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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誓许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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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北边偷偷摸摸扩大军备,早些年就在搞这些小动作了,”听管临详细述来经过,迟阶眉头紧锁,思来道,“都以为他莫鞯家只知道贪图享乐,倒挺会把钱花在刀刃上。”
“有备无患,你们西边闹得凶要镇压,南边炎廷也怕一天天翅膀硬了,光靠着点血缘,拿不住。”
迟阶想来犹不解:“他上京附近就有宝藏矿山,不缺这点铁疙瘩,非派阿勒尔舍近求远跑兴城去订购偷运?”
“购的不是铁器,是手艺。看过那图了没有?盔甲覆合人身马身弯曲关节的衔接处,须得毫厘精确才能严密贴合,全北漠大小铁坊中大概就找不出一个铁炉孙这种锻模技艺的,交来做的只是那几处最关键部件,量你就算逮到盲人摸象也猜不出个所以然。”管临叹息而又庆幸,“谁想孙丰留了个心眼,私藏下整图,还想着危急时可用来要挟保命。”
迟阶笑道:“死了还发挥余热,竟让他撞在你的枪口上。”
管临不确定这算不算句夸奖,停下郑重问:“所以,用得上吗?”
“当然!”迟阶对他竟不知自己带来多大助益感到不可思议,摸向怀中那副草图,才前接过时只瞄了一眼,就知这东西正正是击破莫鞯军阵法的一柄制胜利器,不过是在方执面前策略性故显轻慢罢了。
他捶捶胸口,给管临回了个不容质疑的踌躇满志,抖擞道:“稳了,如虎添翼。”
管临却很难被这夸张乐观感染,心里隐约觉得,怎么都不够,最好直接不用打,莫鞯全军自己爆炸毁灭。
“解药那事你怎么看?”迟阶毫没意识到自己被默然祈福着,只管打破沙锅想什么问什么,“不会也是莫鞯天大地大找不着原料要跑兴城配吧,亚望都能在花盆里鼓捣出来。”
管临调开目光,心道:你动不动去私逛那勒燕楼,大家同场欢客,搞不好跟阿勒尔都三天两头照面过,还用得着问我?可转念一想到文三娘说他去找宁红那个奇葩缘由,又……忍回不合时宜的笑意,清清喉咙正经回道:“我猜测,阿勒尔是手上早有一副药样,却无权知晓配方,想着这毒早晚要传播肆虐,若能提前个人私藏大量救命解药,或可趁乱大大地捞上一笔。”
迟阶赞许点点头,确也将他前所暗查出的种种都解释通了。
这方家军自入主兴城以来,步步击破的效率太高了,现在甚至难以想象,派来的如果不是管临,甚至不是方家父子配合,一切有没可能这么轻易急转直上?或许冥冥中真有所谓,天意。
“黄成蔚那头就这么算了?”
管临淡淡道:“自然不会让他这么混过去。”
天色渐暗了下来,退去外来商客临时贡献的热闹,稀寥昏暗的灯火将沂安恢复出本来的清冷城貌,迟阶神情被半隐在暮色里,语声渐显愤恚:“借着押送岁币,参与给莫鞯夹送兵器,这事论理是死罪没跑,但偏偏大炎顶头那两位,姓董的肯定要压下,绝不会让这一个狗腿子引火到整个户部,那废物皇帝更是莫鞯养的亲儿子,送几个铁钩子怎么了?要把这事捅大,方景由还真缺点份量,况且——他想不想带头捅大?怕还两说。”
“他不想。”
“哦?”迟阶眉一皱,虽然想到了听来还是有点失望。
管临试问:“若是曲线上报,越过提刑司、御史台,不用他出面上告揭发,直接就把这事传进每个掌兵武臣的耳朵里,猜会怎样?”
迟阶猛一侧头看来,似颇被这个设想惊艳到:“那,黄成蔚少说个死无全尸吧——带兵打仗的对往来几车金银绸缎还没那么敏感,听到直接送兵刃武器给外敌,能拿帅印砸翻紫宸殿。”
“没错,”管临回想连方执一个稚嫩小将最初听到时都冲冠暴怒的样子,认同地点头道,“就让他们去逼闹出这个祸根。”
“谁?”迟阶击节之余,深觉此法实施不易。“有这么大的布网散播本事?”
管临并未马上作答,心里倒当真默默计算起其人暗布的势力网络,同盟、暗梢、立场渗透、利益牵连……助力棋子暗洒遍布,自己知道的那些想也不过只是有限的管中窥豹。
迟阶已然自行猜到了,语气顿时跟着意味深长:“啊——对,忘了准附马爷才是直达‘圣’听。”
管临语塞难为,这个事吧,到底要怎么才能两相权衡不损承诺地解释清?
迟阶未待他开口,却竟又严肃了起来,诚心实意抛出一句:“那位小六殿下,我觉得,能成。”
管临张张口,没闹明白他这“能成”指的到底是哪桩?抬头却见不觉间已跟着步回到鞊罕随兵会合队前,亚望与腾朔一左一右正候着预备返程。
迟阶命多匀出一匹马,亲自牵过邀请道:“同回吧?”
管临本来觉得顺路,跟着他们一道返往兴城也没什么大不了,正点头欲上马,却听那人偏又画蛇添足冒出一句:“还是那边正等着‘逢疏哥哥’一起,那不夺人之美哈。”
哎?
不主动提还好,这一提管临也来气了。
前头那一出,大庭广众撩拨少女春心,还没要着个说法呢。跟谁宣誓主权?不对,宣誓的主权是……哪边?
管临没理他,只接来缰绳上马一声驾,置若罔闻就跟进鞊罕兵队启程。
出了沂安城驰上茫茫旷野,迟阶臊眉耷眼驱马并了过来,话落地上捡不起来了似的,清清嗓子,每开个头总被风声扰断。
管临心下涩然,开口语气却十分冷静诚恳:“真若相中,我亲自去帮你与方将军说合说合,本也挺门当户对的。”按下表态,又止不住兄长般的责任担当,苦口婆心规劝:“要只为当下缔亲连盟,一时意起,别祸害人家姑娘。”
迟阶听愣了一瞬,恍然大悟居然还有这种理解角度,倒笑了:“怎么扯上我了?我是帮小堂姨看着点,才放出来几天呢,就沾花惹草的。”
……到底谁沾花惹草?
管临简直被这倒打一耙歪理邪说气得眼冒金星,仰面一叹息,却发现不是气出来的,头顶是真的星辰朗朗,银河如缎。
初夏的荒野夜风像被大地生机降服了似的,落来变得异样温柔,茸茸草尖散着清冽香气,去路广阔不见边际,马蹄声踢踏,踢踏,那么张扬肆意。
这是哪里,身边又是何人,哪怕多少个白日遐想、午夜梦回里,都不曾奢望过这样的场景,真正亲身经历来,竟只顾着去掰扯那莫名别扭的心绪?
气氛变化仿佛传染蔓延,迟阶那头也郁郁沉静下来,目光被吸引向苍穹,心事却落在海底。
“有时半夜睡不着,我就一个人打马出营瞎晃,奔到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差不多就这样,看天大地大。”
“然后呢?”
“数星星。”
管临闻言看去,忽觉漫天星光都被盛在了那双深不见底的褐眸里,入耳言声短短,却觉寂寥无限。
“白日里总觉得不是一片天,夜间看着倒熟悉了点,记得以前夜登戚山,泽林的小院里,也见过它们,”迟阶仰望向列阵熟悉的星斗,自说自话笑摇了摇头,“竟然最常想起的是琴州——可能炎京的晚上太吵了,就没给我留下什么静心望天的少时记忆。”
“妙棠。”
眼见这声呼唤令迟阶轻微一颤,管临突然很想展臂过去揽揽他,苦于驭下这匹白赏的坐骑不太配合,跟旁的总那么若即若离,“你怎么计划的?打算何时——”
其实想问这句很久了:“回家?”
“回家。”迟阶双眼一眨别开,星光倏然不见,“这不就是我的家吗?至亲都在天上了,我还往哪回?”
心尖蓦像被针扎了一下,莫大的悲伤一瞬漫涌向管临,分明自己就孤家寡人了半辈子也没至于这般。
在管临心里,迟阶从来与自己不同,似乎那家伙就该永远是初见时的模样,父爱姐宠呼朋唤友,不沾人间苦楚,他有那许多奇思怪想,作天作地得理直气壮,所有被他靠近的人与事都瞬变得鲜活生趣,谁比他更理当拥有斑澜广阔的人生?什么能束缚他生而肆意的自行其是和向死无畏的自我认同?
他真愿意终身隐姓瞒名,躲在这塞外孤帐中数星星,打一场场异族恩怨赌付生死的仗,遥望着永远只能留存在回忆里的锦绣故乡?
“跟我回去。”
迟阶神色一变,没听清楚似的看过来。
管临自知提议莽撞,但一经开口也再兜收不住:“就算打赢这一场仗,也保不了长治久安,时势凡一动荡,首当其冲遭遇两难撕扯的是你,夹缝中注定煎熬甚至牺牲的是你。想施展抱负,想山河太平,不是非这一条路不可。你跟我回去,先有仇报仇,有冤雪冤,万里故土没个立足之地?就算到底还要以身报国肝脑涂地,也得死个明明白白亮亮堂堂。”
迟阶听得心弦震响,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许久,突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当年你也是这么劝。”
不提管临都没意识到,这么一挂连来,更加追悔噬心——不听劝的当年就是那么一去无返,生死遁于未知,天地自此失色,庸常从此难耐。老天眷顾,今日竟在千山万水之外把他寻了回来,怎么能眼睁睁让这个人再度送死消失。
“你就没听。”万语千言难尽此恨。
时空仿佛无缝对接起草原马背与琴州山水,迟阶感到一切恍如昨日,那种早已远隔于天边又一刻未曾忘却的奇特感觉,真真切切地升腾围绕回来,令人令人一时忘却周遭纷扰,飞蛾扑火似的止不住奔迎着去沉湎,他终于明知不可能地松了口:“等我把这场仗打完。”
管临惊欣不已:“说到做到?”
迟阶回了个驷马难追的微笑,目色是前所未见的温和乖顺,嘴上却正经不过三句:“在这边那颜大爷当得作威作福,回去可就是朝廷钦犯,过街老鼠了,管大人罩我。”
管临叹了口气,感到自己五脏六腑皆被掏空,活活都够装满一个迟阶进去了,突觉有奇奇怪怪的雾气被夜风拂至眼角,赶忙别过头去,声音严加自控还是听起来波浪起伏:“要饭也饿不着你。”
双马并辔,后半程谁都没再开口,最后的字句残留飘荡在风中和脑海,仿佛要饭是个天底下最幸福的行当,令两个各具文韬武略的能耐人自甘堕落地同心向往起来。
行近兴城西郊,已是月至中天,终该南北分路。
“再回我关下晃会儿吗?”迟阶邀道。
今日简直了,被他先出一招回忆杀带的,管临只觉这句听来,也跟着回到当年每晚言别的情形似的,难分难舍的独家客套。
“这先借我了。”管临抖起连着缰绳的彩色络子,再次顺手牵马,做了个风清云淡暂别的表率。一转眼却正见队后的亚望,鬼鬼祟祟地驱马凑了上来,欲言又止地望着迟阶。
总是有事,一到夜间就有事。
那种莫名的不安直觉再度蹿涌而上。
管临觉得自己已然魔怔了,一个眼神恨不得揣想出一层地狱,独自返回隋园的路上,某个植药阴魂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疑神疑鬼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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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安榷场一开放,等于半公开了炎军与鞊罕军的暂时结盟。结盟期限两下心照不宣,即将到来的草原大战,那望兴关下的鞊罕军就是来为大炎边境当免费屏障的,坊间搞不懂赫布楞是真傻假傻,给人白当这个盾使。
迟阶按草图拟造出铁浮屠实物,很快便钻研演练出可将下刃拆解的虚薄点,这对阵生砍起来,就有的放矢得多了,兵刃盔甲再厉害究竟是死的,裹在正地方时无坚不摧,剥下来就是一摊连蚂蚁都砸不死的烂铁皮。
两军至少明面上开始了短暂的甜蜜期,南北兴城重新互开,关引审核简捷,连方少将军都常常闲庭信步直接到望兴关下去观看鞊罕军练兵布阵,跟赫布楞互通有无,指点乾坤。
管临有时同去,阵法评不出个内行,但仅从方执眼中,已分明看到对鞊罕军战力的惊叹认可和畏惧防备。
草风渐燥,夏季转场待发,莫鞯反击战一日日临近。
这天夜半,管临已熄灯入寝,却突被方执跑来唤起,急邀出城同往望兴关。
管临没懂这半夜三更去人营地干嘛,偷袭吗?收复百年失地?
方执晃晃手中一沓纸道:“我有新战术与赫布楞探讨。”
管临略见清醒:“明日去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吗?”
“这等要事就得随想随说,睡了就喊起来呗,军营呆惯的,闻声而起还不是家常便饭,”方执连催带推,“逢疏,走走。”
这些日子来跟方家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面上称兄喊字,早没最初那么生疏冷淡了,管临望着方执却只觉一脸的隐藏可疑:“你自己去不行?”
方执振振有词,不容拒绝:“你跟赫布楞更投缘,能把他喊出来。”
一路上管临暗自思忖此举何意,几番揣测又一一推翻。二人策马狂奔到鞊罕营前,果然,要是防敌偷袭人还能速起应个战,半夜来闲聊的就免了吧,当值守夜的将领直接就给回了闭门羹。管临调转马头要走,方执却百折不挠,扬起手中密书,非要亲见赫布楞一面不可。
鞊罕兵大抵也知最近跟南边是结盟状态,那颜带头交好,不宜怠慢得太强硬,特意唤来个能说汉话的应付,方执却施夷制夷装疯卖傻,连说自己听不懂,最后连亚望都被惊动出来,唯独赫布楞架子比天大,生就是不给露个面。
管临其实身上有个迟阶给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关卡和鞊罕营,但生就是没亮出。看着亚望从绿篷方向走来,到底不见迟阶,管临暗自失了个望,倒也不是差见这一面,而是……现实为什么总来给最坏的瞎想影影绰绰地印证配合?
“那颜已经睡下了,我陪二位大人喝个茶歇歇脚,要紧事就明日再来面谈吧。”亚望客客气气地赶客。
方执今日铁了心地粗莽到底,闻言仍不退缩,抬步就要往主帐那边冲:“睡了也不劳烦起来,我只一句要紧话,说完就走。”
亚望神色登时掠过一缕慌张,还好不用他出言,旁边鞊罕兵已将这死缠烂打的闯客拦住。
方执停住脚,笑出一脸以和为贵,指指管临又对亚望道:“至少跟那颜通报一声吧,管参军的面子也不给吗?”
亚望闻言望来,竟被这话说得果然犹豫,似真有人跟他交代过此人来访是例外般,眼神飘忽难决,没法马上拿定一个主意。
那当值守夜的鞊罕将领听不懂加脾气爆,早已忍耐到头,面上的客气也耗光了,命手下兵士密不透风挡成一排,抵着方执就往营界外送。
管临趁乱上前拍拍亚望的肩:“不必打扰了,明日再来,忙你的去罢。”
“记住,”管临直盯着白发少年的双眼,莫名其妙捎带上一句,“做好你的事!”
亚望似从这重重叮嘱中听出别样的意味,眼神终于定了下来,点了点头。
讪讪回程路上,方执对这同伴没跟自己站一阵线,轻易就退缩的行为深表不满。
“你夜闯敌营究竟要干什么,至少先跟我知会一声。”
方执沉思了会儿,突然反问:“你之前被劫去那几晚,有曾在夜间见过赫布楞吗?”
管临心一咯噔,答:“没有。”
又得一份印证,方执深沉点点头:“以往常有人说赫布楞不擅夜战,总结其亲率过大小战役上百场,从来是速战速决或者偷袭撤退的路子,赶在入夜前退军,不打夜战。”
“所以?”
“前儿得了个秘闻,原来这人并非不擅夜战,”方执语声低压,静夜里却听来格外清晰,“是有夜盲宿疾,根本就打不了夜战。”
管临本来一旁听得思绪紧绷,情如待燃爆竹,这句一出,竟生生被点成个哑炮——什么玩意,夜盲症?
“所以今晚拉你突访去亲自探探,没想到他还真怕被发现,不敢出来见人。”
方执见管临呆愣不语,想是一个文将根本无法体会这一天生缺陷的临敌致命性,容他自行消化了会,才进一步揭明深意:“赫布楞此人勇猛狡诈深不可测,就算现在假意帮着我们打灭莫鞯,早晚也是我军最可怕的一支外族威胁。若能确认他有这么个致命弱点,来日足以不费一兵一马,就先行清掉这个潜在祸害。”
方家立场想法如此,早在所料之内是一回事,真听着这番话字字句句从方执嘴里说出,管临仍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但真正的侵骨恐惧远不止于此——方才与亚望对视间,两人似乎达成了一个默契知会,不管是患夜盲还是嗜草毒,他那多日来胡思乱想的直觉已然印证得铺天盖地了。现在管临几乎可以确定,迟阶夜间绝对有问题,没有亚望寸步不离的防范随护,他甚至搞不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