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结局，千年 ...
-
当游魂的日子，比当人要自在。天南海北，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且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但是孤魂野鬼，夜才是白天。没有阳光，不会霉烂，但灵魂会变得迟钝，变得脆弱。
夜色下的天地，各有千秋，可以慢慢欣赏。可是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再大的天下，也有看完的一天；再奇异的风景，也有平淡的时候。
一千年，足以让一只小妖精修炼得登峰造极，如同九尾狐。一千年，足以让几个朝代灭亡。当年在姜子牙的协助下辛苦建立的周王朝，早已葬送在另一个红颜手里。这个红颜，也背负了与我相似的预言，裂帛烽火，与酒池肉林，孰轻孰重？或许没有人的罪孽会比我更深重。至少，我从未遇到一个孤魂野鬼名叫褒姒。
江山易主，江山的主人也不再如千年前那样被称为“王”，变成了“皇帝”，以示功绩等同于三皇五帝；他们也不再自称“孤寡”，而是“朕”……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红颜依旧是祸水，不管君王有多昏庸无能。
一千年，以前的九尾狐，心里应是有个目标的，但现在的我，却什么也看不到。
很久以前，当小火还只是兔子的时候，当它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我只是偶尔太无助了，才会自言自语地与它说上一两句话，而它，从来都只是听着，不会回答。
现在，我还是会偶尔似自言自语般说几句话，它会听着，偶尔也会回答。但更多的时候，我们都是沉默。一千年，最默契的时候，是在夜色下发呆，谁也不必理会谁。
再多的热闹，分散在一千年的时光里，都变得渺小，微弱。再大的耐心，消磨在一千年的孤寂中，也变得薄弱，不堪一击。
我第一次听说嫦娥奔月的故事，是在宫里，陌香说的。那时我与她同坐月下，许是她觉得太过冷清，便说起了这故事。她知道，我从小便没人理睬，自是无人讲与我听的。
她说，后羿是因为爱嫦娥，所以才将仙丹交与嫦娥保管。她还说，后羿因为相信嫦娥会回来，所以每年到了嫦娥奔月的时候，都会做好月饼等着她……
后羿爱嫦娥，所以无论嫦娥如何，他都无怨无悔。
可是，陌香从来不对嫦娥评论半分。嫦娥偷吃仙丹，独自成仙，她不说好，也不说坏，只说那是天意。
以前，每次赏月，我都在想，嫦娥是否有过半分悔恨？
或许有。因为广寒宫太冷。
如今，每当只剩下月是我们的玩伴的时候，我还在想，嫦娥是否有过半分悔恨？
也许，没有。
我常问小火：“嫦娥与我，谁命好？”
嫦娥与我，都和兔子在一起。只是，她在天上，我在地上。
开始时，小火总是说：“你的命好，因为我会陪着你说话。”
是的，嫦娥的玉兔可不会说话。可是，渐渐地，问得多了，它不再回答。
当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我会忘了，自己还会说话。
我与小火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的很近，慢慢地拉开。几百年了，它不会再钻进我怀里，一缕魂魄，不知寒暖。偶尔靠近一点，只因太寂寞。
一千年，无人叨扰。但有时我想，井水不犯河水，却不一定是最好的。
所以，当有一天，只能活动在黑暗中的我们被暴露在光芒中时，我内心竟有一丝压制不住的狂热与喜悦——即便我并不知道即将出现的会是什么。
天地间，又多了一个世界，名为西方极乐世界，得道者，为菩萨，为佛。
这道光芒，来自一尊菩萨，一尊被称为大慈大悲观世音的菩萨。
仁慈，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个感觉。当她的声音响起，我没有失望，不似女娲那般恍若天籁，却有种让人莫名的安心——她不会是来与我谈条件的——我的脑中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紫微大帝，贫僧有些话想单独与妲己说，可否回避？”她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之后对小火说。
小火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与我四目相对，没有任何火花。它点头，说：“好。”
等小火走后，她没有马上对我说什么，只是端详我。我心中苦笑，一只千年女鬼，能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在她跟前，我竟然没敢大声说话，只是轻声说：“你想说什么？”
她笑，问：“这一千年，你看到了些什么？”
一千年，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所以，我摇头。
“若是跟我修行，你可愿意？”对我的反应，她没有半分惊奇，一切都似乎了然于心。
我诧异，问：“我只是一无形的女鬼，也可以修行？”
“四大皆空，有形即是无形，无形亦是有形。”看来我的诧异，她同样是了然于心。
四大皆空！以往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从不放在心上。今日听来，却发现，这短短的四个字，原来并非那么简单。有形即是无形，无形亦是有形。我虽不能明白个中真谛，却也觉得豁然开朗：是否这一切的追求，都只是一个玩笑？很久很久以前，是否有人提醒过我，我太执着？太遥远了，记不清了！
这无穷的寂寞太难熬，小火跟我在一起，当初的情感早已被消磨殆尽，剩下的，不过是一种习惯，也许哪一天，还会变成一种负担。它当了一千年的鬼，是否全是因为我？如果那样，若是我离开了，它是否可以回到原来？被冷落了一千年，它也该得到它该得到的了。
“我愿意。”没有犹豫，因为我想她或许会因为我的犹豫而失望。
她笑，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不知是真的对一切了然于心，还是内心过于平静。
“你可知紫微大帝将会如何？”她问。
我摇头，一切，都只是我在想，届时它会如何，我还真的不知道。
“你与我一起去看，如何？”她微笑着说。
我点头，我不是不在乎小火的想法，毕竟，它与我相伴了千年。
拂尘轻扬，我被幻化成一缕青光，收入了观音温润的手里。
不消多时，小火的声音响起，不愠不火：“她呢？”
“她将入我佛门，从此潜心修行。”观音的声音，缓缓响起，还是那样让人安心。
半响的沉默，小火一定是在思索，它会想些什么？
“可否将我一并收了？”
我惊了！从来，我所听过的它的话语，不是在与我撒娇，就是在与我斗嘴。而现在，这语气，似是强硬，似是哀求——我从未听过。
衣袖清舞，我从观音手里飞出，复又站在了小火面前。可奇怪的是，此时在我眼前的，不是那只我认识了千年的兔子，而是当年被我在夜色下拦截了的伯邑考，模样依旧。
“你……”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见了我，有些吃惊，但接着，他笑了，一如当年：“我知你习惯的是小火，而不是伯邑考，所以不想再变回来。谁知今日还是让你看见了。”
半响无话。观音慈悲的声音响起，问：“是否还要修行？”
我看看她，有种想哭的冲动，但依然抬头说：“要。”
观音没有表态，只是又问小火：“你呢，是否还要修行？”
“要。”没有半点犹豫，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从此后，不能思想。可否？”
“可。”
观音笑了，依然没有太多的起伏。她的手轻轻地托起，手中便出现一个白色瓷瓶。她道：“此乃羊脂玉净瓶，从此后，你二人的思想将全然封印在此。可有异议？”
对视，我们异口同声道：“没有。”
原本就是灵魂，轻飘无依，剥离了的思想，也是那般轻飘无依，恍若从未离开。只是，看不到小火的表情，却突然能感觉到他的笑——我惊了，原来我们的思想竟被糅合在了一起。然后我感觉到，自己化作玉净瓶中柳，小火却化作了玉净瓶中水。
我笑了，如此甚好。
最后一次看夜空中的月。嫦娥是否有过半分悔恨？
也许，没有。
长生固然很另人向往，但也很可怕，谁知道一千年后会变成如何？宁可想念，不愿感情有半点变质。
这一千年，我们的感情是否变了？
我还来不及想明白，因为思想已慢慢僵化。从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谁也不会再疲惫！
当年姬昌说，我将魂飞魄散。可是也说世间变化无常，只要我想改变，就能改变。而今，神形俱灭，我却心甘情愿。
一千年的悲哀，从此止步。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结局，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