笑道：“我大概知道这个要怎么做，回去做给你吃。”
　　寅昂吃着肉看着两人说话，渐渐的停止了咀嚼，他用筷尾在桌面轻磕了一下，心里思量一番，道：“晴可，若是兔族逛的差不多了，要不要来我们虎族看看？”
　　倪晴可愣了一愣，继而道：“好啊，什么时候？”
　　寅昂像是没有看见卯跳跳变得僵硬的神色，朗声笑道：“等一月后吧，那时候我就将族中事物处理完了，就派人去接你。”
　　倪晴可道：“一个月后？”她还以为是现在呢。
　　她去看卯跳跳，话说回来跳跳是为什么要来虎族的呢？真的只是串门？
　　卯跳跳回了她一个柔和的微笑，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或许明白倪晴可的疑虑，却不做任何回答。他不太会撒谎。
　　“对，就是一月后，”寅昂肯定道。
　　一月后，族长的选举也就结束了，他若还是族长，就让人带倪晴可来虎族住上一段时间。
　　若他不是族长，就亲自去接她，领着她在虎族转一圈。
　　五十二令的圣女，身份高贵，也该见见俗尘。肮脏的，丑陋的，不堪的，粗鄙的，统统见一见，最后决定，怎么选。
　　卯跳跳舍不得，那就由他做这恶人。
　　索性他时间不多了，晴丫头善良，应该不会与他这将死之人计较。
　　“寅昂，我觉得你要输了，”倪晴可忽然认真的道。
　　寅昂握着筷子的手一颤，倪晴可就又说：“你看，我都吃了这么多了，你才吃了一点。”
　　桌面上，倪晴可面前的餐盘里已经放了许多吃剩的骨头，而寅昂面前，只有两块。
　　他之前说，要和她比谁吃的多。
　　目前看来，似乎真是要输了。
　　“晴丫头，话别说的太早，这一顿饭完了，才看输赢呢，”寅昂哼笑道。
　　倪晴可战意高昂，撸起袖子，“好，那就继续。”
　　寅昂弃掉筷子，拿起一大块排骨，也道：“好，继续。”
　　卯岳和寅倩倩也在另一张桌子安静的吃着菜。
　　雅间只有倪晴可与寅昂你来我往的争论声，争论这块肉谁的大，谁又吃的多。
　　这两人差点没拿着肉去行酒令。
　　卯跳跳执筷的手指渐渐收紧，直到指节泛白的程度，可他依旧神色温和，这样的温和甚至掩护了眼底的逐渐消失的暖意，让他看起来依旧是谦逊温柔，温润如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