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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丧胡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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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长风万里,黄历曰:是个自相残杀的好日子。
方家军兵马守城列阵,全军整装以待,统帅级别却齐齐挤在兴城最高一座瞭望台上,对着望兴关上猎猎招展的异族旗帜,仿佛静下来些便真能亲耳听到百里之外的奋杀嘶吼与兵戈铿锵,腥血升腾弥漫,汇入残阳映红整个苍穹。
大炎军队能以旁观角色参与这三十年来北境外注定最惨烈的一场草原大战,不说幸灾乐祸,也足够见录史册了。
当传信兵第三次送来前方鞊罕军连续告捷、战势一片大好的消息时,方执没见为盟友喜悦,只有极度的不甘写在脸上:“爹,夹击望兴关,可再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再念叨也不过是自说自话,方执内心其实十分清楚,老爹用兵谨慎,行事磊落,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身后捅刀的决策。
但信与义,细论不也得排在家与国后头?
往常议中方执但凡一流露出这番想法,必引得那位是非利弊一套套的管参军为联盟保诚,来跟他唇枪舌战,今日真到关头,那边倒一反常态安静如斯——
管临站在瞭台一角,遥望着看不见的北方战场,打晨间战鼓初擂,到午后捷报频传,最兢兢业业的守哨战士也比不得他这般心无旁骛全情投入,警觉着每一丝风吹草动,久立守望宛如一尊石像。
太慢了这一日,慢到能细数出风沙几度狂乱,云朵聚了又散,天光投在旷野上的每一寸明暗。
斯人被介胄,此日度如年。
夜幕初垂,关外战场未闻新讯,却远远打望兴关西侧隐约传来马啼喧声。
方景由眉一皱,心中只觉不好,立召众将紧急待命,并令方执亲率一支精兵出城探看,防着那对面盟友趁乱搞什么阴险操作。
“方将军,少将军——”
方执领命下阶到一半,忽听到一声声急切呼唤,俯见却是家卫赵忠打城内驰来:“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来者还未下马就急嚷道:“大小姐,大小姐失踪……”
方执神色一变,急步冲了下去:“凭儿?怎么回事!”
赵忠不及喘匀气,倒豆子似的讲明原委:原来今日打清早起,姚夫人就一直没见方凭露面,因也习惯了这女儿精灵古怪,平日里就爱乔装乱蹿,当下未大作声张,只责罚了一帮睁眼瞎随侍,悄悄遣人四下去找问个大概。
不想找了一整日,问遍隋园与军营竟无一人当日见过方大小姐,当娘的这才慌了神,还在踌躇要不要惊动正在阵前的父子俩,门房忽接到一封密信,姚夫人一读差点昏厥,忙差人来报。
当方景由与管临闻讯下瞭台来,正见方执手攥一张纸笺,语气压着激愤,向几个随兵命道:“找!方凭一惯贪玩好惹事,城内城外铺开去搜找,拎回来待我亲自教训!”
下令完转头来一见父亲,强作的镇定却几乎塌去一半,方执将那已攥破的信笺递上,六神无主道:“今日全城紧闭,量这些狗贼躲不远,爹,我……我去找?”
方景由果断摁住急躁的儿子:“城民失踪,报徐善差人查找,你留下待命。”
主将家眷疑遭外敌绑架这等事,绝不能在此时传出扰动军心。当爹的明明心下亦惊忧,面上却维着镇静,职责公私半点不乱。
方执怒火迸喷,压着声音道:“赫布楞小人之心!怕我等出兵夹击,定是早就密谋掐准今日绑架凭儿,妄想作威胁牵制。”
方景由手中信上那寥寥几行字句,管临顾不得避讳,已自一旁扫眼看过,冲口道:“此非赫布楞笔迹,将军三思,恐是奸人挑拨误导,搅乱战局。”
“事到如今你还信那胡巴子,”方执一腔憋屈气恼终于逮住个活靶子,指着乱声渐响的方向,怒向管临道,“听到这阵势了吗,鞊罕北战是幌子,西边早埋伏着奇袭兵马,真正瞄准的到底是我大炎这块肥肉。假意结盟,绑架人质,里应外合,这就是你们这些拿嘴皮子混饭的给我方家军谈来的王八蛋盟友!”
管临顶住辱骂,据理分析:“北方正战,鞊罕军调派西线兵马增援前方不是正当?且观战局再做定论,切莫贸然亮兵。”
方执提枪怒道:“等不了,来的就为要真刀真枪揍他们,胡巴子有一个算一个,使这下三滥手段算什么本事?盟约已毁,我非亲自取下赫布楞人头不可。”
“赫布楞不会毁约的。”
语气是无可撼动的平静坚定,话音未落,却听“轰隆”一片临头巨响——一道惨紫闪电撕破长空,惊雷贯耳,立将管参军慑人的浩然正气劈了个七零八落。
饶是管临从不信邪,也被这一声恰逢其时的回应惊至肺腑。
余闪映亮穹幕一瞬,恰送天边一骑快马飞来,新一轮前方战报抵达,众人急迎上去。
“报——方将军,”传信兵下马扑来,刻不容缓凝练汇报道,“前方停战,鞊罕军与莫鞯军准备议和了。”
“什么?”才前听方凭失踪尚能保持面不改色的方景由,听到这句竟也绷不住瞠目欲裂。
方执急抢问:“那才前报的,莫鞯军已被逼到断金崖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是真,少将军。两军午后正面遭遇一战都损失惨重,鞊罕军追至崖边并未继续挺进,只扎营休整,傍晚便派出使兵去和谈了。”
“战势大好,不乘胜追击,赫布楞怎么会主动和谈?”方执才刚骂归骂,鞊罕将领此战意欲干翻湭鄞政权的决心,他却是亲眼鉴定过绝非伪装。
“派人去和谈的不是赫布楞,是副将帕里沃。前方有传言,尚未经证实,说,说……”
“说什么!”
炎军前方埋有隐密而飞速的递传网络,快马来至统领面前的小兵不过负责有话学话,实也未曾亲见,一时被少将军凶恶气势吓煞了,说到关键还结巴上了。
“说,说赫布楞被埋伏偷袭,受了重伤濒死,没了主将坐阵,鞊罕军乱作一团,所以同意谈判议和……此流言尚未核实,前方还在设法探明。”
方家父子相视一凛:果不其然,时局总比最坏的设想更坏。才前还只是怀疑鞊罕军趁机增兵偷袭,这下形势风云一变,两伙胡巴子竟转瞬要释敌为友,眼瞅不就打准联合南攻了吗?赫布楞一死,盟约跟谁作数?疑被他挟去为质的方凭又哪里去寻……
方执焦虑心切再按捺不住,余光却感飞影一闪,旁已有人抢奔在前——定晴一看,却是那才还山崩不改慢条斯理的参军大人,劝人勿冲动武断的话还热乎飘在半空,自己却转眼变成个失心疯般,一跃冲出夺过传信兵的快马,飞身而上。
“你哪儿去?”
“阵前。”
答声简短入耳,一人一马已在廿米开外。
……“重伤”……“濒死”??
四字凌空惊爆,根本不及反应自控,脑中那根紧绷已久的细弦“嗡”地应声崩断,管临一瞬只觉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四肢百骸哪哪儿都不听使唤,未顾上也记不得方家父子何等反应言语,勉强恢复感知时只发现自己已在打马飞往关下。
不可能!
他极力令沸血冷却下来,试图敛复心智挤出一点合理析断:迟阶明明身经百战,筹备充分,此战局势又大好,怎么可能突然失手遭遇不测?
乌云蓄满风雷,疾雨倾盆而下,城外荒野漆黑不分天地,面前的关下大营远望去却比以往更光亮——果然便不正常。
西来的增援部队围着外圈扎营下来,帐外插着陌生的部落文旗帜,望兴关内外一片宁和,鞊罕军既没有防备敌袭的紧张,也不见要增兵出关助战的迹象。
管临勒马停在大营外,令牌在手,却不知该用来去寻谁问个究竟。
除非?明枪易躲……
他蓦地冒生一个念头,果断挥鞭策马,直接向关外奔去。
沿途陆陆续续,不断有大队鞊罕人马向关内返来,却望不见一张眼熟面孔。路上伤滞零散的鞊罕兵与大部队遇上,互喊起部落话,一个个便似得了令被收纳南归,只管临持着那枚特予令牌,孤骑逆行狂奔向北。
恍惚间眼角一掠,茂草踏平的主道旁错下一道沟壑,当中似有一影银光闪过,沟外徘徊着匹骏马,显是刚刚停驻,并未被大部队收整。
心念一动,管临紧急勒马回向停在沟前,只见沟中斜陷着个缚带的箱笼,一人正在泥滩中摸摸索索,满头白发被雨丝折射出异样的光亮。
“亚望?”
沟内半蹲着的少年闻唤向上望来,透过漆黑雨帘费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管、管大人?”
终于遇上个能交流的,管临揪住这根救命稻草,下马一跃入沟,劈头便问:“那颜呢?”
不知是失足摔跌了伤还是经不得这暴雨劈淋,亚望看上去活像头落陷幼鹿,神色畏缩瑟瑟发抖,嗫嚅道:“他在前方受了重伤,我正要去。”
管临见他两手哆嗦摸索,疯狂在泥滩中挖寻着散落的瓶瓶罐罐,想必是纵马越沟时不慎跌落随身箱笼,物品散落一沟,于是忙俯身帮他寻捡,心里那股不祥的猜测简直要冲破天际了,边捡边催道:“快,快,我与你一道去。你怎么……不紧随他左右呢?”
“他说用不着,”亚望闷在躬身中的声音听起来夹着哭腔,“此行速战速决,最多只要往返三日的量……足够了。”
管临目之收及的都已收捡,一把将缚带箱笼从淤泥中拎出背上,扯起还在执著摸寻的亚望:“捡不全了,救人要紧,快走。”
亚望被强行拖出泥沟,不及更多废话,二人上马直奔断金崖。
雨势渐弱了下来,夜星残照,厮杀战斗过的痕迹徐徐在眼前铺开:七零八落的破铜烂铁,缺胳膊少腿的莫鞯军残尸,未干的鲜血与泥土草腥被甘雨混出独特的刺鼻气味,指引着大军推进的方向。
这一路分明浩荡谱写着鞊罕军节节制胜的凯歌,铁浮屠当是被大破特破了。
胜利方却莫名地安静低落,路上遭遇的鞊罕撤军少说累有数千骑,那气势虽不似兵败颓丧,却也没见什么凯旋而归的喜悦。亚望沿途数次拦人打听前方状况,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就与前得的消息大差不差,赫布楞那颜受了战伤,前方隔山停战。
夜半时分,终追抵最北前线,断金崖下只像是临时躲风避雨对付似的扎着一小片营寨,鞊罕军副将帕里沃仍在指挥整编继续撤军。
亚望远远望见就欲直奔帕里沃而去,却被管临谨慎阻拦道:“先别惊动他,绕去后头找个你与那颜平日最信任的,问清确切状况,莫要声张。”
亚望一路都显过分惊慌,手足无措,这一听只觉有理,依言绕到营后,寻到了个相熟的鞊罕少将,密拽到一旁。
管临躲在不远处的长草中,望着他二人低声叽咕,随着亚望惊恐变幻的反应,只觉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无需言译,表情已足够告诉他并不想听到的一切了。
亚望领了消息返向等待的管临,不知为什么,在无以复加的悔恨自责外,又添了份灭顶般的愧疚感,面对这位与此战并无直接干系的大炎参军,竟觉复述不出口。
“午后他们追敌到此,忽被山间腾起一群鹰鸷挡住去路,扰了视线,老大他……乱中不慎中了暗箭,跌下断金崖落入湿沼……”
复述间,睑下糊溅的污泥已被热流冲刷出两道浅淡,亚望痛苦停顿了下,咬牙继续道:“腾朔他们说,死……死要见尸,率人下去寻过几趟了,都还没……”
管临听来垂眼默然许久,开口竟出奇平静:“知道了。那我们去找腾朔。”
亚望止不住惊恐泪下,满腔蓄着以头抢地的冲动,却生被管临这至骇若僵的语调暂挽住,嘴唇欲言又止抖了下,终是挥袖猛一抹脸,背起箱笼引道:“走。”
断金崖是北漠东线一道天堑雄关,此战莫鞯军特绕开它打西线攻来,仗着一马平川最宜发挥铁浮屠战力,不想被早有应对的鞊罕军破了个落花流水,西南两头皆被设围攻堵,溃败落跑只得退向断金崖,赫布楞亲自打头阵率军追剿至此,将莫鞯残军打得丢盔弃甲,眼瞅就全军覆没。
只一群鹰鸷腾起,战局竟瞬间扭转。
堂堂战神突遭一支冷箭,滚落崖下,命丧深沼。
主将罹难,鞊罕军心登时大乱,副将帕里沃临危接管,命缓下休整稳复军心,与此同时,鞊罕西线恰有大额赞亲派的掌印大将增兵驰来,把牢望兴关,以防莫鞯军得了消息鼓舞再度反扑。接着就给前方帕里沃下令,开始议和撤兵。
——谁听了不叹一句,好巧不巧?
鞊罕兵士无不心犯嘀咕,深觉胜券在握,停战不甘,但鞊罕军素来军纪严明,视令如山,前方听帕里沃接管指挥,后方有位尊王长持符下令,只得领命分批撤去。
只除了腾朔。
腾朔率的三百草原悍将乃是赫布楞麾下最精锐的一支亲兵队,每个猛士都是赫布楞与腾朔亲手带出百战锤炼的,除了他二人,天王老子的令也不听。
腾朔坚持率人留下寻殓亡将“遗骸”,帕里沃使软的支不动,来硬的打不过,干脆暂当没这群倔驴蛋子,留他们尽情摸黑瞎找个够,只指挥其余人马撤军。
这一找,便找了整整两夜两日。
管临与亚望私留在腾朔队中,屡次出与探崖寻找,漫野搜遍不见,两日皆不曾休歇合眼。
直到连腾朔也告放弃,率队返往望兴关大营复命,给仍不肯离去的这二人留下粮水和一顶营帐。
管临望着神情呆滞的亚望,少年最初听闻噩耗,似见伤痛欲绝一刻难耐,两日耗下来却已是行将赴死般麻木,打发空白恐惧似的,仍不住摆弄着他那些箱笼里摊出的瓶罐药草。
“没有你种的米囊草,他一天都没法正常活,对吧?”管临突然问。
亚望抬头看了一眼这仅剩的同伴,打战前几次言谈接触,到这些日不眠不休并肩追寻下来,已隐约默认这位管大人无论出于何等意图,怕都是全天下除了自己以外最在意老大死活的人,不觉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瞒他。
刚想承认,却听管临猛吸口气,不待他作答直接又问:“你的药,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两日来埋藏心底无处确认控诉的疑虑,和为那一丝渺茫希望自欺欺人坚持紧绷的心防,终是被这一问彻底推坍了。
瓶罐从手中跌落,亚望突然崩溃瘫倒,捂起脸颤抖道:“是我!就是我。全是我粗心大意,草肥那日前被人调换了,我竟在第二天他们出征后才发觉。”
“我害死老大了……”自责痛苦难以宣泄,压弯了白发少年原本笔直却脆嫩的脊梁,“那药效连半日清醒都挺不过,怎么可能撑住去冲锋打仗……”
管临听来这于事无补的坦白忏悔,脸上竟无一丝悲戚,仍直挺挺居高临下地看着亚望暴哭,继续穷根究底:“来增援望兴关的是谁?你当日见过他吗?”
“韦禄,鞊罕韦禄,他是大额赞的亲兄弟,从乌山调军来的,”亚望抽泣着作答,被一股无形正气迫着,再没一丝保留,“他突然率兵入营,派人守着不让我来阵前,我想法周旋逃到营下秘道才偷冲出来。”
管临不意外点点头,僵声道:“他们都希望他死。”
“……什么?”
管临俯来凑近,捉住亚望无意识狂薅着披散白发的双手,拂开他一脸乱丝,定定制住,向来和风细雨的温雅书生前所未见暴戾凶狂地怒喝一声:“哭有什么用!”
亚望只觉初伏天里那伸来的手却像坚冰一样寒凉,指上带着铁钳般的劲力,生将他头手彻底剥离开,容不得一刻继续浪费于展示这无能的崩溃与懊悔。
这气势跟上来便该是一通拳打脚踢,亚望主动迎身领受,深觉被活活打死都不为过,从前日发现自己失职那一刻起,他就打定酿成大祸必要以死自惩了。
耳中却轻声传来:“他不会死,区区一片山崖泥沼怎么可能困死他?”
这反问伴着冷笑一声,让人听来根本辨不清是无理无据的盲目乐观,还是绝望到头的终极癫狂。
“怕的却是你那草毒,整整三个日夜了,就当活着又如何捱过?”
亚望抬起头,发现管临正直直望着自己,目光竟是无上的恳切,语气几可称得上哀求:“亚望,求你,你给我冷静下来!拿出你的经验智识,仔仔细细、设身处地想,你老大——他能想到什么自救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