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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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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当朝宰相魏崇楼穿戴整齐准备坐轿前去上朝,蓦然闻得前院骚乱,他出声喝止,却不料有家丁来报:“御林军包围了魏府!”
天色阴沉,魏崇楼快步到了前院,看到御林军统领夏锐身披软甲站立院中,腰间佩剑出鞘三寸,不怒自威。
“夏统领清晨带队包围丞相府,所为何事?”
夏锐面上神情不甚分明:“三日前国师夜观星象,荧惑星冲撞紫微星,陛下震怒,特遣末将前来逐户排查。”
魏崇楼一凛。平日这种事宫中眼线必会飞速来报,而此事过了久久三日,宫墙之内竟未走漏丝毫风声。这是皇上封锁消息太过严密,还是久安王从中作祟?
平地起了一阵风,魏崇楼的声音在风中沉稳依旧:“下官对陛下之忠心,日月可鉴。”
“末将只知皇命,不问鬼神。——得罪了。”夏锐打了个手势,“搜。”
女眷们听闻动静早就穿戴完毕,三五聚集在一起,说出的话连语尾音都发颤。
魏苡琛却仍旧在梦中睡得香甜。魏夫人特意叮嘱不用唤他,料想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为示对魏崇楼的尊重,夏锐拱一拱手才进入魏苡琛的房中。室内布置华丽,熏香也沾上了脂粉气,想是同主人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
夏锐摇了摇头,刚想退出去,就见桌上堆放的衣物里隐隐显出金光。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只金貔貅。
“这物什,算是这屋里最淡雅的东西了。”忍不住拿在手上把玩了两下——不对,这不仅仅是一只金貔貅!
将它放在耳边摇了摇,又在桌上轻敲。用佩剑浅浅划开——这貔貅内里竟是空的!
“啪嗒”一声,一样状似半只老虎的事物落入掌心。夏锐定睛一看,大惊失色。
收剑入鞘,夏锐阔步走至前院站定,扫视院中各怀心事的人。蓦地沉下脸来:“罪臣魏崇楼伪造兵符,妄图谋反。来人,即刻封锁魏府,一干人等不得随意出入,等候圣上裁决!”
“什么...?”魏崇楼听了这话不禁骇然,“老臣冤枉啊!”
夏锐冷笑一声,道:“魏相,您冤不冤枉,恐怕也只有您家公子才知道了。”
魏苡琛早被侍女唤醒,简单梳洗后也来到院中。入眼便是夏锐手中已经剖开的金貔貅,他忙不迭上前,却被父亲使眼色拦住:“夏统领,这是否是我的私人物品?”
“魏公子,你可知私造兵符可是重罪?”
“兵符...”魏苡琛呆愣在原地,“怎么会...”
魏崇楼上前,沉声问他:“这东西是你从谁那得来的?早就告诉过你,离那些浪荡子弟远一些,你非不听,连他们塞你这么个东西都不知道!”
魏苡琛看着父亲警告的脸色,咬了咬牙道:“不,不是的。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他天真纯良,并非是那种处心积虑暗算他人之人。”
夏锐上前一步,面露微笑,眼神却是冷的:“魏小公子,‘他’是谁?”
“他是我的友人,也是我心悦之人。”魏苡琛迎上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所以我信他。”
夏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展颜笑开:“魏小公子好气魄!我请你到府上坐坐,喝杯薄酒罢。”
御林军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三个人上前将魏苡琛押走。夏锐跟在他们后面,不无讥讽地向魏崇楼拱手:“魏相,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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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魏公子?他好几日没来啦。”极乐坊的老/鸨依旧是熟悉的装扮,妆容艳丽却怎么也遮不住眼尾的皱纹,“怎么,你要找他?”
“嗯。”沈洛叹了口气,“他多日不见踪影,我颇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老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道:“自从上次你们走后,他就来过一次,还是给芙蓉赔礼的。——没有过夜。”
她头上的珠翠叮当晃了晃,沈洛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真是意外之喜。分别这么多日,他竟未再行风月之事,实在是难得。
“沈公子。”芙蓉姑娘莲步轻移,上前施施然一礼,“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啊,真是个温柔的人。”芙蓉开口,思绪却好像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每次他来的时候总是出手阔绰,从不吝啬赊欠;哪怕在月几月夫相亲之时,他也会注意姐妹们的感受,而非像多数人一样予取予求。”
“芙蓉姑娘,你……”
“嗯。我喜欢他。”美丽的花魁笑得无奈,“只可惜他这个人防备心极重,要得他的真心谈何容易。但我又很贪心,珍惜着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哪怕他的笑容与温柔对谁都一样。”
“可是当他那日离开我奔向你,我便明白,你或许是不同的。”
“你才是他的偏爱和例外。”
抿紧了唇。魏苡琛,我突然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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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听说了吗?魏相的公子好像被押进大理寺审讯了。”
“真的?他不过是个弱冠之年的花花公子啊,能犯什么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是夏统领亲自去带的人。”
沈洛蹙眉。清晨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雾气却充斥着整座京城。
昨夜下了一场雨,雨点砸窗棂上,唱出一首神秘隽永的曲调。沈洛辗转难眠,心中惴惴不安。
难道,京城要出事了么。
心悸得厉害。想是旧病复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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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商榷最近有些头痛。毕竟,手里有魏苡琛这么个烫手山芋,怕是谁也难以安眠罢。
“商大人,上面的意思,您应该懂得的罢。”阴翳里,中年人的声音不甚分明。
商榷额角爬上冷汗:“是西边那位还是东边那位?”
中年人道:“您看这枚令牌便该明白。”
苍老的手递出令牌,卷云纹的式样磨得有些旧了,但一个‘久’字依然不难辨认。
“我明白。”商榷在心里盘算着,“那么王爷的意思,是连根拔起?”
“商大人,伪造兵符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想必没有谁比您更清楚了。”那人话锋一转,“听说您的妻舅官场沉浮了十几年,那位说了,事成之后,相位虚位以待。”
“此外...”中年人笑得浑浊,“春意楼的翠兰姑娘可是人间绝色,想必令夫人一定嫉妒得很呐。”
商榷咽了口唾沫。是了,商夫人出了名的善妒,若是这事走漏,自己怕是得皮开肉绽。
“下官明白了,一切定以王命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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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小公子,这是第三片了,你现在可有什么想说的?”商榷冷着脸,饶有兴味地看着指甲盖被生生拔下的魏苡琛。
中年人走后,他亲自提审魏苡琛。料想对付这个纨绔子弟,威胁恐吓即可,逼供结案当是再容易不过。但出乎意料的是,他骨头倒硬得很,绕是皮开肉绽亦不肯开口说出赠送金貔貅之人。
“...没有。”一阵粗/重的喘/息后,魏苡琛颤声道,“商大人,三年前,家父帮您还清了赌/债,还提携您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您又是何苦,非要置我于死地...?”
“朝堂之上,墙倒众人推的道理魏小公子不会不懂吧。”商榷眼皮一跳,匆忙岔开话头,“何况,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是说出幕后之人倒罢,不说出来,诛九族的可是魏家。倒也别怪我不体恤你。”
“呵...”齿间渗出血沫,发音已经不甚清楚,“商大人倒是一副伶俐的舌头。只可惜,我答应了别人不会负他,亦不敢反悔。”
商榷皱眉不愿再听,微微仰首示意狱卒继续下去。
隐忍的惨呼声落在囚狱内,无助又凄凉。
***
“沈小公子怎么又来了?切莫要如此慌乱。”老/鸨看着沈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似乎正被什么鬼物追逐。
“您可知,魏苡琛他被押入大理寺了?”沈洛急忙开口,“以您在宫中的人脉之广,想必定然知道缘由……”
“唉。”上了年纪的女人神色复杂,眸中隐隐流出哀悯,“听说是魏相私造兵符。”
“私造兵符?”沈洛喃喃,“那为何进大理寺的是魏苡琛?”
“因为兵符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她顿了顿,“不过放宽心,说是幕后仍有主使——魏小公子前不久从友人那里获赠一只金貔貅,而那兵符,则是藏匿其中——欸,你去哪儿?”
不祥的预感泛上来,再也无法平息。
怎么会……
老郎中的药室清素雅致,晨光也暖融融的。但小郎中只觉得冷意攀着脊梁骨爬上来,遍体生寒。
他开口轻唤了声:“师父。”
长久未有人回答。这时他才想起,两日前,老郎中说是要拜访一位友人,七日方归。
自己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冷寂的室内,清晰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盈满了震悚、担忧、无助。
记忆中那个伟岸的身影倒下了。到头来,一场幻象一场梦,只有他一个人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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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大人,商大人!”门卒跌撞着进门,“魏相那事有线索了!”
“你且细细与我说来。”
“门外有个年青的郎中求见大人,说是知晓金貔貅的来路——您是见,还是不见?”
“见,必须见。”商榷喜上眉梢,稀疏的胡须似乎也欢快了起来,“升堂!”
“威武”唱过,沈洛向商榷叩首。他仍是一席布衣的装扮,将头发用素色发带束在脑后。
像是和着悲歌,终也不顾的战国刺客。
“草民沈洛,拜见大人。”明明是清亮的少年嗓音,偏偏又疲惫得像是七旬老翁。
“你方才说知晓金貔貅的来处,此话当真?”
“是,大人。”沈洛顿了顿,“赠与金貔貅之人正是草民的师父——沈沉!”
“什么?”此语一出,满堂皆惊。皇城之中谁人不知沈老郎中妙手回春救治了百千黎庶,现如今说他是陷害当今丞相的幕后主使,怕是谁也不会相信。
商榷自然也是半信半疑。身后有心腹上前,向他附耳道:“大人,沈沉似乎是王爷的人。”
“是么……”商榷心下了然,旋即“啪”地将惊堂木狠狠一砸,大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构陷无辜!”
“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金貔貅乃家师所赠,在下再转赠与魏公子,怎称构陷!”
“你栽赃陷害,乃是不仁;出卖他人,乃是不义;顶撞本官,乃是不忠;状告尊师,乃是不孝!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实在是罪无可赦!来人,杖责二十,拖入监牢!”
庭院中的柳树摇头晃脑,枝叶婆娑“沙沙”之声甚是清脆。小郎中仅存的希冀被吹散在风里,飘飘荡荡,再也看不见。
***
真冷啊。沈洛打了一个寒噤,微微仰起头。四壁空空的囚室,魏苡琛大概已住了不少时日了吧。如今,自己又和他在一处了,若是能再见——
不,不。还是别见了。他见到一身脏污的自己,当是不会欢喜的。他啊,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平日里吃的是玉盘珍馐,喝的是新丰美酒,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金堂玉墅。初见的时候,他好像就喜欢调笑,处事也是那么个没脸没皮的,觉得他甚是烦扰。后来啊……后来……
扯到了肌肉,腰间的疼痛窜上来,狠狠咬了沈洛一口。他咬了咬牙,借着小窗透进来的月辉,一点点爬到墙角。星粒映在他眼底,沈洛又看了看自己所处之地。
腐烂,潮湿,腌臜。
这是人世间最后一点光明。
***
“李叔,今天的菜怎么这么丰盛?”魏苡琛散乱着发髻,囚服早已破成布条,冷血凝在上面,像是紫色的玫瑰。
“你没听说么,有人来为你求情啦。”狱卒李立把饭菜放下,叹了口气,“不过那个小公子可真是遭了罪喽。”
心间猛地跳了下:“李叔,您给我说说,那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挺瘦的年轻人,布衣素带,看着病恹恹的。被打大板的时候,疼得晕过去了……真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平白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什么……身首异处……”魏苡琛喃喃,干裂的嘴唇忽地颤起来,不知是狱中湿冷还是别的什么。
“明天。明天他将处以斩刑。”李立背过身去,不忍再说,只是留下一句轻轻的“造孽啊……”在空荡的囚室里响着一遍又一遍。
魏苡琛呆呆地,像是灵魂被抽离了躯壳。约莫坐了一炷香的工夫,他突然笑了起来。先是低低的几声,继而放声大笑:“沈洛啊沈洛,我算是没看走眼,果然这世上能如此待我的只有你了吧。”
他目眦欲裂,几近癫狂,没断的一条腿神经质地抖动:“沈洛,你真的笑死我了,你这又是何必?呜……”
毫无征兆地 ,泪就湿了眼眶。
悲泣与笑声在一瞬间交替,只是更安静,更哀伤。
他说:“洛洛,你真傻。从前是我负你,但现如今,却是你负我。”
他说:“洛洛,我已答应不会再抛下你,你为何……不能好好照顾自己?送死也没有你这么送的啊,宝贝。”
他说:“沈洛!你听见没有,我要你活!!呜……”
锁链颓然地响动却无济于事。
“那么,这样。”魏苡琛扬起一边唇角,含情目里蓦地现出欢快的神色来,让人恍然觉得他还是那个金冠华服的魏家少爷,酒宴上推杯换盏吆五喝六,花楼里甜言蜜语极尽风流。
“我先行一步,也算是不留你一人孤单了,好不好?”
自然不会有回答。
魏苡琛吻了自己的指尖。那是沈洛曾经触碰的地方。
“我曾答应过你再不抛下你。”
“这一次,我不曾食言。”
“你看到了吗。”
冰冷的灰瓦溅上了血。彼时另一间囚室里,沈洛的血仍未干透。
到头来,连死法都是一样的。
果真是孽缘。
***
“钟意。”沈洛听到前世和今世的自己异口同声。
魏苡琛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
细密的吻沿着锁骨向下,但是晋江并不允许我详细描写。
“哈啊...”前世今生的记忆交叠,沈洛苦笑,这个家伙,幸事时熟悉的小习惯还是令他一瞬间晃了神。
“喂,”魏苡琛蓦地抬眼看向沈洛布满情/欲的面庞,“我前世是不是见过你?”
花花公子疑惑地思忖,继而又被自己的异想天开逗笑,眼底的温柔一闪而过又消失殆尽。
风月场上的事儿谁说的准,许是模样相似也未可知。
于是他又开口,恢复了一贯的轻佻:“你是钟意我,还是钟意我的活儿好?”
沈洛无声地笑了起来,刹那有泪水漫上眼角。他于心间碾碎了苦涩,用魏苡琛听不见的声音叹息道:“我对你...何止一句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