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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恨魂殒 ...


  •   法容闻声冲向屋内,却与推门出来的接生王嫂撞个满怀,王嫂湿手抹着身上围襜,一头热汗,言语匆促向外汇报:“恭喜恭喜,喜得贵子。只是娘子状况怕是……”

      又抻脖向邻屋喊道:“快去请梁大夫来,这边的不大好了。”

      法容奔进门去,管临只感门帘一闪,屋内忙乱,瞥眼一片血光淋漓,脑中一嗡,傻定在门外。

      王嫂见状,也是好心实言道:“官人节哀,保住孩子已是不易了。进去再好生看眼你家娘子罢。”

      管临无心与她澄清,只听屋内婴孩震天啼哭,夹着法容焦急不甘的呼唤声,再顾不得回避,拉门而入。

      屋内另有两名接生妇佣,一人帮包裹着婴儿,一人似乎已放弃最后徒劳挽救,缓缓将斑斑染血的被衾为床上人体面盖严。法容头俯在床头枕边,哭得泣不成声,向管临招着手道:“来,喊你说话——”边抽泣着起身,去妇佣手中接过婴儿。

      管临过去只看上一眼,便知二姐气数已尽,绝再无转圜之望了。

      “逢疏。”迟栏泛灰的双唇无力颤动着,低低唤出两个字。

      管临默然俯下凑近,忍泪细听二姐有何交待。

      “只帮我,”迟栏一只手从被下费力伸出,伶仃细腕上缠绕一个鲜红荷包,绣缀着一个“晚”字,目光寻向孩子,“晚儿……”

      法容抱过新生儿与她近前,迟栏目光复燃,无限慈柔笑了开来,言语气力似也提回几分:“娘不能陪晚儿长大了,师姐定能好好待你,娘会在天保佑你一生平凡。”

      “二姐,”管临疑问望向迟栏,此刻言语容不得半点模糊,“你意是,孩子交与倪师姐?”

      迟栏轻拢下眼,微弱道:“我已与师姐讲好,她会待晚儿如己出,你只将此事永远烂在心里。”

      “可是二姐,”管临一瞬想来并不认同,头向迟栏耳边更靠近道,“家人明明在——我带他去找妙棠!我知晓妙棠在哪,天涯海角我带晚儿找到他。”

      迟栏闻之双眼顿开,裸露在外的手臂无力抓找,管临忙伸手迎去,迟栏乱扯着一角袖笼,神情急切,摇头道:“不可,不可……”

      苦难将尽的召唤与人间未了的牵挂对抗撕扯,迟栏抵着将逝的意识,极尽最后一丝气力嘱道:“逢疏你答应二姐,绝不可告知妙棠。妙妙会……杀了子平!恩怨是非,到此为止,就让晚儿一生当个平凡百姓,莫,莫知晓他爹娘是谁……你答应我!”

      管临泪如泉涌,无言以对。

      “妙妙,二姐只恨当初没跟你一道留下……”迟栏仰面一叹,眸涸泪枯,识不清是哭是笑,言语哼喃渐变含混,手却仍挂在管临袖端,抵死推摇,苦候一个答复承诺。

      管临身颤心绞不可自抑,终是咬紧牙关,把千斤重的头艰难点了一点:“不说,二姐,我永不告知。”

      得此郑重回应,迟栏似才万般放下,优游解脱,身骨轻微一个绷起,便触目可见地瘫松了下去,双眼半阖,嘴中终了低唤着:“爹啊……娘……”

      ……

      “二姐!”

      “木如!”

      ……

      法容撕心裂肺,怀抱着晚儿瘫跌向床前,旁人默默帮接过挣扎嚎哭不止的婴孩。

      管临起身退出屋外,独自对着黑暗院角,不闻一泣,却是满面滂沱——

      是他害死了二姐!从头到尾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是他活活把二姐拽入这遭泥潭,哪怕他再小心谨慎些不被子平发现端倪,哪怕他再多思虑一分提前向二姐告知子平婚约之事,哪怕……哪怕他打从头就没在炎京找到过二姐!二姐此刻还在绣巷大丞寺无忧无虑当着木如师姑,好生养病,终会待到姐弟重逢家人团聚的一日。

      是他打乱这原本风平浪静的一切,把肖子平与董季娥一对残忍刽子手生生推到了二姐面前,他就这样害死了视己如亲弟的二姐!教他今生如何原谅自己,有朝一日又如何向迟阶交待!

      院中别屋听到这边厢婴哭人嚎,也大致猜得到又是难产哀事一例,架不住好奇同情,陆续有人披衣出到院中来,张望宽慰。

      管临收住泪涌,后事还待他操办,强晃着因极度悲痛而不住颤抖的身子回往东屋去,进门前正遇小梅抱着晚儿往外走。

      “去哪?”管临一开口发现自己嗓音嘶哑,两字问得低不可闻。

      小梅似被木如表弟这副哭脱相状吓到,全身一抖,瞪眼回道:“容姐姐……容姐姐命我带他去那屋找……奶娘。”

      管临看向其怀中婴儿,红通通湿漉漉,五官尚未舒展开,坦荡荡的脆弱懵懂,提前甚至堪称侥幸来到这个世间,正拼尽所有气力大声呼嚎宣告自己作为一个鲜活生命的存在。出生明明是一项如此众生平等的体验,待到一日日长大,知晓明了自己是谁,身上各自承载着怎样天定的负担与期待,幸与不幸的命运差距竟会拉得那般天差地远……也许二姐所思无错,无知无名或许另赐一世自由际遇……

      思绪堆叠飘远,小梅已悄然先去,管临默然一叹,寻回屋内,只见两个妇佣加起也劝不动一个法容,直攥着已归去的迟栏衣衫饮泣不肯放手。管临感动更深慨姐妹情深,却一瞬跳脱想到,才见小梅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说来也算多年主仆一场……

      不好!

      突生惊恐,转身又出,正见院中围观叹息的众妇背后是那人鬼鬼祟祟抱婴而逃的身影,眼瞅已要出得院门去。

      “小梅!”管临一声冲破哑嗓破音吼出。

      那身影闻之一抖,怀中婴儿跌落在地。

      “哎呦!”满院婆妇吓喊出声。

      管临疯也似的跑上,惊恐急奔到前,耳听得哭声未绝,眼见襁褓跌散开,婴儿光腿挣扎蹬踏向空中——幸而落处积雪松厚!

      小梅一时也傻眼,钉在原地跟看是死是活,眼见管临自将婴儿从冰冷雪地上重裹抱起,才反应过来,惊惶拔腿欲去,却被管临手快一把扼住臂腕,才前见泪挂三尺的肿眼,此刻突燃火光冲天——

      “谁派你来追害二姐与孩子?!”

      小梅抖如筛糠,牙齿打着战,“没……没有,容姐姐喊我去找找……找……”

      管临一手紧抱婴儿,一手扣着小梅手腕拽向院内,“回与法容说!”

      法容被屋外惊动,不知何时已踱出,红着眼呆望院中状况,心中蓦然惊觉前因后果,突癫狂冲向小梅,劈头盖脸巴掌挥去,“居然是你!木如和我这些年待你如亲姐妹,你帮着恶人害她!”

      小梅缩脖举着一边手抵挡乱拳,吓得涕泪横流,喃喃辩解道:“没,我没有……是才前那些人说,如姐姐被仇人追杀,他能帮保如姐姐和孩子平安……”

      “你分不分是非?”法容怒道,“那帮人来找我时我是怎么说的?你居然听信那些个鬼话?是你!你告密木如在倪家,把倪师姐都害了!你当着木如尸骨未寒,怎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容姐姐……”小梅被乱手打得嘶叫着瘫跪下去,“姐夫被他们威胁找了麻烦……你也为自己着想些,如姐姐今已去了,你护这孩子在身边,还不也早晚被他们逮去……”

      法容停手,不可思议看着这个多年来朝夕相处的丫头:“你竟还是为我想?你我三人亲如姐妹,你如今要拿木如亲生骨肉去送与恶人残害,竟说是为保我?!”

      “我对不住如姐姐……可是……”

      管临惊望着眼前二人哭嚎对质,手中将晚儿紧紧抱牢,一旁王嫂好心来查看婴孩状况,吓得管临如惊弓之鸟,本能一躲。

      “小心孩子冻到了,”王嫂提醒道,“快抱进来查查伤了没有。”

      管临低头见晚儿停了啼哭,顿生焦急,忙随着王嫂踏进北屋。

      此屋算是接生苑正堂,炉火暖旺,除去跟出看热闹的,还几个婆子奶娘丫鬟正各忙各的,王嫂接过晚儿打开襁褓上上下下仔细摸看一番,结论并未摔伤,只觉:“怕是饿了,我抱去喊奶娘喂下吧。”

      抱着孩子就往内屋去,管临急步跟上,王嫂掀帘前感到背后脚步一愣,转头道:“官人在此等会?屋内喂奶去。”

      管临抬手握住襁褓一角,却是如何不肯放去了——董季娥毒狠与爪牙众多竟可怖至此!连小梅都能诱骗收买,生生欲置二姐与孩子于死地!他业已酿下大错害死二姐,绝不能再掉以轻心害了二姐遗孤,想及至此,再不敢离开晚儿一步。

      王嫂觉得莫名其妙,与管临一时僵持在帘前。

      此时从院中回屋一人,是个叫玉子的奶娘,才前她跟看了半天热闹,比王嫂脑筋清楚,从几人争执呼喊中猜得些大概,一进门见此状有几分了然,走来看了看两人各扯着一边的婴儿,经验颇丰道:“幺娃乖得很,喂他两口就更精神喽。王嫂,你没见这小官人放心不下?你且让他进来,我背朝他喂,让他安心守着,出半点差错只算我的。”

      听玉子此说,王嫂自然也不多管了,管临反而后知后觉不好意思,却也不让步,顽强跟着玉子进到内间。屋内并无杂人,未待对方背身,管临自先转过身去,玉子一笑,转身掀衣喂了起来。

      新婴饭量不大,没多久晚儿已安然交回管临手上。管临抱着回到外堂正见法容,一晚上哀哭厮打闹得已不成人样的法容走上看了看吃饱喝足的晚儿,抬头交待:“小梅被我打跑了,此地怕不安全,你先带着孩子躲去吧,日后再联络。”

      管临怎能不惦记邻屋:“二姐丧事……”

      “交给我,”法容眨了下哭干的双眼,平静道,“其实木如自己早已筹备妥当,棺柩买好,坟地选定,我只样样依着她办就是了。”说到此处,到底还是忍不住再次染湿眼眶,“木如多年积蓄亦已交倪师姐代晚儿保管,不知师姐这一遭……能不能安然归来?”

      管临听她讲二姐自备后事心痛一别眼,又想到方才小梅所言,担忧问道:“姐夫也遭威胁迫害?现下怎样了?”

      法容无畏摇摇头:“没事,你且带着孩子去,我这边自然无事,不信谁到如今还敢来拦她下葬不成!我真想不通,木如菩萨似的一个好姑娘,善良勤慧,宽厚乐观,与她相处过的无一个不称赞其为人,那帮子人究竟为何要对一个纯良女子赶尽杀绝!是因她怀了孩子?那也是那负心郎才该被千刀万剐!”

      管临心中愤懑此时此刻已丝毫不逊于法容,恨不得手刃子平。

      “牢记你表姐嘱托,一定照顾好孩子,待来日平定下来再交还倪师姐。”法容最后嘱道,听外间敛丧人已被唤来,硬打起精神转身忙去。

      管临抱着晚儿,回东屋向二姐最后道别。

      昔日言笑鲜活在耳,究竟仍不信此去眠深,已彻底阴阳两隔。玉面香魂,永世诀别。突然想到从此晚儿就与他一样,一生再不得见,恐怕也根本记不起,亲娘的样子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恨魂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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