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冷小楼

2、珠玉2

　　月白打小就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嬷嬷叮嘱她，要孝敬太太，体贴妹妹。她也一丝不苟地做到了。虽说太太从未亏待她，可总是缺点什么。她长到十岁间，终于明白了，太太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她的生母，曾经光芒万丈，如今长眠地下。她更加恭谨，绝不多说一句话，绝不多走一步路，如此，平安地长到十六岁。

　　傲雪与她一同长大，感情甚笃，二人胜似一母同胞的姐妹。

　　她自幼便努力做一个透明人，不碍眼，不碍事。可是如今，却是被硬生生拉到台前。

　　因着妹妹与太子决裂，太子私下递了许多书信过来，傲雪收下后直接拿火盆烧掉，并不愿同太子再有交集。而月白则被太太勒令盯住妹妹。傲雪原先雅艳，总是有股子清冷仙子的气息，如今却像换了一个人，颇具英气。

　　这日，月白为着带傲雪散心，特地命侍女泛舟湖上，夏日的荷塘自然是极美的。月白采了一朵开得妍丽的菡萏，又采了一颗莲蓬剥籽来吃。

　　傲雪静静地望着她，道：“姐姐可曾想过，以后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月白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这个，要看母亲的意思呢。”如今这个境遇，母亲视她为眼中钉，一心觉着是她怂恿傲雪，又会给她安排什么好亲事呢？

　　傲雪轻轻地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姐姐，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夏？”

　　月白听到这话，先是张望四周，摇橹的两个侍女并不曾看向这边，才压低声音：“父亲和母亲已经入宫去想法子了，总不会真的叫你去大夏和亲的。”

　　傲雪道：“就算他们不让我去，我也还是要去的！姐姐，我们平素要好，我的事，都没瞒着你。那天，我与太子相会之后，似乎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亦是相似的场景，太子要娶张首辅的孙女，而我，给他做了侧妃。我爱他，可我受不了他妻妾成群。哪怕有姑姑护着，我也没能留住他。梦醒了，我却不想再走同样的路了。”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说，当时她不想说出来破坏她们姐妹的感情。她重生而来，上天既然给她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便不会再重蹈覆辙。

　　月白笑道：“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梦都是反着的。”

　　傲雪道：“姐姐，你不懂。我不想再把一生都寄托到男子身上了。”

　　先前月白以为她只是为了报复，如今看来确实为了逃离了。于是她也有感而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能想开这一点，很好。可是，身为女子，除了寄托男子而活，又有什么法子呢？”

　　傲雪道：“姐姐是世间顶好的女子，自然要世间顶好的男儿来配！”

　　月白也被她逗笑了：“傻妹妹，我都要被你说成仙子了。”

　　“姐姐本来就是仙子啊！”

　　两人又笑闹许久，眼看天色渐暗，就叫侍女划船回去。

　　看着妹妹一切正常，月白也就放心了。她生怕妹妹因为这次的事情想不开。

　　晚间太太召她，她依然有些怯怯的。因为傲雪仍在与太太冷战，并不想直接与太太见面。

　　太太叹息，挥挥手：“月白，到我这儿来。”

　　待月白立在她身侧，她用依然细腻光滑的手抚摩月白的眉眼：“昨日，我吓着你了吧？”

　　月白瑟缩一下，仍是笑着：“母亲是为了傲雪好，月白都明白的。”

　　“我就傲雪这么一个女儿，她如今竟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孽障！”

　　月白连忙为她顺气：“傲雪还小，不明白母亲的苦心。”

　　太太冷笑道：“她今日如何？”

　　撒谎的技巧就是真假参半。月白并不愿意出卖妹妹，只有自己再加工一下。

　　月白道：“妹妹像是变了一个人，跟我说了许多话。”

　　“说了什么？”女儿的变化她也看在心里，傲雪先前十分乖巧，断不会做出忤逆父母的事。何况昨日她当众在殿中请求嫁与大夏，异常大胆，并不像是平日所为。她今日去求皇后，可皇后也无能为力，只道这是皇上钦点的和亲。

　　“妹妹说，不想再将一生都寄托在男子身上。”

　　太太听罢，阖上双目。不想再将一生都寄托在男子身上。这何尝不是她心中的想法呢？可是女儿又何苦选中最苦的那一条路？如今两国关系敏感，万一交战，在大夏待着岂不是生存于虎口？

　　太太道：“不用劝她了，人各有命。我生了她，可如今，我也管不了她了。”

　　她的声音极轻，像是羽毛一般。月白差点以为自己听差了。她守在一旁，又听太太说：“你下去吧，回去得晚了，怕是徐嬷嬷又该担心了。”

　　徐嬷嬷是月白奶嬷嬷，总忧心着月白在太太这儿受委屈。

　　月白只得行礼告退。也许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人是傲雪。于是月白没有径直回小院，她先是去了傲雪的院子，只说了一句话。

　　“母亲终归是母亲，她忧心你。妹妹，该去看看她。”

　　母女二人会不会和好如初，那就不是月白该管的了。哪里想到又在路上遇到父亲，她见到父亲向来都是躲着的，太太并不喜欢侯爷对她太过关爱。哪里想到父亲却是叫住她：

　　“月白，陪我散散步吧。”

　　月白遵命，静静跟在父亲身旁。夜风微凉，侯爷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月白身上。

　　月白连忙推辞：“父亲，我不冷的。”

　　侯爷道：“小女孩最是怕冷的，穿上吧。”

　　月白颔首。

　　二人沿着湖边一直走，有冒出绿芽的垂柳打在她肩头，弄乱了她的发髻。侯爷便一直用手帮她拂去枝条。

　　“你母亲若在，就好了。”

　　“我与她青梅竹马，我答应了会娶她。可回到京城为了巩固地位，我娶了别人。那时候，你大姑母还在，你祖母还在，为了守住德康侯府，她们都奉献了一生。长姐随先帝一起去了，今上即位。咱们家又将你小姑母送入宫中。那时候她来找我，都过去十年了，她还是那么美。从安西到京城，她吃了很多苦。她没有成亲，她一直在等我。那时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负她了。京中人都笑话我，是个裙带侯爷。我认了。谁让我没作为呢？”

　　“她一直想要个孩子，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三十多岁才有了你，怀孕的时候就不大好，可她一定要把你生下来……”侯爷突然哽咽，“月白，她……是你的母亲啊……”

　　月白头一回听他说与自己母亲的事。她自幼在太太手下生活，府中众人都不敢提起往事。虽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她却好似没什么感觉。为什么呢？她作为爱情的结晶来到世上，却从未得到父母之爱。那个来自异域的女人，为了生下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可她被遗留在这世上，在嫡母手下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