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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恣欢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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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迟阶酒局形势尚可,却大庭广众囊中羞涩无以为继,管临暗中摸及自己钱袋,便欲上前与他救急。
岂料未等迈步,只见迟阶掏银无果,倒从腰后抽出一把折扇,递与那小二道:“待晚些取钱结清,先将这折扇压保。”
“这……”,那小二一愣,接过折扇,犹犹豫豫随手半展,这原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纸扇,半新不旧无甚惊奇,便是全新也不值它个几十文,这杯水车薪的,抵来何用?可见这小胡子果真穷途末路,压根就付不起赌注!
不料此时围观人群里却有一杜姓看客,乃是街对面字画店的老板。这杜掌柜平日于生意经上只是马虎,全凭这间祖上所遗闹市旺铺勉强维持,但要单论字画研究,倒自有一番祖传痴迷。今他本也是店中闻得热闹,凑趣过来围观,此刻却正撞在他的专攻上。只那小二随意展扇间,他远远望去便觉这扇上的字画甚为不俗,从墨色到笔触皆有可取,当下心痒发作,便想占来把玩。于是果断掏出银两,走上前去:
“吾愿出二百文,替这位小公子担保此扇。”
那小二抬头一看,竟是对门的杜掌柜,当即又惊又喜:“杜先生懂行人!担保此扇当是最合适不过了。”心中默算两百文好歹还能支撑此轮,便推去折扇,接过那银两。
“我出五百文!”
平地一声惊雷起!震得那小二手一抖,折扇半途跌将在地。
此声却传自店内,那原本也在楼中吃食的客官们自打这拼酒赌局开起,便一个个停箸退边观看。此时这食客中突蹿出一个锦衣玉带、呆头愣脑的男子,这人街上观客倒大半都认得,乃是琴城内数一数二富户马员外家的公子。马公子出手果然与众不同,一把直掷大块白银于桌上,便扑去拾那折扇。
众人皆不解。只见马公子折扇拾入,双手慌忙展开,凑近瞪眼细观,忽哈哈大笑道:“果然没错,我这眼力!啊啊……竹西君的落款!竹西君!正是正是……啊……”
闻之人群再度骚动,竹西君迟风卿?当世第一文豪,字画造诣亦举世闻名,据传一帖墨迹那可是千金难求,怎会落在这无名小酒鬼身上——真迹与否可不敢妄断。
亦有不少略闻时事的,知晓竹西君如今就下放在我琴州,再回观这堂中小子年龄与口音,心中便已大胆猜得几分。
但论全场第一懊丧的,却是那字画店的杜老板。他原本不比马公子近水楼台,看得清什么落款,无非以术业本能,八丈外打量轮廓便慧眼如矩,识得珍宝。凭真本事鉴定将欲到手的大宝贝,竟生生被个土财主以名识画、附庸风雅、半路截胡,简直要气晕。
管临但观迟阶,只觉他方才被冠以胡巴子之名遭谩骂围攻尚毫无惧意,此时被识出父亲真迹猜得身份,倒隐约面生悔色?便猜他大概也原未留意那折扇是父亲墨宝,后悔轻易押出。由是再也隐匿旁观不得,当即上前,解囊相助。
迟阶抬眼一看来人,倒还认得,脱口道:“小舅公?”
管临想速速低调与他银两,省却人前寒暄,只不回应,直递钱袋给他。
迟阶见此倒也不推辞,一把接过。掏出银两,便去解这半路杀出的一扇争端。
那边马公子犹一张痴脸扇后细品,喜不自禁。迟阶过去,伸出两指轻夹扇端,缓缓抽回:“兄台兄台,劳驾,松松手。”
马公子当即一把收回,揽入怀中:“我的了!”
迟阶简直被逗笑:“原也没说要卖,你还能强买不成?”
那马公子却只觉他奇货可居,要坐地起价,倒不畏惧:“嫌少?八百文!或者你开个价,称称那银有多少,都只管拿去。”
这下迟阶可就不客气了,从桌上拾回他那大银块,蛮力一把推向其肋下,马公子本能一弯腰躲避只正顺势接住,迟阶勾手便将折扇收回。
“还我扇,还我扇……”马公子被银子杵个生疼,边捂腹,边犹不住叫嚷。
迟阶哪还理他,一手持扇,一手持管临给的钱,又转向那小二。
小二已看出这小客官打定主意不再押扇,又眼见有同伴来送钱,倒更省却麻烦,当下便速速把手上两百文还给杜掌柜:“杜先生嘿嘿,白劳您费心,小公子这折扇想是不抵了。”
杜掌柜乖乖接回两百文,但只和马公子一样,心中犹不情愿。
“是不抵了。”迟阶道,“便连酒兴也去,酒亦不比了!认输!”
此话一出,别说周围看热闹的不干,连最求息事宁人的管临竟都感到丝丝不甘。
迟阶根本不体谅群众情绪,就要与那小二清账。且向官兵一伙道:“今日之战便是迟某告负,愿赌服输,劳烦官爷们写下地址名号,八十八坛姬岭香翌日送到。”
那几个官兵经刚才一扇波折,方知此子来历应是不小,哪里还当质疑他还债不上,但也个个不动,竟不敢写。
围观人群只纷纷道“无趣”,不想一场大戏如此仓促收场,喊着“散了吧散了吧”开始松动。那店小二倒此刻最庆幸,酒菜结账在手已能交差,赌注后续如何跟他是一分钱关系没有了。
那杜掌柜也只好随鸟兽散人群悻悻离去,却突听得背后一声:“这位杜先生还请留步。”
杜掌柜恍惚不知是唤谁,犹豫着转过身来,果然那扇主正望向自己。只见迟阶持扇递上,道:“先生若喜欢,这扇便拿去吧。”
杜掌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拿去?啥意思?
一旁的管临也没懂,好不容易收回来又给过去,这家伙难不成真败醉了,又要如何闹腾。
迟阶却说出一番道理:“家父字画,素来只赠,不卖。杜先生有此眼力,廿步之外一见便觉心仪,当是家父的知音没错,我便替家父赠了。”
幸福来得如此轻易,杜掌柜顿时只觉这小娃才是他毕生知音!赠扇都且不说,难得自己这火眼金睛鉴画功力被他当众看透点破,一时竟激动不能自已。
便这赠扇之间,突打街角冒出高矮胖瘦几个男子,逆散场人群直直向此间奔来,竟是魏初搬的“救兵”赶到了——都监之子宋鹏迁带了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家仆下属前来救急,却见迟阶正好模好样站在酒楼门前,也是莫名。
“打完了?”宋鹏迁问。
“完了。”迟阶道,“鹏迁兄怎得来此?”
“小魏子来喊,只说你被围攻个头破血流。我可是饭都没吃完,抄家伙就来了。”宋鹏迁边说着边将手中杆棒拄地示威,“怎么着,是哪个不开眼的找我兄弟不快?”
“无事,兴起拼酒而已。”迟阶挥一挥手,只想速速翻过此篇。又见那魏初来回奔波至此,犹气喘吁吁不止,迟阶全然不觉他适才动如脱兔临阵脱逃的行为有何失义,倒颇感天真可爱,上去安抚式地抓了抓他的头。
身后那几个官兵见此阵式,倒都暗暗庆幸:幸而今日只是拼酒,便若真动起手来,瞧这几个驰援猛汉的身量,倒只怕是场硬仗。现赌局也分晓了,酒菜账也结了,莫多做留连速速离开此地为好,万一那小子仗如今有了援兵靠山,翻脸不认,又返来报复,岂不是好没意思。一人道“便辙罢”,几个皆心领神会,抬脚便走。
却唯有那凳上疤脸岿然不动,只还望着桌上,一手抚膝,一手持盎,似还在等人斟酒状。想来此人已半天未发一语,是犹觉不尽兴,酝酿着还要找那小子一定比到跪地求饶才算输赢不成?
一同伴回身召唤:“大哥,不走?”
疤脸犹不动。
这人只好返回细问其意,只见大哥双目圆睁,神情凝定,全无回应。上去一推肩膀:“大哥,怎么了?”
这下一推,大哥眼瞳方转,却随即重重闭合,全身一瘫,轰然倒地。
疤脸本就身宽体壮,这一倒简直摧枯拉朽,桌翻凳断,响天动地,茶跌菜翻,泼糊一脸。还未来得及散开的路人一闻声响,倒以为这回是真打起来了,忙又回身抻脖来望。
其他几个官兵赶紧冲上来察看搀扶,烂泥一摊哪里扶得起,醉汉之躯生比平日重上三倍。只是他这醉来得突然,形状亦可疑,也不挣扎,亦无胡话,一朝倒下便直如挺尸般,任人怎么提扯拉拽都毫无知觉反应。
小二见之最为惊恐,心道:别不是就死了吧?可闹出人命了我这酒!
倒是那后来的宋鹏迁见过酒场世面,知道喝大了原是能丢脸到这个份上,边嚷道:“抬去看郎中吧,你们这班废物。”边走近来观看,细瞧这疤脸,他竟认得:“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蔡疤瘌脸你个老家伙。”
宋鹏迁一脸瞧不起,甚而拿脚踢了踢这摊烂泥,烂泥任人蹬踏,宋鹏迁抬头道:“就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还想跟我迟兄弟比酒量?谁借你们的勇气。”
这下众人方领教此酒之烈,再回看那迟阶仍跟没事人似的,便有旁观者公道称:“这赌原是小公子赢了。”
迟阶自己笑道:“八十八坛姬岭香,只再帮你醒醒酒。”
那官兵同伙们也颇觉臊得慌,边搀扶大哥,边低声吭出:“公子倒是留下府址吧。”
迟阶才懒得再理,只招唤着管临、魏初、宋鹏迁一行人,浩浩荡荡,慢步而去。